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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氏父子 作者:张天翼

 

  一

  天气还那么冷。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可是听说那些洋学堂就要开学了。

  这就是说,包国维在家里年也不过地就得去上学!公馆里许多人都不相信这回事。可是胡大把油腻腻的菜刀往砧板上一丢,拿围身布揩了揩手——伸个中指,其余四个指头凌空地扒了几扒:“哄你们的是这个。你们不信问老包:是他告诉我的。他还说恐怕钱不够用,要问我借钱哩。”大家把它当做一回事似地去到老包房里。

  “怎么,你们包国维就要上学了么?”“唔,”老包摸摸下巴上几根两分长的灰白胡子。

  “怎么年也不过就去上书房?”“不作兴过年嘛,这是新派,这是……。”“洋学堂是不过年的,我晓得。洋学堂里出来就是洋老爷,要做大官哩。”许多眼睛就盯到了那张方桌子上面:包国维是在这张桌上用功的。一排五颜六色的书。一些洋纸簿子。墨盒。洋笔。一个小瓶:李妈亲眼瞧见包国维蘸着这瓶酒写字过。

  一张包国维的照片:光亮亮的头发,溜着一双眼——爱笑不笑的。要不告诉你这是老包的儿子,你准得当他是谁家的大少爷哩。

  别瞧老包那么个尖下巴,那张皱得打结的脸,他可偏偏有福气——那么个好儿子。

  可是老包自己也就比别人强:他在这公馆伺候了三十年,谁都相信他。太太老爷他们一年到头不大在家里住,钥匙都交在老包手里。现在公馆里这些做客的姑太太,舅老爷,表少爷,也待老包客气,过年过节什么的——赏就是三块五块。

  “老包将来还要做这个哩,”胡大翘起个大拇指。

  老包笑了笑。可是马上又拼命忍住肚子里的快活,摇摇脑袋,轻轻地嘘了口气:“哪里谈得到这个。我只要包国维争口气,象个人儿。不过——嗳,学费真不容易,学费。”说了就瞧着胡大:看他懂不懂“学费”是什么东西。

  “学费”倒不管它。可是为什么过年也得上学呢?这天下午,寄到了包国维的成绩报告书。

  老包小心地抽开抽屉,把老花眼镜拿出来带上,慢慢念着。象在研究一件了不起的东西,对信封瞧了老半天。两片薄薄的紫黑嘴唇在一开一合的,他从上面的地名读起,一直读到“省立××中学高中部缄”。

  “露,封,挂,号,”他摸摸下巴。“露,封,……”他仿佛还嫌信封上的字太少太不够念似的,抬起脸来对天花板愣了会儿,才抽出信封里的东西。

  天上糊满着云,白天里也象傍晚那么黑。老包走到窗子眼前,取下了眼镜瞧瞧天,才又架上去念成绩单。手微微颤着,手里那几张纸就象被风吹着的水面似的。

  成绩单上有五个“丁”。只一个“乙”一那是什么“体育”。

  一张信纸上油印着密密的字:告诉他包国维本学期得留级。

  老包把这两张纸读了二十多分钟。

  “这是什么?”胡大一走进来就把脑袋凑到纸边。

  “学堂里的。……不要吵,不要吵。还有一张,缴费单。”这老头把眼睛睁大了许多。他想马上就看完这张纸,可是怎么也念不快。那纸上印着一条条格子,挤着些小字,他老把第一行的上半格接上了第二行的下半格。

  “学费:四元。讲义费:十六元。……损失准备金:……图书馆费:……医……医……”他用指甲一行行划着又念第二遍。他在嗓子里咕噜着,跟痰响混在了一块。读完一行,就瞧一瞧天。

  “制服费!……制服费:二——二——二十元。……通学生除——除——除宿费膳费外,皆须……”瞧瞧天。瞧瞧胡大。他不服气似地又把这些句子念一遍,可是一点也不含糊,还是这些字——一个个仿佛刻在石头上似的,陷到了纸里面。他对着胡大的脸子发愣:全身象有——不知道是一阵热,还是一阵冷,总而言之是似乎跳进了一桶水里。

  “制服费!”“什么?”胡大吃了一惊。

  “唔,唔。唵。”制服就是操衣,他知道。上半年不是做过了么?他本来算着这回一共得缴三十一块。

  可是这二十块钱的制服费一加,可就……突然——磅!房门给谁踢开,撞到板壁上又弹了回来。

  房里两个人吓了一大跳。一回头——一个小伙子跨到了房里。他的脸子我们认识的:就是桌上那张照片里的脸子,不过头发没那么光。

  胡大拍拍胸脯,脸上陪着笑:“哦唷,吓我一跳,学堂里来么?”那个没言语,只膘了胡大一眼。接着把眉毛那么一扬,额上就显了几条横皱,眼睛扫到了他老子手里的东西。

  “什么?”他问。

  胡大悄悄地走了出去。

  老头把眼镜取下来瞧着包国维,手里拿着的三张纸给他看。

  包国维还是原来那姿势:两手插在裤袋里,那件自由呢的棉袍就短了好一截。象是因为衣领太高,那脖子就有点不能够随意转动,他只掉过小半张脸来瞅了一下。

  “哼。”他两个嘴角往下弯着,没那回事似地跨到那张方桌跟前。他走起路来象个运动员,踏一步,他胸脯连着脑袋都得往前面摆一下,仿佛老是在跟别人打招呼似的。

  老包瞧着他儿子的背:“怎么又要留级?”“郭纯也留级哩。”那小伙子脸也没回过来,只把肚子贴着桌沿。他把身子往前一挺一挺的,那张方桌就咕咕咕地叫。

  老包轻轻地问:“你不是留过两次级了么?”没答腔,那个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接着倒在桌边那张藤椅上,把膝头顶着桌沿,小腿一荡一荡的。他用右手抹了一下头发,就随便抽下一本花花绿绿的书来:《我见犹怜》。

