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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号空间 作者:魏先和

 

  失业我终于辞去了别人眼里的那份美差,终于在经理先生把一张提前转正表和一张解雇通知书同时放在我的办公桌上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公章钥匙以及所有工作计划交给了经理先生向他说一声对不起之后离开了那家呆了二十八天的台资企业。

  我知道如果我不设法钻空子把那张解雇通知书放到经理先生的那位死对头厂务经理的名下,就意味着给我。我很自觉拿自己开了刀。那是一场可恶的权力之争。

  我又一次背起了简单的行囊。走出那家气势颇为雄伟的台资企业,我问自己:我又失业了吗?外面的阳光很鲜艳。我漫步在工业区宽敞而洁净的水泥道上。这是一个新规划的工业区,一排排气势雄伟的厂房在阳光下竭尽全力地炫耀着现代工业文明,我知道在这里面有许许多多远离故土的兄弟姐妹每天都要在里面熬上十二三个钟头或更长时间,他们吃着含“金”量颇高的米饭不见油星的青菜,住着十几个至几十个人一间的“集中营”。流浪这个在我当年看来多么浪漫的生活方式现在显得多么无可奈何。也许生活就是这样,表象五光十色极具诱惑力,但当你真正走进去的时候才会知道它的严肃。

  走到街上,一家刚开张的酒楼乐鼓冲天,正放肆地制造着噪音。我很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一下,但走进我视线的除了高不见顶的楼宇和川流不息的车辆之外,就是步履匆匆的人群。

  我踏上了一辆巴士,乘务员小姐可能有点讨厌我大大小小的行李,卖票的时候声音很不友好。

  走进302当我抬手按响西乡翻身自由村某栋四层小洋楼302房的门铃的时候,是1997年8月28日上午10:00整。这里住着我一位自称被诗书画出卖又被诗书画创造了色彩和远方的朋友学。这时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在这位老弟眼里是没什么时间观念的,他的生活就像他的头发和胡子那样一如秋天的乱草,永远都是杂乱无序。

  直到我的手指按得发软的时候才传来学那带着明显睡意的鸭公声,一听是我,就骂了一句,开门。

  三房一厅的空间住一个身高不足1米70体重不超过65公斤的人应该说是够富足的了,但对学来说就未必。尽管我早有所料,但当我推门而进的时候还是差点被这位伙计房间的艺术效果感染得晕眩过去。鞋子跑到了床上,被子躲到了墙角,四面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片,纸片上有一些月也朦胧鸟也朦胧山也朦胧水也朦胧世界都朦胧的诗句和一些比毕加索老人家更加抽象的画;颜料彩笔画夹书籍纸张臭袜子臭鞋天女散花满地都是,一股股大拼盘似的气味沁人心脾,不知该说是个垃圾储存库还是一个艺术的梦幻世界。

  见我呆愣愣不知所措,学拍拍光膀子挠挠头嘿嘿嘿地憨笑几声,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收拾一下。我也笑笑,揶揄道:不必不必了,要保持英雄本色嘛。心下却想:凭这个样子怎么去挣回他的房租和生活费呀?学又问我不是好好的嘛为什么不干了,我说你怎么越来越俗气得像个诗人了打工有为什么的吗?啤酒和诗为了表示欢迎我的光临,学那天一个人在厨房猫了一个下午(我本想帮帮他但越帮越忙只好作罢),弄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晚餐。正当我们准备放开肚皮往下灌的时候,我的call机响了,是鹏,这使我吃了一惊。他不是在遥远的湖南的某所学校调教一群小弟弟小妹妹的吗?不是说要好好地过一把“司令瘾”的吗?怎么又跑出来了呢?鹏使我想起那位穿长衫吃茴香豆的孔兄。他被人冠以“青年诗人”的光荣称号,在诗歌的树下曾有过一段辉煌的日子。他常常神采飞扬地从那只非常“古典”的箱子(一个五十年代的木箱)里翻出一本非常“现代”的相集(封面是一个全方位开放的女人),里面保存着他和一些诗人的精彩一瞬间以及一些大作家的墨宝。然而冠以“青年诗人”光荣称号的鹏也要面对大多数现代文人所共同的尴尬处境:贫穷。

