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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的人 作者:谢挺

 

  秦天非常想到屋顶上去大喊一次,就像那个歌唱家——不,甚至用比歌唱家更高的音、更足的丹田气大喊一次,这个愿望已经快一年了,发展到最后,他觉得身体到心智都几乎要被它击垮。

  产生这个想法的起因可能并不重要了,单位或者家庭,到处都潜藏着值得他去大声喊叫的理由,这种愿望当然不能理解成一种很单纯的趋向,或者仅仅是一种生理需求,因为一想到这一年来深受的折磨,秦天就不可能让自己轻松起来,而解释成压力,他身边的压力又确实太多了。就这一问题,他的确是很认真地思考过,比如在旁人看来并不重要的起因,秦天也曾经很执著地回忆,他记得最初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它的雏形是在单位形成的,只是在以后不断的衍化过程中它才慢慢进化成一个经不起撩拨,就像是斗鸡一样独立于他的怪物。作为他们科室最后调入的一名员工,那时候秦天受到领导的训斥几乎就是家常便饭,有些人可能天生懦弱,天生就是一个让人拿来出气的命,很不幸的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一天他刚一上班就被领导叫去训斥了一顿,绝对不是他的错,一个串门的到他们办公室用他们的电话偷偷打了一个长途,怎么能算是他的错?放在平时,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这个人与领导有积怨。打着打着,领导就进来了,他不好去说打电话的,却揪住秦天不放,把他叫到隔壁,故意大声地指责秦天乱用单位的电话做人情。领导与打电话的人的积怨秦天也知道一些,也明白领导不过是要借他来敲山震虎,可他觉得不是自己的错就反驳了一下。他不说还罢了,一说领导的怒气也转到了他头上。他问秦天责任心哪儿去了,上进心哪儿去了?接着开始数落秦天的种种毛病,上班不准时,老迟到,衣服也不经常洗换,龌龊邋遢,办公效率低,要不就脚蹬到一只拉开的抽屉上,有时还往桌角抹鼻屎。有些事情当然不是真的,但秦天一想如果再反驳下去,没准领导真的就会拉他去找鼻屎,于是不敢再吭声了。

  那一次领导的训话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他可是找到感觉了,发挥到最后还扬言说要在科室里竞争上岗,要马上开大会研究秦天到底有没有资格。最后会虽然没开,两个人都累得够呛,秦天就像一个挨训的小学生变得垂头丧气,他想凭什么别人打电话,他却要竞争上岗,心里憋着一口气却发不出来。

  那一天整整一上午秦天都闷闷地坐着,同科室的人都开导他劝他算了,他们领导就这么个脾气,有一个甚至说,别理他,他这种人是退不了休的。退不了休是什么意思?秦天没弄明白,旁人却齐齐地笑起来。秦天不能原谅他们刚才的沉默,当时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帮他说句话,现在却阴阳怪气的。他坐在那儿生他们的气,生领导的气、他自己的气,可表面上他还得装出他一点都不在乎。这么闷闷的坐了一上午。快下班时,同事们都纷纷离开,他的邻桌好心地问他怎么还不走,还在做思想斗争?秦天的确坐得久了,忘记了时间,这时回过神故作轻松地站起来,边收拾东西边开玩笑,他说,有时候真他妈想大喊一声,大喊一声什么都解决了。正这么说,秦天就觉得胸膛里有一团闷气猛向上一提,好像他再一张嘴就会立即冲出去。

  这个状态的确来得太突然了,他并不想当真的,是他的身体没有随随便便放过去,那一声没有发出的喊叫好像已经腾空而出,一直盘旋在他的头顶上,颤颤巍巍地,划着圈,袅袅而去,他几乎扶着桌子站了五六秒才把这股劲让过去。这段过程别人自然无法体会到,他听到有人接他的话继续这个玩笑,他们说,喊吧喊吧,喊完了我们帮你给安宁医院打电话!这是一年前发生的事了,究竟是不是那天种下的根的确并不重要,关键的问题是以后他受了委屈,哪怕仅仅不高兴,那团跃跃欲试的气体也会上涌过肩,顶着他的胸口,然后在他的喉咙里团团打转,这么一直持续着把他的眼泪都憋出来。但那究竟是不是一种喊叫的欲望?秦天无法确定,也许可能是某种潜伏的病症,只是出于恐慌,他才把这当成一种喊叫来对待了。