  沉默。

  房里比先前又黑了点儿。地下砖头缝里在冒着冷气,老包两只脚仿佛踏在冷水里。

  老包把眼镜放到那张条桌的抽屉里,嘴里小心地试探着说:“你已经留过两次留级,怎么又……”“他喜欢这样!”包国维叫了起来。“什么‘留过两次留级’!他要留!他高兴留就留,我怎么知道!”外面一阵皮鞋响:一听就知道这是那位表少爷。

  包国维把眉毛扬着瞧着房门,表少爷象故意要表示他有双硬底皮鞋,把步子很重地踏着,敲梆似地响着,一下下远去。包国维的小腿荡得利害起来,那双脚仿佛挺不服气——它只穿着一双胶底鞋。

  老头有许多话要跟包国维说,可是别人眼睛盯到了书上:别打断他的用功。

  包国维把顶着桌沿的膝头放下去,接着又抬起来。他肚子里慢慢念着《我见犹怜》,就是看到一个标点也得停顿一两秒钟。有时候他偷偷地瞟镜子一眼,用手抹抹头发。自己的脸子可不坏,不过嘴扁了点儿。只要他当上了篮球员,再象郭纯那么——把西装一穿,安淑真不怕不上手。安淑真准得对那些女生说:“谁说包国维象瘪三!很漂亮哩。”于是他和她去逛公园,去看电影。他自己就得把西装穿得笔挺的,头发涂着油,涂着蜡,一只手抓着安淑真的手,一只手抹抹头。……他把《我见犹怜》一摔,抹了抹头发。

  老包好容易等到包国维摔了书。

  “这个——这个这个——那个制服费,……”没人睬他,他就停了一会。他摸了三分钟下巴。于是他咳一声扫清嗓子里的痰,一板一眼他说着缴学费的事,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说错似的。他的意思认为去年做的制服还是崭新的,把这理由对先生说一说,这回可以少缴这意外的二十块钱。不然——“不然就要缴五十一块半。这五十一块半——现在只有——只有——戴老七的钱还没还,这回再加二十……你总还得买点书,你总得……。”停停。他摸摸下巴:又独言独语地往下说:“操衣是去年做的,穿起来还是象新的一样,穿起来。缴费的时候跟先生说说情,总好少缴……少缴……”包国维跳了起来。

  “你去缴,你去缴!我不高兴去说情!——人家看起来多寒伧!”老包对于这个答复倒是满意的,他点点脑袋:“唔,我去缴。缴到——缴到——唔,市民银行。”儿子横了他一眼。他只顾自己往下说。

  市民银行在西大街吧?

  二

  老包打市民银行走到学校里去。他手放在口袋里,紧紧地抓住那卷钞票。

  银行里的人可跟他说不上情。把钞票一数:“还少二十!”“先生,包国维的操衣还是新的,这二十……”“我们是替学校代收的,同我说没有用。”钞票还了他,去接别人缴的费。

  缴费的拥满了一屋子,都是象包国维那么二十来岁一个的。他们听着老包说到“操衣”,就哄出了笑声。

  “操衣!”“这老头是替谁缴费的?”“包国维,”一个带压发帽的瞅了一眼缴费单。

  “包国维?”老头对他们打招呼似地苦笑一下,接着他告诉别人——包国维上半年做了操衣的:那套操衣穿起来还是挺漂亮。

  “可是现在又要缴,现在。你们都缴的么?”那批小伙子笑着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没答。

  老包四面瞧了会儿就走了出来:五六十双眼睛送着他。

  “为什么要缴到银行里呢?”他埋怨似地想。

  天上还是堆着云,也许得下雪。云薄的地方就隐隐瞧得见青色。有时候马路上也显着模糊的太阳影子。

  老包走不快,可是踏得很吃力:他觉得身上那件油腻腻的破棉袍有几十斤重。棉鞋里也湿禄禄的叫他那双脚不大好受。鞋帮上虽然破了一个洞,可也不能透出点儿脚汗:这双棉鞋在他脚汗里泡过了三个冬天。