  所以他穿胶底布鞋上街,在这座雍容华贵的城市面前小心翼翼,他可以春风得意地在精神的天堂天马行空驰骋千里,但在现实生活面前却常常愁眉苦脸一筹莫展。他曾豪情万丈地穿了他那双心爱的胶底布鞋头顶烈日从深南路的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以准备完成一首题为《世纪绝唱》的长诗,黄昏的时候他却一脸沮丧和失望地回到住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哭丧着脸跟我说:今天有20个乞丐和20个婊子一起围着我要去了我仅有的67块5毛钱。然后很不耐烦地找我要了六十块钱出去了,回来时满嘴酒气,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话。过了几天,他决意回家,临走前他神情颓然地免费使用了一次荆轲“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那句名言,然后把那支曾给他带来鲜花和掌声的钢笔扔出老远。再后来他来信告诉我他回家后重执教鞭并办起了一个文学社,日子过得虽然不是轰轰烈烈但也清静逍遥,始终漂浮不定的心似乎找到了栖息的家。

  我曾为此欣慰不已。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告别心灵的依所又长足远行来到这个令他失望的城市来呢?鹏挎着那个简单的行李包裹着一身山风和泥土的气息走进302房,面对我俩的疑惑,他故作轻松地唱了一句:钱啦,是我生活中的宝中宝。然后兀自干巴巴地笑了一阵。

  我和学相对一视,什么都没说。

  为庆祝我们“三人帮”的再度聚首,学扛了一箱金威啤酒回来。那晚翻身自由村某栋四层小洋楼302房的灯彻夜通明,三个人都灌得东倒西歪。趁着酒兴,鹏第一个拿着筷子唱起了“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人家有好女,无钱莫想她”的山歌,开始的时候还颇为动听,但唱着唱着便颇有狼哭鬼嚎的味道了。后来,他既不敲也不唱,却断断续续含糊其词地跟我们说起他心爱的还没过门的媳妇、视钱如命的丈母娘、每月两百四十块的薪水、那群可爱的小娃娃和令他无比向往又无比憎恨的诗歌,说起这座挫折多多但也机遇多多的城市,这座给他无限灵感和力量也给了他无尽迷茫和颓丧的城市。还说起他所在学校那个桃李满天下却仍然只能穿着用汽车轮胎自制而成的凉鞋走进课堂的老教师……钱,钱……后来鹏也抱着啤酒瓶一直喃喃着这个字。

  喝了啤酒的学也开始像一只发情的猫需要发泄了,他时而拿起画笔或徐或疾地在画板上鼓捣一下,时而阴阳怪气地吐出一些让人云里雾里的话来,譬如:一坛醉死过星星的老窖/从李白的手中/跑出来/看戏:戏如人生/被路越走越远;再如:被大地纹过身的青鸟/对月光缝补出来的河流说/她是我将来往返天堂的鞋子;还更有一些好笑的句子:这时候,四季如床/男人姓凸女人姓凹/凸凸凹凹之中:/水是善歌善舞的鲜花/……不说了不说了/只要你记住/穿过陌生的河流/人最重要的是:/生前鸟语/死后花香,等等等等。

  我一直在默默地想:我又一次成了一个短暂的“自由人”,是否应该做一点应该做的事,于是我就想到了那篇题为《又一个驿站》的难产的小说。在一年前就东画西画了,可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也许只能算借口)使我漂过了一个驿站又一个驿站,而《又一个驿站》却迟迟未能形成成品。这使我产生许多内疚和惭愧来,因为这不单是我一篇小说的命运,乃是我整个文学之路的悲哀,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东西思考东西了,而曾经有那么多师长和朋友对我注入那么多的心血,对我抱有那么大的期望,现在的我呢?为了追逐另一种生活,我逐渐远离了原本疯狂挚爱的文学那块深沉而静寂的、充满瑰丽的神奇土地,按着一种流行而庸俗的思维方式在一条喧嚣的路上走着,不愿思考,也不想静止,过着一种表象热闹的虚浮生活。或许我早就已经令他们彻底失望了。