  那以后他的确有了一些变化。一年前他还是个有为青年吧,动作举止虽不太敏捷,但肌肉结实有力,上下楼因为嫌慢他很少愿意等电梯。可一年下来,他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了,有些部位已经稀疏得能看见头皮,最要命的还是精神状态,早晨他疲疲沓沓地赶到单位,一整天都像个吸食白粉的不断地冲着桌上的玻璃板打哈欠,与别人的交往也是一副懒精无神的样子——这是白天,一到晚上他的脑袋却来了电,兴奋得就像外面呜啦呜啦乱叫的野猫,那真是他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正等着他,当然不会有什么事的,可他怎么想办法就是睡不着。如果十二点还在床上不停地翻来回,他就知道不妙了,这一夜又要泡汤了,问题是他越这么想,仿佛给自己作了心理暗示,他就真的睡不着了,常常要到四五点钟,他才能迷迷糊糊地在一种很清醒的情形下眯一下眼。一度他对睡眠,对床都怀有一种不太正常的戒备。那时候他的眼睛常常红红的,面色灰黯,不过这样一来,他倒更像是一个心神焦虑,坐办公室的小公务员。一年时间很快地过去,单位又来了几个更年轻的大学生,不知不觉中,别人对他的称谓也有变化,从前一律是小秦、秦天,现在,也有人开始叫他老秦。

  一年前他有个叫小莘的女朋友,可这个原以为会和他患难与共的女友也被他折磨得够呛,她应该是不堪忍受才跑掉的,由此也可以反过来证明他的可怕。他是不是真的患上了什么难愈的不知名的病症?他的房间里从前尽管也很凌乱,可凌乱中的气息却是健康的,他女友一直坚持他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奶香,那是他的体味,汗液,它们充斥着他的周围;后来仍旧是这些东西,连他自己也知道发生变化了,某一天,很可能是一夜间它们变成了一种焦糊味,泡菜坛子味,总之是一种不健康的,萎败的气味。就在那时候霉事又找上了他,一只耗子不知什么缘故竟死在他床角,等他们发现时,它已经变硬变干,那种腐烂的气味里有一丝泛甜,又有一丝金属高速磨擦时发出的寒冽,臭得十分离奇,关键是他们在这种气味里住了至少一个星期而一无所觉,接下来的一星期,甚至更长的时间他们还要生活在这种气息以及对它的记忆之中。他女友的头发也在这时候大把大把开花——一样开始分叉,她把那些头发捏在手里举给他看,以后他能想起的也是这个动作:你看你看。但她关心的还不是她的头发,尽管她也很关心头发。她焦虑地探寻着什么,可更让她焦虑的是她根本找不到答案,这个被他蹂躏被他折磨的女人,曾经那么的柔顺,有耐烦心,终于也开始陷入了绝望。但他又能够说什么呢,他怎么解释他为什么要不停地洗自己的手,解释为什么打开电视机,再打开音响,又神秘地把门窗都关上,解释他为什么突然就对她不理不睬,或者答非所问,他怎么解释这些与他想来的一次喊叫是联系在一起的。他自己都不相信,又如何能说服别人?那一次他在女人流泪的时候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走着,像一头困兽,最后干脆,他是这么干的——他把她拉近自己身前,不管她愿不愿意,还是把她翻转过来,从后面进入了她的身体。她看到女人满头分叉的头发十发凶恶地狂抖,因为这违反女人,也违反他自己的意愿,他干得非常投入,他还在自己勃起的阴茎上吐了一泡口水。

  这也是他与女人的最后一次“关系”,事实上他女友走出这个房间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也是他意料中的,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失去什么,更何况他从失去中得到了快乐——这是他弥足珍贵的,可他却很随意地就破坏了。女人真是个好女人,临走还没忘记把拖鞋放回鞋架上。她一直在不停地哭,秦天抽着烟,很平静地看着那些眼泪把他女友的两片桔黄的脸颊濡湿。他的心境突然之间变好了,于是他发现眼泪其实就像水一样,有泪痕的地方会流淌得快些,没有的地方就晶莹地悬挂着。