  他想着对学堂里的先生该怎么说,怎么开口。他得跟他们谈谈道理,再说几句好话。

  先生总不比银行里的人那么不讲情面。

  老包走得快了些,袖子上的补钉在袍子上也摩擦得起劲了点儿。

  可是一走到学校里的注册处,他就不知道要怎么着才好。

  这所办公室寂寞得象座破庙。一排木栏杆横在屋子中间,里面那些桌旁的位子都是空的。只有一位先生在打盹,肥肥的一大坯伏在桌子上,还打着鼾。

  “先生,先生。”叫了这么七八声,可没点儿动静。他用指节敲敲栏杆,脚在地板上轻轻地踏着。

  这位先生要在哪一年才会醒呢?他又喊了几声,指节在栏杆上也敲得更响了些。

  桌子上那团肉动了几动,过会儿抬起个滚圆的脑袋来。

  “你找谁?”皱着眉擦擦眼睛。

  老包摸着下巴:“我要找一位先生。我是——我是——我是包国维的家长。”那位先生没命的张大了嘴,趁势“噢”了一声:又象是答应他,又象是打呵欠。

  “我是包国维的家长,我说那个制服费……”“缴费么?——市民银行,市民银行!”“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们包国维——包国维……”老包结里结巴说上老半天,才说出了他的道理,一面还笑得满面的皱纹都堆起来——腮巴子挺吃力。

  胖子伸了懒腰,咂咂嘴。

  “我们是不管的。无论新学生老学生,制服一律要做。”“包国维去年做了制服,只穿过一两天……”“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他懒懒地拖过一张纸来,拿一支铅笔在上面写些什么。“今年制服改了样子,晓得吧。所以——所以——啊——噢——哦!”打了个呵欠,那位先生又全神贯注在那张纸上。

  他在写着什么呢?也许是在开个条子,说明白包国维的制服只穿过两次,这回不用再做,缴费让他少缴二十。

  老包耐心儿等着。墙上的挂钟不快不慢的——的,嗒,的,嗒,的,嗒。

  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八分钟。

  那位先生大概写完了。他拿起那张纸来看:嘴角勾起一丝微笑,象是他自己的得意之作。

  纸上写着些什么:画着一满纸的乌龟!老实说,老包对这些艺术是欣赏不上的。他嘘了口气,脸上还是那么费劲地笑着,嘴里喊着“先生先生”。他不管对方听不听,话总得往下说。他象募捐人似的把先生说成一个大好老,菩萨心肠:不论怎样总得行行好,想想他老包的困难。话可说得不怎么顺嘴,舌子似乎给打了个结。笑得嘴角上的肌肉在一抽一抽的,眉毛也痉挛似地动着。

  “先生你想想:我是——我是——我怎么有这许多钱呢:五十——五十——五十多块。……我这件棉袍还是——还是——我这件棉袍穿过七年了。我只拿十块钱一个月,十块钱。我省吃省用,给我们包国维做——做……我还欠了债,我欠了……有几笔……有几笔是三分息。我……”那位先生打定主意要发脾气。他把手里的纸一摔,猛地掉过脸来,皱着眉毛瞪着眼:“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学校又不是慈善机关,你难道想叫我布施你么!——笑话!”老包可愣住了。他腮巴子酸疼起来:他不知道还是让这笑容留着好,还是收了的好。

  他膝踝子抖索着。手扶着的这木栏杆,象铁打的似的那么冰。他看那先生又在纸上画着,他才掉转身来——慢慢往房门那儿走去。

  儿子——怎么也得让他上学。可是过了明天再不缴费的话,包国维就得被除名。

  “除名……除名……”老包的心脏上象长了一颗鸡眼。

  除名之后往哪里上学呢?这孩子被两个学校退了学,好容易请大少爷关说,才考进了这省立中学的。

  还是跟先生说说情。

  “先生,先生,”老包又折了回来。“还有一句话请先生听听,一句话。……先生,先生!”他等着,总有一个时候那先生会掉过脸来。

  “先生,那么——那么——先生,制服费慢一点缴。先缴三十——三十——先缴三十一块半行不行呢?等做制服的时候再——再……现在——现在实在是——实在是一一现在——现在钱不够嘛。我实在是……”“又来了,喷!”先生表示“这真说不清”似地掉过脸去,过会又转过来:“制服费是要先缴的:这是学校里的规矩,规矩,懂吧。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各种费用都要一次缴齐,缴到市民银行里。通学生一共是五十一块五。过了明天上午不缴就除名。懂不懂,懂不懂,听懂了没有!”“先生,不过——不过……”“嗨,要命!我的话你懂了没有,懂了没有尽说尽说有什么好处!真缠不明白!……让你一个人去说罢!”先生一站起来就走,出了那边的房门,接着那扇门很响地一关——匐!墙也给震动了一下。那只挂钟就轻轻地“锵郎”一声。

  给丢在屋子里的这个还想等人出来:一个人在栏杆边呆了十几分钟才走。

  “呃,呃,唔。”老包嗓子里响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他仿佛觉得有一桩大祸要到来似的,可是没想到可怕。无论什么天大的事,那个困难时辰总会度过去的。他只一步步踏在人行路上,他几乎忘了他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也忘了会有一件什么祸事。他感觉到自己的脚呀手的都在打颤。可是走得并不吃力:那双穿着湿渌渌的破棉鞋的脚已经不是他的了。他瞧不见路上的人,要是有人撞着他,他就斜退两步。