  唉!这生活!当三个被酒精烧倒的家伙都翻着白眼各自揣着各自的梦歪在了柚木地板上的时候,黎明已悄声无迹地爬上了窗台。

  找工的鹏我原计划下定决心趁着不用上班完成《又一个驿站》的,但不知啥原因,每次提起笔的时候却特想睡觉,任何努力也无济于事,后来便干脆放任自流,经常睡得天昏地暗不知子丑寅卯头昏脑涨分不清东南西北。学仍然是每到晚上就像一只发情的猫到处寻找发泄,偶而还会发出一两声怪叫,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便跟他吵,吵着吵着就会差点干起来。这时的鹏却仍无动于衷睡得非常安详。不过这也是不难理解的,他每天大清早地爬起来给我们做好早餐后(他那未过门的媳妇以后准幸福得要死),就要夹着那个鼓鼓胀胀的包乘车去市里的人才市场兜售自己。那包里有十多个诸如什么作协会员证、XX会获奖证、XX学院函授结业证之类的红本本。

  第一天去应聘的时候他显得激情万丈信心十足,他说等他找到工作之后请我们去东海大酒店吃饭。东海大酒店中餐厅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就住在我们楼上,一次买了一台电脑搬到二楼时已经气喘吁吁,正好碰到上楼的鹏,鹏便自告奋勇。后来那女孩给他一张香喷喷的名片,告诉他她是东海大酒店中餐厅的一个主任,欢迎他去吃饭,一定给他打折。第一天找工回来,鹏显得异常兴奋,他告诉我们那天有五家单位叫他“等消息”。其实那时我很想大声告诉他别高兴得那么早,那只是美丽一点的拒绝,一种富有中国特色的拒绝。我们中国人都是保留了一些传统美德并发扬光大的,是么?对伤害面子这类的残忍事情谁乐意做呢……又不是有巨额利润可图!等消息?见鬼去吧,这一等准让你等到天荒地老。我本想解释一下,但看到他一脸的激情,就也残忍不起来了。当后来每天招工单位给他的结果都是那句复制出来的“等消息”之后,鹏才发觉事情并不是真的那么美妙了。

  放牛岁月一不留神日子便在半梦半醒之间溜去十多天。这天吃过午饭(其实只是两个面包,学出去了,我还不知道怎么使用煤气灶),百无聊赖地坐在阳台上发呆。阳光非常刺眼,一阵接一阵的热浪扑面而来,鼻尖上很快有了许多细密的小汗珠,我仍然没动,该给心情晒晒太阳了。

  前面是一片面积不算很大的荒地,这片荒地和周围气度轩昂的楼宇相比显得有点委琐和寒碜。尤其是那几间用石棉瓦隔起来的散乱的简易棚子,更是像几个衣着褴褛的贫穷人家,卑微而低贱,与这个现代都市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与破败的棚子相比,荒地上那一簇一簇拥起的青草就要精神和妩媚得多,具有无限的生机和活力,绿绿的柔柔的,微风一吹,便欢快地摇摆个不停。

  这么嫩的草应该是牛的美餐——我突然间想起故乡那一生充满苦难和厄运的牛,想起被牧鞭甩掉的少年时光。

  放牛是我少年时期的一项重要工作。放学后随便扒几口凉饭或者找几块薯片什么的安慰一下咕咕乱叫的肚子便吆喝着一头牛出门了。放牛也是少年时期的一大趣事,每次放牛都会有十多个吆喽兵结集一块,黄昏的暮霭里一群放牛娃会选好第二天的根据地。我们有十多个革命根据地,在那些根据地上,我们用泥巴锅子煮饭、过家家、结拜兄弟、捉特务、扮皇帝老儿,有时候还会“拉帮结派”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狼哭鬼嚎。最扫兴的时候,我们正玩得疯,那贪嘴的牛跑到绿油油的作物地里作威作福大肆美食去了。偏又给人家逮个正着,做势要把牛儿牵走,大伙儿慌了神,得齐齐一个劲地作揖求饶。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放牛便成了一件苦差,牛儿一大群,有限的土地上长出的有限的草远不能填饱牛那大得惊人的肚子,只好放弃玩乐的时间去扯一些草根,或者去很远的山上去打草,那很远很远的山上有很多很多嫩嫩的草但也有很多很多的荆棘和令人头皮发麻的蛇。那时便想,以后长大了一定不要放牛。如今,放牛已只是回忆中一些褪色的片断,那一帮放牛的顽童早已各奔西东,那些“革命根据地”也早已面目全非,而我却老是怀念那段放牛岁月,老是觉得自己仍然是那个未曾长大、常常为牛没有草吃而发愁的牧童,这喧嚣的异域他乡便是那很远很远的山。