  他为这一发现感到惊奇。

  应当说这以后,秦天真的变得单纯了,如他所愿,他又重新开始过上了快乐的单身生活。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重复,七八年前的青春期与此相比就像活在一只正不断升温的笼屉里,而现在却似蜕皮,没有强烈的动机和归宿感,他反而体会到一种天高地阔的自在,他不必在每天下午下班后急急忙忙地跑到那个乱糟糟的菜市上和小商小贩们讨价还价了,也无须再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做一番复杂的解释。尽管每到黄昏时,他同样会为晚上吃什么发愁,可这段时间毕竟短暂,而且很快就过去了。方便面、干脆面,有时候只是一两根火腿肠,就可以把从前十分隆重的时刻打发掉。头几天他就是在这种单纯生活给他带来的轻松中度过的,如果不是为了生计,他完全有理由再辞掉公职,让自己活得更单纯一些。

  新生活只满足了他一个月,仅仅一个月新鲜感就过去了,那些症状来临的速度远比他想象的要快,它们并没有因为女人的消失而消失,相反,它们还存在,理直气壮地占据了他以外的空间,并且它们出现时更换了面目。楼下住的一对老夫妇突然跑来告状,他走路时的脚步太响了,这个问题大概从前也发生过。第一二次都是老夫妇一起上来打招呼,他很客气地道了歉,第三次他们干脆在楼下用棒子或者拖把捅他的地板。他气坏了,脱下鞋用鞋底同他们比赛一样对敲,结果,他赢了,他敲了很久,也骂了很久,楼下早已经屈服了,他还在骂,还在敲,他停下来是因为他突然听到房间里响起他的回声,就像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模仿他说话,他伏在沙发上时才发觉自己早已经大汗淋漓,呼吸久久不能平抑。另一个势单力薄的例子是有一天为炉子引火,那幢老宿舍楼大概只有他还在用这种老炉子,引火前他得燃一些柴,可他用的柴太湿了,整个楼道里都被他弄得乌烟瘴气,他听到有人打开门冲着外面大骂,如果有小莘—小莘在的话,她一定会抢先跳出来,用他最熟悉的最俗气却也是最锋利的叫骂予以还击。就在那团发蓝的烟雾中,他一边抹着眼角被不断熏出的眼泪,一边开始怀念失去不久的光阴。最初的怀念像早春的大地,对女人种种烦琐以及安慰的联想从他的记忆里冒出了芽尖。他猜想着那些焦虑的来源,女人是给他制造不少麻烦,可同时也为他解决了不少,事实就是这样,只是制造的和解决的是否平等,可以相互抵消?如果这是一个错误,这应当是一个最严重的错误,至少他在纠正自己的时候,把女人当成了他最醒目的敌人了。又过了一星期,他再去找他的小莘,先是打电话,再打寻呼,每天七八个电话,五六个寻呼,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像被突然爆发的山洪夹裹着,有些身不由己了。一个男人回的电话,他说小莘和他换了call机,再问则说有什么事他可以全权处理。他问能不能让小莘回电话,男人说不能,很坚决——现在不能。秦天挂电话前还是说了声谢谢,说不清为什么此时他竟还会觉得如释重负。

  终于到了他一个人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首先的问题自然是“性”,从前它是一种需要,现在仍然是,却有了另外的含义。他的失眠症又犯了,夜里十一二点钟,他出门到街上去散心,这时候正是那些夜鸟归巢的时候,马路上零零散散地走着成双成双的恋人,他却选在这段时间在大街上狂奔,从城东到城西,或走或跑,出一身透汗,弄得自己气喘吁吁他才能寻到一点踏实。城西有个红灯区,一度这里成为他夜行的转折点,他站在那些艳丽的霓虹灯下,看着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从他的面前搔首弄姿地走过去,或者只是看到她们看他时那种似怨似嗔的眼神,他就忽然地开始怜惜起自己,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被她们诱惑。等他回到家,可能已经到了夜里两三点,上床之前手淫一次是他例行的,有时候他在灯光下干这一切,两条腿之间夹上一只枕头。他要快感也要接下来的那种疲乏,后者正在日益壮大,把前者挤成薄薄的一线,他又觉得自己委屈,瑟缩着,少了做人的乐趣,糟糕的是第二天还要这么重复一遍。