  街上有些汽车的喇叭叫,小贩子的大声嚷,都逗得他非常烦躁。

  太阳打云的隙缝里露出了脸,横在他脚右边的影子折了一半在墙上。走呀走的那影子忽然缩短起来移到了他后面:他转了弯。

  对面有三个小伙子走过来,一面嘻嘻哈哈谈着。

  老包喊了起来:“包国维!”他喊起他儿子来也是照着学堂里的规矩——连名带姓喊的。

  包国维跟两个同学一块走着,手里还拿着一个纸袋子,打这里掏出什么红红绿绿的东西往嘴里送。那几个走起路来都是一样的姿势——齐脑袋到胸脯都是向前一摆一摆的。

  “包国维!”几个小伙子吃一惊似地站住了。包国维马上把刚才的笑脸收回,换上一副皱眉毛。

  他只回过半张脸来,把黑眼珠溜到了眼角上瞧着他的老子。

  老包想把先前遇到的事告诉儿子,可是那些话凝成了冰,重重地堆在肚子里吐不出。

  他只不顺嘴地问:“你今天——你今天——你什么时候回家?”儿子把两个嘴角往下弯着,鼻孔里响了一声。

  “高兴什么时候回家就回家!家里摆酒席等着我么!……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哩。

  这么一句话!“掉转脸去瞧一下:两个同学走了两丈多远。包国维马上就用了跑长距离的姿势跑了上去。

  “郭纯,郭纯,”他笑着用手攀到那个郭纯肩上。“刚才你还没说出来——孙桂云为什么……”“刚才那老头儿是谁?”“呃,不相干。”他回头瞧一瞧:他老子的背影渐渐往后面移去,他感到轻松起来,放心地谈着。

  “孙桂云放弃了短距离,总有点可惜,是吧。龚德铭你说是不是?”叫做龚德铭的那个,只从郭纯拿着的纸袋里掏出一块东西来送进嘴里,没第二张嘴来答话。

  他们转进了一条小胡同。

  包国维两手插在裤袋里,谈到了孙桂云的篮球,接着又扯到了他们自己的篮球。他叹了口气,他觉得上次全市的篮球锦标赛,他们输给飞虎队可真输得伤心。他说得怪起劲的,眉毛扬得似乎要打眼睛上飞出去。

  “我们喜马拉雅山队一定要争口气:郭纯,你要叫队员大家都……”郭纯是他们喜马拉雅山队的队长。

  “你单是嘴里会说,”龚德铭用时撞了包国维一下。

  “哦,哪里!……我进步多了。是吧,我进步多了。郭纯,你说是不是。”“唔,”郭纯鼻孔里应了一声,就哼起小调子来。

  包国维象得了锦标,全身烫烫的。他想起了许多要说的话,忍不住迸出来:“我这学期可以参加比赛了吧,我是……”“那不要急。”“怎么?”“你投篮还不准。”“不过我——我是——不过我pass还pa′得好……”“pa′得好!”龚德铭叫了起来。“前天我pass那个球给你,你还接不住。你还要……”“喂,嘘,”郭纯压小着嗓子。

  对面有两个女学生走了过来。

  他们三个马上排得紧紧的,用着兵式操的步子。他们摆这种阵势可比什么都老练。

  他们想叫她们通不过:那两个女学生低着头让开,挨着墙走,他们也就挤到墙边去。

  包国维笑得眼睛成了两道线:“喷,喷,头发烫得多漂亮!”她俩又让开,想挨着对面墙边走,可是他们又挤到对面去。郭纯溜尖着嗓子说:“你们让我走哇。”“你们让我走哇。”包国维象唱双簧似地也学了一句,对郭纯伸一伸舌子。

  两个女学生脸通红,脑袋更低,仿佛要把头钻进自己的肚子里去。

  郭纯对包国维撅撅嘴,翘翘下巴。

  要是包国维在往日——遇见个把女的也没什么了不起,他顶多是瞧瞧,大声地说这个屁股真大,那个眼睛长得俏,如此而已。这回可不同。郭纯的意思很明白:他叫他包国维显点本事看看。郭纯干么不叫龚德铭——只叫他包国维去那个呢?包国维觉得自己的身子飘了起来。他象个英雄似的——伸手在一个女学生的大腿上拧了一把。

  女学生叫着。郭纯他们就大笑起来。

  “包国维,好!”

  三

  一直到了郭纯的家里,包国维还在谈着他自己的得意之作。

  “摸摸大腿是,哼,老行当!”郭纯一到了自己家里就脱去大衣,对着镜子把领结理了一下,接着他瞧一瞧炉子里的火。不论包国维说得怎么起劲,他似乎都没听见,只是喊这个喊那个:叫老王来添煤,叫刘妈倒茶,叫阿秀拿拖鞋给他。于是倒在沙发上,拿一支烟抽着,让阿秀脱掉皮鞋把拖鞋套上去。包国维只好住了嘴,瞧着阿秀那双手——别瞧她是丫头,手倒挺白嫩的,那双手一拿起脱下的皮鞋,郭纯的手在她腮巴上扭了一下:“拿出去上油。”“少爷!”阿秀嘟哝着走了出去。

  龚德铭只在桌边翻着书,那件皮袍在椅子上露出一大片里子——雪白的毛。

  太阳光又隐了下去,郭纯就去把淡绿的窗档子拉开一下。

  “龚德铭,你要不要去洗个脸?”那个摇摇脑袋,把屁股在椅子上坐正些。可是包国维打算洗个脸,他就走到洗澡间,他象在自己家里那么熟。他挺老练地开了水龙头,他还得拣一块好胰子:他拿两盒胰子交换闻了一会儿,就用了黄色的那一块。