  风一吹,那鲜嫩的草又一起一伏地摆动起来,我觉得非常浪费。当我再次注视这块长满绿草的荒地时,觉得它没有刚才那么委琐和寒碜了,我想它绝不是被人忽略和遗忘,或许是在蓄势待发,等个好价钱呢。

  我被腰间突然响起来的呼叫声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个也住在某栋四层小洋楼302号出租屋的叫玲子的女孩子留言,告诉我她又给我写了一封信。玲子?我苦笑一声,摇摇头。她跟我一样是沦落天涯的年轻人,也同样如一叶浮萍生活在人间的底部,但我们却住在同样叫302的出租屋走着两种完全不同的路。

  玲子玲子第一次给我写信还是一年以前的事。信的第一句话是这么写的:“可能你不会理解,但我还是要说。”接着她告诉我她是一家夜总会的“小姐”,属于可以“一陪到底”的那种,现在正抽着“圣罗兰”忍痛给我写信。刚才一位阳痿的男人用烟头在她身上烧了两个疤,尽管现在还火烧火燎地痛,但她觉得还划算,因为她得到了两千块钱的回报。

  她一再强调给我写这封信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太闷太闷,想找个人说说话,她周围那些人是没有那耐烦听她唠叨的。他们不懂理解。

  信中说她常常在深夜两三点的时候独自在寂静而空荡的大街上走啊走啊,脑子里满是支离破碎的家、弟弟面临的失学的无助、花花绿绿的钞票和一张张陌生男人的脸。她成长于一个畸形的家庭:父亲是个生意人,曾经赚过一些钱,就像许多有钱的生意人一样吃喝嫖赌挥金如土,后来终因走私东窗事发而走向逃亡生涯;母亲是个慵懒得出奇的人,家务不管孩子不管整日垒麻城。在父母的影响下,玲子自小就花钱如流水,养成了好逸恶劳的习惯。可是自她父母出事后,家境一落千丈,玲子开始了有生以来最深刻的思考。面对必须支出的生活费用,眼看弟弟面临失学时无助的眼神,想起以往一掷千金的奢侈生活,她在十四岁那年选择了那条被人所不齿而在她看来无所谓的人生之路。

  她还说她常常感到迷惑:是对?是错?她是肮脏的是下贱的是不知廉耻吗?不,她不断询问又不断否认。她认为她只是用一种万般无奈的方式来索取起码的生活需要,从某一个角度来讲,甚至认为自己是纯洁的,活得坦坦荡荡,不像某些人披着一张一本正经的外衣,尽干些丑陋卑鄙或阴险恶毒见不得人的勾当。而善良的人们对她总是不屑一顾嗤之以鼻,还有那些外表一本正经满肚子男盗女娼的男人,当他们在她身上恣意张狂的时候,那华贵外衣掩盖的自私、丑陋和扭曲变形的灵魂一览无余。他们支付的不仅是金钱的代价,还有人格和自尊的代价,那才是真正卑鄙无耻,真正的下贱可恶!她还告诉我她今年十七岁,原来晶莹透剔的眼睛现已如照着她在深夜两三点钟独步的路灯一样呆滞怠倦,信的最后留了她的电话号码。

  看完信,我瞠目结舌,我发了好长的一个呆,这就是十七岁的人生理论吗?这就是一个本应天真无邪的少女的人生观、价值观和金钱观吗?沉思良久,我拨起那个电话号码,我想告诉她:有谁能完整地属于自己?你应该把你深夜独步的时间推迟三四个小时,那时朝阳和晨露会在你的眼里注入醒悟和希望,会还你一双晶莹透剔的眼睛。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我曾问她:难道你没想过要回头吗?她是这样回答我的:我可以回头吗?生活给我机会吗?我又问:你以后怎么办?以后?她笑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过弟弟的书还是要念完的。

  值得一提的是我和她就在同一座城市,而且近在咫尺,但我们极少见面,甚至连电话都很少用,最多的联系方式是写信,在通讯异常发达的今天,我觉得写信是一种非常美妙的交流方式。