  有一次秦天上班时间挤上了一辆拥挤混乱的公共汽车,他站在汽车的中部,两只手都吊在扶手上正昏沉沉地想心事,他们领导这一段爱上了气功,凡事讲究制怒,退一步海阔天空,单位里每个人都享受到领导心宽的好处,唯独他,觉得自己正在被领导无形的气场笼罩着,这是一种进一步的控制,现在领导凭一句咒语就能够深入他的心脏,领导的优势正在进一步扩大,那种被人侵略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前面站着一个烫蓬松卷发的女人——但愿她是无心的,女人把她那个肥圆的臀部随着汽车的颠簸不时送到他的小腹上。很可能之前秦天只有这么一个概念,他正在坐车,超载的男女,刺鼻熏人的体味、香水味混合后让他差不多进入一种十分浅表的睡眠。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警觉地“醒”了,脑子好像一瓶突然开启的香槟酒,带着嗡的一声闷响,他感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它正在膨胀之中,那是一种蚂蚁咬噬的感觉,他甚至一下子就能捕捉到他的心跳,就像一只被人胡乱擂的鼓面,他体会到一种被他自己放大的恐惧。当时他已经无法退让了,他的身后是另一个男人的小腹,他只能这么若无其事地承担着。这段过程让他心里陡然升起一个巨大的悬念,他一方面渴望这种无奈的接触能够得到对方的谅解,另一方面,他还要坚信自己的无辜,女人头发里散发出的热烘烘的气体让他一阵阵地感到头晕目眩,同时又让他更加地清醒、兴奋,那种恐惧中心包含着的同样巨大的快乐是他下车后才体会到的,他出了一身热汗,显得格外地轻松,就像刚刚洗完一个热水澡。在办公室里他悄无声息地坐在一个角落里,脑子里过电影一样一遍接着一遍反复着车上他受攻击的一幕。

  的确,他身上某种隐藏的东西被激活了,这让他一下子就找到了下一步生活的目标,甚至,他相信这将成为治愈自己的一剂良药,有风险,却把敌人引到了外部。

  秦天因此爱上了公共汽车,尤其是下午六点钟的公共汽车,下班高峰期间公车上的拥挤和混乱是他实施自我救治的最好时刻。

  起初他的目标大多集中在那些长相不佳,或者穿着邋遢的女人身上,那些可能才从农村进城打工的女人们的确在被他抚慰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麻烦,她们都躲闪,却在他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经过一段很细微的铺垫,他把自己完整地贴上去,有时候他刚一动念就如同上弦的利箭,有时候则像一只慢慢充盈的气球,他充分地利用汽车在不同路段的颠簸,转弯处合理的摇摆,然后让自己停在女人的股沟缓缓地抽动。他的神经在此刻变得锐利而发达,任何些小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此时的灵敏,他又绝不粘黏,对方稍稍有些反应过大,他就让自己停下来。他的裤包里常带着两节一号电池,必要时就是最好的解释。后来,他又对自己的选择进行了纠正,他认为对女人区别对待是有违公平的,于是他放弃了原先只针对平凡女人的作法,新的方式是,只要是站在他前面的女人都与他有缘,他都会去试探。他最喜欢女人的惊恐了,晚上回味起白天的作为,秦天也总觉得这时候最有滋味,因为这反过来对他也产生新的刺激。

  应当说他终于尝到了有个恶习的好处,它让他学会了放松,让他平静,让他对世间的其他恶行熟视无睹而能够进一步理解。他不是变得更有涵养了,更加平和了,他在同事中的声誉不是正在一天天隆升?他只是很巧妙地在悄无声息之中把他的困惑移到了不为人注意的地方。

  有一天秦天发现了一位他的同道。自从有了这种爱好后,似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难以逃出他的知觉了,那些从前与他一道挤公车的人不再是复杂而难以计数的众生,他们同他一样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和弱点。他先是发现了一个小偷,他发现得最多的就是小偷,他们用镊子,用小刀作案,他们是为了钱,但也有和他一样的。

  那天他见到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个男人,当时就站在他旁边,和他一样,小个男人也两手抓着车顶的扶手(在秦天看来双手举过头顶本身就是在澄清什么)。秦天觉得奇怪的是车即便行驶平稳,小个男人还是在前仰后合的,他前面站着两个夸夸其谈的女人。小个男人像打夯一样,似乎执着地用他的小腹去撞击其中一个女人的后臀。女人却毫无知觉,继续与她的同伴聊天。这是个更加无耻的形象,甚至秦天对着他笑,小个男人也一无所觉,也许那时候他真的不管不顾了,借着一次强有力的急刹车,小个男人猛地扑到那个女人的身上。那时候秦天憋足了气,不知不觉中眼睛也闭上了。这可能是一个转机,秦天应当由此可以联想到他自己的形象,他完全能够借助此事在他心里留下的厌恶和反感让自己回到他容易掌握的轨道上去。但那天秦天明显受了刺激,小个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惬意,让他紧张得嗓子眼发干,好像别人的高潮正在把他淹没掉。他只得一趟一趟近乎疯狂地转车,寻找新的目标和机会,后来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那是个阴郁的女人,这种女人,他的经验,常常过得不幸福,对突如其来的进攻却极善于利用,很有想象力。女人的确和他配合,甚至不时借弯腰说话来方便他进一步接触。他几乎要射了,但女人的目的地也几乎同时到达。这是个不可逆转的时刻,女人和她的同伴,一个小女孩一起朝车门方向走去,她甚至还回了一下头。秦天的眼里却只有那条将他遗弃的大腿,他一直沉溺在一种被阻塞的感觉之中,皮肤像被气体充盈着,让他立即有了一种寻事的冲动。