  “这是什么肥皂?”郭纯他们用的是这块肥皂。安淑真用的也准是这种肥皂。

  这里东西可多着:香水,头发油,雪花精什么的。

  洗脸的人细细地洗了十多分钟。

  “郭纯,你头发天天搽油么?”他瞧着那十几个瓶子。外面不知道答应了一声什么。

  包国维拿梳子梳着头发,调嗓子似地又说:“我有好几天不搽油了。”接着他把动着的手停了一会:好听外面的答话。

  “你用的是什么油?”——龚德铭的声音。

  “我呀,我用的是——是——唔,也是司丹康。”于是他就把司丹康涂在梳子上梳上去。他对着镜子细细地看:不叫翘起一根头发来。

  这么过了五六分钟,梳子才离开了头发。他对镜子正面瞧瞧,偏左瞧瞧,偏右瞧瞧。他抿一抿嘴。他脖子轻轻扭一下。他笑了一笑。他眯眯眼睛。他扬扬眉毛,又皱着眉毛把脑袋斜着:不知道是什么根据,他老觉得一个美男子是该要有这么副嘴脸的。他眉毛淡得象两条影子,眉毛上……雪花精没给涂匀,眉毛上一块白的:他搽这些东西的时候的确搽得过火了些。他就又拿起手中来描花似地抹着。

  凭良心说一句:他的脸子够得上说漂亮。只是鼻子扁了点儿。下巴有点往外突,下唇比上唇厚两倍:嘴也就显得瘪。这些可并不碍事。这回头发亮了些,脸子也白了些,还有种怪好闻的香味儿。哼,要是安淑真瞧见了……可是他一对镜子站远一点,他就一阵冷。

  他永远是这么一件自由呢的棉袍!永远是这么一件灰色不象灰色,蓝色不象蓝色的棉袍——大襟上还有这么多油斑!他这脑袋摆在这高领子上可真——“真不称!”包国维就象逃走似地冲出洗澡间:很响地关上了门。

  一到郭纯房里,那两个仿佛故意跟包国维开玩笑,正起劲地谈着衣料,谈着西装裤的式样。郭纯开开柜子,拿出一套套的衣裳给龚德铭瞧。

  “这套是我上星期做好的,”郭纯扳开一个大夹子,里面夹着三条裤:他抽出两条来。

  龚德铭指指那个夹子:“这种夹子其实没有什么用处:初用的时候弹簧还紧,用到后来越用越松,夹两条裤都嫌松。我是……”“你猜这套做了几个钱。”他俩象没瞧见包国维似的。包国维想:郭纯干么不问他包国维呢?他把脑袋凑过去细看了一会,手抹抹头发,毅然决然地说:“五十二块!”可是郭纯只瞧了他一眼。

  接着郭纯和龚德铭由衣裳谈到了一年级的吕等男——郭纯说她对他很有点儿他妈的道理:你只看每次篮球比赛她总到场,郭纯一有个球投进了对方的篮里,吕等男就格外起劲地“啦”起来。郭纯嘻嘻哈哈地把这些事叙述了好些时候,直到中饭开上了桌子还没说完。

  包国维紧瞧着郭纯,连吃饭都没上心吃。可是郭纯仿佛只说给龚德铭一个人听:把脸子对着龚德铭的脸子做工夫。包国维的眼珠子没放松一下,只是夹菜的时候才移开一会儿。他要郭纯记得他包国维也在旁边,他就故意把碗呀筷子的弄出响声。有时候郭纯的眼睛瞥到了他,他就笑出声音来,“哈哈,他妈妈的!”或者用心地点点脑袋:“唔,唔。”有时候他就仿佛大吃了一惊似的——“哦?”于是再等着郭纯第二次瞥过眼来。

  “你要把她怎样?”龚德铭问。

  “谁?”“吕等男。”说故事的人笑了一笑:“什么怎样!上了钩,香香嘴,干一干,完事!”忽然包国维大笑起来,全身都颤动着。

  “真缺德,郭纯你这张嘴——你你!”又笑。

  这回郭纯显然有点高兴:他眼珠子在包国维脸上多盯了会儿。

  那个笑得更起劲,直到吃完饭回到郭纯房里,他还是一阵一阵地打着哈哈。他抹抹眼泪,吃力地嘘了口气,又笑起来。

  “郭纯你这张嘴!你真——他妈妈的真缺德!你……”别人可谈到了性经验,龚德铭说他跟五个女人发生过关系,都是台基里的。可是郭纯有过一打:她们不一定是做这买卖的,他可也化了些个钱才能上手。有一个竟化了五百多块。

  “别人说你同宋家旋有过……”龚德铭拿根牙签在桌子上画着。

  “是啊,就是她!”郭纯站了起来,压小着嗓子嚷。“肏妈的她肚子大了起来。她家里跟我下不去。后来软说硬做,给了五百块钱,完事,……嗨,我在我父亲那里骗这五百块的时候真不容易,肏妈的。拿到了手里我才放心。”包国维打算插句把嘴,可是他没说话的材料。他想:“现在要不要再笑一阵?”他象打不定主意似地瞧瞧这样,瞧瞧那样。郭纯有那么多西装。郭纯有那么多女人跟他打交道。郭纯还是喜马拉雅山队的队长,郭纯问他父亲要钱——每次多少呢:三块五块的,或者十块二十块,再不然一百二百。