  那是一种非常美的距离,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

  流产的《驼铃》当夜跨进302房的时候,学和鹏已不知疯到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去了,他俩总是要到深夜一二点钟才归屋。想静下心来“研究”一下学那些令人稀里糊涂的诗和画,却越“研究”越稀里糊涂,到后来只有发呆的份了,只好另外找了几本书翻了翻,还是看不进去,就开始烦躁起来。一股一股的热气前呼后拥,快乐的蚊子也开始载歌载舞。尽管把电风扇开到了最大档和把硕大的拳头挥来舞去,汗水仍然如泉水般喷涌而出,蚊子们仍在奏着震耳欲聋的摇滚。

  真他妈的!我吼一句,逃出302.一股略带咸味的风迎面走过,我顿时平静了很多。桔黄色的街灯下,三三两两的行人悠闲地散着步聊着天,几个打工妹手拉手并着肩肆无忌惮地笑着从我身边走过,一股劣质的香水味冲鼻而来。

  我的后背被人猛地拍了一把,吓得我双脚发软。转身一看,却是光着膀子把上衣捏在手里的学和光着脚丫把鞋子提在手里的鹏,正要发作,学赶忙涎着脸打拱作揖:九千岁,失礼了!我的气不打一处来,性子马上一蹿老高,正要向他诉诸武力,鹏赶紧插进我俩中间打起了哈哈:九千岁请息怒请息怒,万岁爷也是一时兴起,不要计较,不过想必你老人家南征北战久经沙场也不会经不起如此小小一吓吧?他俩如此一正一反一唱一和,我的火气稍微小了一些,后来学还真一个劲赔不是跟我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之类的奉承话,奉承话毕竟是受用的,后来我便根据中国人的心理习惯干脆把气全消了,做出一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嘿嘿”两声:万岁爷、八千岁,何事如此兴奋啊?——对于如此称呼,应追究无聊的学。某日闷得发慌的学把历代皇帝老儿的姓名一一摆了个谱,发现皇帝中姓得最多的是跟他一个姓,便自封“万岁”,又根据前朝一个臭名昭著的大奸臣与我同姓而呼我为“九千岁”,关于鹏的“八千岁”,是因为鹏说他的幸运号码是“8”。

  回家再说,回家再说。学拉着就往302走。

  回到302,他们像读圣旨似的宣布要办一份诗报,万岁爷自告奋勇掏腰包。

  那晚我们三个人为诗报的刊名而争得可用你死我活来形容,我说要《猎人》,鹏说要《天涯》,学则说要《说话的石头》,讨论来讨论去,到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才达成一致:取名《驼铃》。因为我们就像一群艰辛跋涉的骆驼,我们要让诗歌像一串串悦耳的铃声回荡在空旷而广阔的荒漠。

  我们很快约到一些诗友的诗稿,然后我们分头行动:我负责电脑排版(借用学一个朋友的电脑),鹏负责找印刷厂,学就负责出点子画插图什么的。

  那天,我排完了最后一版已是下午两点多,长长地嘘了口气,看着电脑里图文并茂的《驼铃》,不禁得意地嘿嘿了两声。我并没有急于打印出来,因为肚子已经发生暴乱。到街边胡乱吃了一碗米粉回到学朋友那里开启电脑准备完成我最后一道工序时,灾难发生了:电脑因CIH病毒侵入已全部处于瘫痪。“黑色的26日!”我咬牙切齿地骂道。

  我灰心极了。鹏和学强烈要求我另外找一部电脑重新来过,我已没了那份兴致,黑头灰脸地说了句:有些感觉属于我的只有一次。

  出租的女人和菜贩子我买菜学做饭鹏洗碗在这些日子里已成了一条不是规矩的规矩。到菜市场要横过一个丁字路口再沿着公路走上一段。公路上的车子真是多得不得了,像乡下快下雨时那些搬家的蚂蚁,前不见龙头后不见神尾川流不息络驿不绝。当我正准备横过那个丁字路口的时候,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在我身边停下来,走下一个重施浓抹袒胸露乳穿短得几乎可以看见底裤的短裙的女人,还拿着手机,样子很了得。我想这应该是个出租的女人,可能也住在出租屋(不知是不是302房),弄不好那个手机也是个出租货。果然,那女人看见我定定地看着她,以为来了生意,便问:先生,需要帮助吗?我微微一笑,说:太需要了。她马上就说:好!那去我的出租屋,前面一点拐个弯那栋四层小洋楼的302房就是(302房?那么巧?)。