  这种感觉让他又回到了现实,他的现实是,刚才还在他的掌握,一下子就可以变得无影无踪。

  事态的激化是他从前女友小莘的结婚。她给他寄来一份请柬,秦天不知道她的目的,他已经无法把事情往好处想了,他把这当成一次挑衅,一次示威,他在收到请柬不到两分钟就把它撕成碎片。那些大红色的碎片让他想起从前与小莘在一起的日子,他们也曾经谈到过未来的婚礼,宏大热闹的婚礼上,有男女伴童,婚纱礼服,更有彩纸铰的碎片,新人经过时,它们像漫天的礼花自天而降。秦天用小刀把那些碎纸裁成更小部分,然后他来到九楼,九楼是楼顶,平时上楼顶的小门都用锁锁着的,秦天用一块红砖就把锁砸开了。他从九楼上把那些红色的纸屑像雪片一样洒了出去。

  这一年时间里秦天到过不同的楼顶,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上楼顶。楼顶应当是城市里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了,可他却觉得压抑,因为在楼顶上放眼一望更容易产生的心理是渺小,之后,还是渺小。他上楼的目的起初是想去看看的,放松一下,如果真想喊的话,他将不顾一切地叫喊下去,可那时候,他却往往僵硬地立着,被夜晚的灯火或白天蜂巢一样细密的窗口所困惑。那个原来只是喊叫的东西又一次遁了形,它消失了,很可能与他的心理一样,它也自惭而惧怕湮没。那是他最后一次上楼顶的想法,那个原本属于他的婚礼再一次告诉他,他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一个难啃也难于吞咽的骨头,没有什么能够消化得了他。那也是他第一次想到死,他看着那些碎纸屑纷纷扬扬地在他脚底下坠落,他甚至觉得死亡都是琐碎和渺小的。纸屑最后停在一辆乳白色的桑塔纳轿车顶上,看上去像溅了一层泥点一样肮脏。

  秦天的裤包里又多了一个工具,一把小小的裁纸刀。那天他就用这把裁纸刀割破了两个女人的皮裙。他割的人都是对他顺从的,也就是说,在他对她们骚扰时她们毫无反应,这又是一种刺激,他进一步体现了他的意志,他只是在执行一种判决。

  他的梦多了起来,就在这一段他频频地作一些恶梦,他从飞机上半空坠下,下面没有地面,没有海水,总之什么都没有,只有坠落。有一回他梦见他抱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在街上行走,那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孩子,他光着头正在他的手臂间来回地晃悠,每过一个人他就朝他们脸上吐口水。他教训他,用手打他,可反过来那孩子却朝他吐口水……他半夜醒来,嘴里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苦臭,如果他还想接着睡下去就必须去刷一次牙。有一天终于出了事,他用小刀划一个女人的健美裤,刚好遇上停车,小刀几乎没用上力就插进女人的腿根,因为都在蜂拥着下车,女人也找不到是谁把刀插到她身上的,甚至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人们只是看见她一下车就抱头蹲到地上了。秦天注意到那把小刀不见了,女人摸了一下大腿,再摊开时,手上是一片鲜红,女人开始恸哭……秦天那天隐在人堆里看着这一切,他有些伤心,他被女人的伤心感染了,围观的人群中发出暧昧的笑声也像对他的讥讽,当时他真有一种活到头的感觉。

  这时候来了一个很适合他的机会,他们单位要抽调一个人下乡去扶贫支教,以往这种机会是由新来的同志担任的,秦天这一次却抢在所有的人前面报了名。这一点可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单位专门为他举行了一次宴会,在他们附近的太白楼狠狠地嘬了一顿。尽管平时大家都觉得秦天的言行举止有些不可思议,却没料到他的决定会更加怪异,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会是他们和最亲密的战友秦天同志的最后一次晚餐。那一天他们都说了许多不吉利的话,比如不要看中乡长的女儿被人留在那儿了。尽管是酒话,但他们今后都将不断地为这些言辞懊悔不已。