  “一百二百!”包国维闷闷地嘘了口气。他把脚伸了出去又缩回来。他希望永远坐在这么个地方,脚老是踏在地毯上。身上得穿着那套新西装,安淑真挨着他坐着。他愿意一年到头不出门,只是比赛篮球的时候才出去一下。

  可是这是郭纯的家,包国维总得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的。

  于是他把两只手插进裤袋里,上身往前面一摆一摆地走回自己的住处:把脚对房门一踢——磅!屋子里坐着几个老包的朋友。包国维的那张藤椅被戴老七坐着,胡大在老包床上。

  他们起劲地谈着什么,可是一瞧见了包国维就都闭住了嘴。他们讨好似地对包国维装着笑脸。戴老七站起来退到老包床上坐着。

  包国维扬着眉毛瞧了他们一眼,就坐到藤椅上,两条腿叠着一一摇一摇的,他拖一本书过来随便翻了几下,又拿这翻书的手抹抹头发。那本书就象有弹簧似地合上了。

  什么东西都是黑黝黝的。熟猪肝色的板壁,深棕色的桌子,灰黑色的地,打窗子里射进来一些没精打彩的亮,到那张方桌上就止了步。包国维的黯影象一大片黑纱似的——把里面坐在床上的几个人遮了起来。

  沉默。

  老包一个劲儿摸着下巴:几根灰白色的短胡子象坏了的牙刷一样。他还有许多话得跟戴老七他们说,可是这时候的空气紧得叫他发不出声音来。

  倒是戴老七想把这难受的沉默打碎。他小声儿问:“他什么时候上学?”仿佛戳了老包一针似的:他全身震了一下。他那左手发脾气地用力扭着下巴,咬着牙说:“后天。”突然包国维把翻着的书一扔,就起身往房门口走。

  谁都吓了一跳。

  老包左手在下巴下面,嘴呀眼睛的都用力地张着。他觉得他犯了个什么大过错,对不起他儿子。他用着讨饶的声音,轻轻地喊着包国维:“你不是在那里用功的么,为什么又……”用功!屋子里吵得这样还用功!老头就要求什么似地瞧瞧大家。胡大低声地提议到他屋子里去,于是大家松了一口气,走出了房门。

  包国维站在屋檐下,脸对着院子。

  走路的人都非常小心,轻轻地踏着步:他们生怕碰到包国维身上。他们谁都低着脑袋,只有戴老七偷偷地在包国维光油油的头发上溜了一眼,他想:他搽的是不是广生行的生发油?一到胡大房里,胡大可活泼起来。他给戴老七一支婴孩牌的烟卷,他自己躺倒了板床上,掏了个烟屁股来点着,把脚搁在凳子上。

  “我这公馆不错吧。这张床是我的,那张床是高升的。我要请包国维给我写个公馆条子。”这间小屋子一瞧就得知道是胡大的公馆:什么东西都是油腻腻的。桌凳,床铺,板壁,都象没刮过的砧板。床上那些破被窝有股抹桌布的味儿,那本记菜帐的簿子上打着一个个黑的螺纹印。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坐在这儿倒舒服些。老包就又把说过十几遍的话对戴老七说起来。

  “真是对你不住,真是。我实在是——我实在——你想想罢:算得好好的,凭空又要制服费。……”“我倒没关系,不过陈三癞子……”“我知道,我知道,”老包嘘了一口气。“你们生意也不大好:剃头店太多嘛。人家大剃头店一开,许多人看看你们店面小,都不肯到你们店里剃头,我知道的,你们这几年——这几年——我真对不住你,那笔钱——我如今还归不拢。”这里他咳嗽起来。

  胡大的烟烫着了自己的手指,他就把烟屁股一摔:“我晓得戴老七是不要紧:他那笔钱今年不还也没有什么,对不对?”“唔,”戴老七拼命抽了两口烟,“就是这句话。陈三癞子那笔钱我保不定,说不定他硬要还:我这个做中人的怕……”“你去对他说说,你去对他说说。我并不是有钱不还,我实在是……”“唔,我同陈三癫子说说看,”戴老七干笑了一下。

  老包紧瞧着戴老七:他恨不得跳起来把戴老七拥抱一回。

  屋子里全是烟,在空中滚着。老包又咳了几声。

  “小谢那十块钱打会钱也请你去说一说,我这个月——咳哼,我这个月真还不起,我实在——咳哼,咳哼。你先说一声我再自己去跟他——跟他求情。”“唔,我一定去说。小谢这个人倒不错,大概……”于是老包又咳几声清清嗓子,拖泥带水地谈着他的景况:他向胡大惜了二十块,向高升借了七块,向梁公馆的车夫借了五块。学堂里缴了费就只能剩十来块钱:还得买书,还得买点袜子什么的。一面说一面把眼睛附近的皱纹都挤了出来。