  那女人直接的程度令我怀疑她不是一个出租的女人而是一个勒索犯,我装糊涂:去出租屋干嘛?那女人一怔:先生不是需要帮助吗?我哈哈一笑:小姐我想你误会了,我需要的是钱的帮助,因为很快我就没钱吃饭了。那女人顿时花容失色,气恼地骂了一声衰仔便急急地走了。

  菜市场人声鼎沸,菜贩子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灿若鲜花的笑容很夸张,没有一点真实感。在比较熟络的胖子那个肉摊挑了一点肉,称好,伸来一只油腻腻的手:老细,八块。我漫不经心地摸出钱包,一看,不禁格登了一下:在这些浑浑糊糊的日子中,钱包里只剩下薄薄几张散钱了。清点一下,竟不够肉钱了,有点尴尬,就对胖子说:刚才忘了带钱,等一下拿来,行不?胖子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刚才还笑容可掬的脸马上生动得如打霜的早晨,他扔出一句有棱有角半生不熟的话:没钱就不要来买菜嘛!然后将那点肉收了回去。

  这个世界真精彩!我在心里咕咕咕地笑了一阵子。

  回到302房我跟学和鹏说起那女人和菜贩子的事,他们一点都不以为然,还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司空见惯了。看样子在今天这些芝麻小事已只配做茶余闲话。

  我明天开始出去找工。吃晚饭的时候我跟学说。然后又拍鹏的肩膀:你明天有伴口罗!怪怪的招工小姐和怪怪的学人才市场的人真多,大多一副满腹经纶高深莫测的样子。据闻在深圳的街上碰到的十个人中间起码就有七八个是大学生,我不知道这是赞叹深圳的人才济济呢还是讽刺深圳的冒牌货太多。顾名思义,人才市场之所以称为市场,理所当然是交易的场所,是交易就难免你挑我拣,于是卖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极尽推销之所能想卖个好价钱(斯文一点说是好身价),买者则沙堆里面找金子群马中间挑良驹,他们端的是统一的伯乐架子但大多数没有多少伯乐眼光,他们往往显出一副不耐烦或者居高临下的样子(不过我敢肯定他们中间有一些也曾经有过风餐露宿被查暂住证的大盖帽吓得屁滚尿流的经历)。

  鹏一下子就不见了,他哪怕只有0.1%的机会都要去磨上半天嘴皮然后放下一份资料的,他老是教育我人活着就要学会给自己制造一点希望。

  我并不着急,找工这门子事光急是没用的,机遇很重要。我首先将整个展厅逛了一圈,发现有一半以上的单位在招业务经理、业务主管或业务员,其中有一个共同的前提条件就是要能说会道。有一个展位甚至直言不讳地打着“你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吗?你就是胜利者”的牌子招人。这使我想起买东西老是买到伪劣产品的原因。

  妈的,这个社会就是自由得那么起劲,竟然要把死的说成活的!而有些人就是那么出色,竟然可以把死的说成活的!我终于选定一个摊位并坐下来。那位招工的小姐看起来非常令人舒服,尤其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只是嘴唇涂得红了点,灿烂得像怒放的罂粟花,美丽得让人怀疑是不是一个陷阱。坐下来之后不知怎么搞的突然之间竟有点紧张,在脑海里放映了无数次如何应付面试的幻影片一下卡了壳。我问了一句废话:请问这里招工吗?说完心里懊恼得不行。没想到那小姐也回了一句废话:你是应聘的吗?结果两个说废话的人就不约而同地笑了,笑过之后便开始了审讯式的交谈。

  在交谈过程中我发现这位招聘小姐的业务能力很一般,发问的方式非常之生硬和老套,譬如问到特长时她问“你有什么特长”而不是“你觉得你在哪些方面比较出色”,再如问到沟通能力时她问的是“你说话如何”而不是“你的语言表达能力怎样”(其实这本身就是一个多余的提问,在交谈过程中不已经看出来了么),招聘小姐的业务能力和她那张姣好的脸成反比,这使我觉得有点可惜和遗憾。