  半年后,也就是秦天在乡下扶贫支教还有三个月即将圆满结束的时候,一场意外的火灾竟将他永远地留在了那里。秦天成了一名救火英雄,当然这是以他一条性命作为代价的。

  那是一场夏天稻收之后的大火,秦天所在的学校操场被当地农民当作临时打谷场,谷物脱粒后又用来堆放稻草,大火最先是从这里引发的,接着再把学校的木板墙引燃。当时秦天正在学校上课,他班上几十名学生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惊得目瞪口呆,除了恸哭,几乎都忘记了逃生,秦天只得一次接着一次地冲入越燃越旺的大火,他从里面把大部分学生救了出来。最后一次,秦天去救最后两名学生时教室屋顶塌落了,他于是再也没有出来。

  单位专门成立了一个秦天事迹调查组,赴秦天生前任教的云水乡寻访,但他们的收获十分有限,因为秦天一直住在学校教室边的小阁楼里,发火灾时那些被认为有价值的文字,信件,衣物连同秦天一起都被火焰吞噬精光,而口头采访得来又大都是没有多少个性的溢美,因此唯一的突破口还是秦天生前的宿舍。这样,那间尘封已久充满霉味的宿舍被打开了,人们在被褥下找到一本笔记本。秦天没有记日记的习惯,笔记只是用来零零散散地记录他的心得,他对单位和同事的态度,但以秦天的个性,它们又都是经过改装的,必须要经过破译才能读懂,比如K,很明显就是他们领导,秦天没有送他什么好话,他说这种人只会让人下岗,是恶霸,给人带来压力,是一切不和与混乱的根源。而Y、G、O显然又是他的同事,他说他们毫无性格,助纣为虐。还有一个出现频繁的“它”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因为不是“他”,也不是“她”,因此最初大家都猜测这是一只动物,比如秦天说,今天它又来了,像一只阴险的猫头鹰悬在我的头顶上。那“它”就一定不是猫头鹰了,否则不会“像”了。但它是一条狗还是一只蝴蝶呢?最后有人说,会不会是一种病,秦天下乡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患了重症?这么解释当然就把问题顺畅了,可惜的是,没有找到这方面的医疗记载。

  有价值的文字最后还是秦天的前女友小莘提供的,这是秦天下乡不久给她写的一封信,信上秦天称赞贫穷是有好处的——这种真实的贫穷除了让我震惊,还让我得到净化,从前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是那么多余,现在我几乎根本不去考虑了。接着秦天对农村的空气进行了赞美,他说现在他的每一段时间都充满了动作,因为要自己做饭,自己打水,自己洗衣,可就在这种忙碌中,他还有时间看一看天空,看一看对面的山。最后这一条也被一位秦天生前学校的同事所证实,他说秦天老师一到黄昏时就忽然间变得不爱说话了,而且非常地突然,这时候他谁也不理,常常登上学校的楼顶,那里有座晒台,秦老师在那儿往往一站就是小半天。学校对面只有一座山,一片竹林而已,也没什么可看的,当地的村民对此也不理解,他们不知道秦天老师每天下午都站在那儿那么久究竟在看什么,不过每个经过学校的人还是会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朝山上看一看。

  调查组带回的另一条消息与此前的传闻可能不太一样,因为在火灾现场一直没有找到秦天的遗骸,只有两具尸骨,从体积上推断应当属于秦天的两个学生。这件事在当时流传很广,甚至当地人以此为依据把秦天封成火神,还为他塑了像,秦天骑着一头像龙又像马的怪物,正准备破空而去。

  开秦天同志事迹报告会那天,那位与秦天共过事的林老师也被请来了,他还到秦天过去的办公桌前坐了坐。林老师曾是一名知青,后来自愿留在了当地。他向在场的秦天的生前好友透露了这样一则细节,就在屋顶塌落之前,人们都听到秦天的一句锐利的叫声,就像一只昂然的汽笛。汽笛?对啊,七十年代的那种防空警报,当时都在挖防空洞,准备防御美国飞机,汽笛一响,我们都会往防空洞里跑。当时我就有这样一种感觉,回到六七十年代了——如果没有这么响,那么为什么县城的人都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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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