  “你看看:这样省吃省用,还是——还是——你看:包国维连皮鞋都没有一双,包国维。”这么一说了,老包就觉得什么天大的事也解决了似的。他算着一共借来了三十二块钱,把五十一块凑足了往市民银行一缴,他就什么都不怕。过年他还得拿十来块赏钱,这么着正够用,他舒舒服服过了这一下午。

  心里一快活,他就忍不住要跟他儿子说说话。

  “明天我们可以去缴费了,明天,……钱够是够用的,我在胡大那里——胡大他有……”包国维抹一抹头发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我要买一瓶头发油来。”“什么油呢?”“头发油!——搽头发的!”包国维翻着长桌子的抽屉,一脸的不耐烦。“三个抽屉都是这么乱七八糟,什么也找不着!真要命!真要命!什么东西都放在我的抽屉里!连老花眼镜……”老包赶快把他的眼镜拿出来:他四面瞧瞧,不知道要把眼镜放在什么地方才好。

  四

  第二天老包到市民银行去缴了费,顺便到了戴老七店里。回来的时候,他带了个小瓶子,里面有引起红色的油。

  公馆里的一些人问他:“老包,这是什么?”“我们包国维用的。”“怎么,又是写洋字的么?”老包笑了笑,把那瓶东西谨慎地捧到了房里。

  儿子穿一件短棉袄在刷牙,扬着眉毛对那瓶子瞟了一眼。

  “给你的,”老头把瓶子伸过去给他看。

  “什么东西?”“头发油,问戴老七讨来的。……闻闻看:香哩。”“哼!”包国维掉过脸去刷他的牙。

  那个愣了会儿。拿着瓶子的手凌空着,不知道是伸过去的好,还是缩回来的好。

  “你不是说要搽头发的油么?”那个猛地把牙刷抽出来大叫着,喷了老包一脸白星子。

  “我要的是司丹康!司丹康!司丹康!懂吧,司丹康!”他瞧着他父亲那副脸子,就记起昨天这老头当着郭纯的面喊他——要跟他说话。他想叫老头往后在路上别跟他打招呼,可是这些话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于是他更加生气:“拿开!我用不着这种油!——多寒伧!”包国维一直忿忿着,一洗了脸就冲了出去。

  老包手里还拿着那个瓶子:他想把它放在桌子上,可是怕儿子回来了又得发脾气,摔掉可又舍不得。他开开瓶塞子闻了闻。他摸着下巴。他怎么也想不出包国维干么那么发火。

  眼睛瞥到了镜子:自己脸上一脸的白斑。他把瓶子放到了床下,拿起条手中来擦脸。

  “包国维为什么生气呢?”他细细想了好一会——看有没有亏待了他的包国维。他有时候一瞧见儿子发脾气,他胸脯就象给缚住了似的;他纵了他儿子——让他变得这么暴躁,可是他不说什么:他怕在儿子火头上浇了油,小伙子受不住,气坏了身体不是玩意帐。他自从女人一死,他同时也就做了包国维的娘,老子的气派消去了一大半,什么事都有点婆婆妈妈的。

  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包国维可怜:要买这样没钱,要买那样没钱。这小伙子永远在这么一间霉味儿的屋子里用功,永远只有这么一张方桌给他看书写字。功课上用的东西那么多,可是永远只有这么三个抽屉给他放——做老子的还要把眼镜占他一点地方!他长长地抽了一口气,又到厨房里去找胡大谈天,他肚子里许多话不能跟儿子说,只对胡大吐个痛快:胡大是他的知己。

  胡大的话可真有道理。

  “嗳,你呀,”胡大把油碗一个个揩一下放到案板上。“我问你:你将来要享你们包国维的福,是不是?”停了会他又自己答。

  “自然要享他的福。你那时候是这个,”翘翘大拇指。“现在他吃你的。往后你吃他的,你吃他的——你是老太爷:他给你吃好的穿好的,他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现在他吃你的——你想想: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没穿过件把讲究的,也没吃什么好的,一天到晚用功读书……”老包用手指抹抹眼泪,他对不起包国维。他恨不得跑出去把那小伙子找回来,把他抱到怀里,亲他的腮巴子,亲他那双淡淡的眉毛,亲他那个突出的下巴。他得对儿子哭着:叫儿子原谅他——“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他鼻尖上一阵酸疼,就又拿手去擦眼睛。

  可是他嘴里的——又是一回事:“不过他的脾气……”“脾气?嗳——”胡大微笑着,怪对方不懂事似地把脑袋那么一仰。“年纪轻轻的谁没点儿火气?老包你年轻的时候……谁都一样。你能怪他么?你叫高升评评看——我这话对不对。”着,老包要的也不过这几句话。他自己懂得他的包国维,也希望别人懂得他的包国维。不然的话别人就得说:“瞧瞧,那儿子对老子那么个劲儿,哼!”现在别人可懂得了他的包国维。

  老包快活得连心脏都痒了起来。他瞧瞧胡大,又瞧瞧高升。

  高升到厨房里打开水来的,提着个洋铁壶站着听他们谈天,这里他很快地插进嘴来:“本来是!青年小伙子谁都有火气。你瞧表少爷对姑太太那个狠劲儿罢。表少爷还穿得那么好,吃得那么好:比你们包国维舒服得多哩。姑太太还亏待了他么?他要使性子嘛。”“可不是!”胡大拿手在围身布上擦了几下。