  正当我们聊得起劲的时候,那小姐突然指着我的简历说你是写诗的?听着那惊讶的语气我还以为碰到一个缪斯的崇拜者,赶快点了点头。可惜我的判断失误,那小姐马上把资料递了回来,说:不好意思,听说你们诗人都是怪怪的,天马行空的不能脚踏实地,你的特长不适合本公司,请另谋高就吧。我解释说不是每个诗人都是怪怪的何况我还根本上称不上是诗人。可是任我如何努力,那小姐怎么也听不进死活就是那句“不好意思”,气得我真想破口大骂,但末了我只是说了句“小姐你才是一首真正的怪诗”便走了,心下却想这妞肯定是被哪位多情的诗人骗去了童贞。

  走出人才市场,一个卖假证件的家伙侦探般闪到我跟前问我要不要证件,毕业证未婚证身份证驾驶证或者会计证学生证退伍证等等都有,我便问他如果我买了你的证件那我那个红本本谁买?我又一次想起在深圳的街上碰到的十个人中间起码就有七八个是大学生的传说。再走了一会儿,一个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的年轻人向我理直气壮地伸出那只乞讨的盆子,盆子里已有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散钱,加起来估计不会比我口袋里少。

  回到302出租屋,学正赤着胳膊趴在地板上乱划,旁边放了一些诸如《运程与手相》、《易经八卦》、《命运和姓名笔画》之类的书。见我回来了,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抓住我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又摸摸我的耳垂,又一本正经地看我的脸,搞得我莫名其妙,便不耐烦地说了句你发哪门子神经!学不恼不怒,又趴在地板上划了一会儿,突然一下子蹦了起来,兴奋地跟我说:你这一个星期就不要出去找什么鸟工了,去了也白去。我二话没说照准他的嘴就是一巴掌(当然不敢太重),我正为今天在街上一不小心丢了一小团纸巾被罚了五十块而气恼。

  学没有还手,估计是打不过我,但嘴一点都不软:等着瞧!你这一个星期找到工了我跟你姓,你以为你是谁!我当然不会信那套鬼话,第二天我迎着日出走出302又踩着晚霞走进302,可还真一无所获,只好默不作声地让学指桑骂槐地嘲弄几番。以后几天都是如此,便把气朝学出:就你个乌鸦嘴!学倒不指槐骂桑了,嘿嘿嘿地奸笑几声:怎么样,这下信这个邪了吧?我没再争吵,当然不是信那个邪,在遭遇挫折的时候,信念非常重要。

  搬出302在第十天的时候我终于接到这个城市边缘的一家公司的复试通知并顺利通过,当我哼着小调踩着夕阳的余辉走进302房准备把这个比较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学和鹏时,鹏和学都已穿戴整齐地等我(其实学的打扮很滑稽:一条领带已破得不成样子,西裤倒还笔直,可惜没穿袜子,一双皮鞋也张开了嘴),鹏一见我就冲我大声说,走,我们去东海大酒店!原来他的工作有了着落,他一个搞文字工作的朋友把他推销到一家杂志社去拿一支红笔干修修补补的活计。我一乐,也把我的情况跟他们说了一下,大家一阵雀跃。

  来到东海大酒店,一位把嘴唇涂得一塌糊涂的咨客小姐告诉我们要找的那位主任小姐已经走了。鹏似乎有点失落。后来我们没在东海大酒店吃饭,却在一家路边的家乡口味的大排档炒了几盘菜你一杯我一杯的大干特干起来,直到大排档收摊我们才一路踉踉跄跄走回302号出租屋。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跟我离开那家台资企业那天的天气差不多。我和鹏撤出302.学有点不舍的样子,我便笑着说:这下好了,你又可以恢复你的英雄本色了,什么时候也让海子顾城毕加索他们那一伙子惊讶一下?说完又拍拍鹏的肩膀:老兄,可要好好干哟,小媳妇在等你娶过门呢!几乎是同时,学和鹏一齐说:就会说我们,你呢?我一愣,是啊,我呢?现在我又有一份工作了,这意味着我的食宿又暂时有了着落。可是走出302我又是一个驿站了,而难产的《又一个驿站》要什么时候才能诞生在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呢?唉!先不管它,路总是慢慢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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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