  “唔。”忽然老包记起了一件事,把刚要走的高升叫住:“高升我问你:表少爷头上搽的什么油?”“我不知道。我没瞧见他使什么油,只使上些雪花膏似的东西。”“雪花膏也搽头发?”“不是雪花膏,象雪花膏。”“香不香?”“香。”包国维早晨说的那个什么“康!康!康!”——准是这么一件东西。

  下午听着表少爷的皮鞋响了出去,老包就溜到了表少爷房里。雪花膏包国维也有,老包可认识,他除开那瓶雪花膏,把其余的瓶子都开开闻了一下。他拣上了那瓶顶香的拿到手里。

  “不好。”表少爷要查问起来,发现这瓶子在老包屋子里,那可糟糕。他老包在公馆里三十来年,没子过一桩坏事。

  他把瓶子又放下,愣了会儿。

  “康!康!康!”准是这个:只是瓶子上那些洋字儿他不认识。

  忽然他有了主意:他拿一张洋纸,把瓶子里的东西没命地挖出许多放在纸上,小心地包着,偷偷地带到自己屋子里。

  这回包国维可得高兴了。可是——“现在他在什么地方?他还生不生气?”包国维这时候在郭纯家里。包国维这时候一点也不生气,包国维并且还非常快活:郭纯允许了这学期让他做候补篮球员,包国维倒在沙发上。包国维不管那五六个同学怎么谈;他可想开去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正式参加比赛?”包国维问自己。

  也许还得练习几个月,那时候跟飞虎队拼命,他包国维就得显点身手。他想象他们这喜马拉雅山队的姿势比这次全国运动会的河北队还好:一个个都会飞似的。顶好的当然是包国维。球一到了他手里,别人怎么也没办法。他不传递给自己人,只是一个人冲上去。对方当然得发急,想拦住他的球,可是他身子一旋,人和球都到了前面。……他的身子就在沙发上转动了一下。

  那时候当然有几千几万看球的人,大家都拍手——赞美他包国维的球艺。女生坐在看台上拼命打气:顶起劲的不用说——是安淑真,她脸都发紫,正在这一刹那,他包国维把球对篮里一扔:咚!——二分!“喜马利亚——喜马利亚——啦啦啦!”女生们发疯似地喊起来:叫得太快了点儿,把喜马拉雅说成了“喜马利亚”。

  这么着他又投进了五个球,第一个时间里他得了十二分。

  休息的时候他得把白绒运动衫穿起来。女生都围着他,她们在他跟前撒娇,谁也要挨近他,挨不到的就堵着嘴吃醋,也许还得打起架来。……打架可不大那个。

  不打架,他只要安淑真挨近他。空地方还多,再让几个漂亮点的挨近他也不碍事。

  于是安淑真拿汽水给他喝……“汽水还不如桔子汁。”就是桔子汁。什么牌子的?有一种牌子似乎叫做什么牛的。那不管他是公牛母牛,总而言之是桔子汁。一口气喝了两瓶,他手搭在安淑真肩上又上场。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又投进了七个球。啦,啦!郭纯有没有投进球?……他屁股在沙发上移动一下,瞧瞧郭纯。

  好罢,就让郭纯得三分罢。三分:投进一个,罚中一个。

  赛完了大家都把他举起来。真麻烦:十几个新闻记者都抢着要给他照相,明星公司又请他站在镜头前面——拍新闻片子!当天晚报上全登着他的照片,小姐奶奶们都把这剪下来钉在帐子里。谁都认识他包国维。所有的女学生都挤到电影院里去看他的新闻片,连希佛来的片子也没人爱看了。……包国维站了起来,在桌上拿了一支烟点着又坐到沙发上。他心跳得很响。

  别人说的话他全没听见,他只是想着那时候他得穿什么衣裳。当然是西装:有郭纯的那么多。他一天换一套,挟着安淑真在街上走,他还把安淑真带到家里去坐,他对她……“家里去坐!”忽然他给打了一拳似地难受起来。

  他有那么一个家!黑黝黝的什么也瞧不明白,只有股霉味儿往鼻孔里钻,两张床摆成个L字,帐子成了黄灰色。全家只有一张藤椅子——说不定胡大那张油腻腻的屁股还坐在那上面哩。安淑真准得问这是谁,厨子!那老头儿是什么人:他是包国维的老子,刘公馆里的三十年的老听差,只会摸下巴,咳嗽,穿着那件破棉袍!……包国维在肚子里很烦躁地说:“不是这个家!不是这个家!”他的家得有郭纯家里这么个样子。他的老子也不是那个老子:该是个胖胖的脸子,穿着灰鼠皮袍,嘴里衔着粗大的雪茄;也许还有点胡子;也许还带眼镜;说起话来笑嘻嘻的。于是安淑真在他家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开话匣子给她听《妹妹我爱你》。安淑真就全身都扭了起来。他就得理一理领结,到她跟前把……突然有谁大叫起来:“那不行那不行!”包国维吓了一大跳。他惊醒了似地四面瞧瞧。

  他是在郭纯家里。五六个同学在吵着笑着。龚德铭跟螃蟹摔交玩,不知怎么一来螃蟹就大声嚷着。

  “那不行!你们看龚德铭!嗨,我庞锡尔可不上你的当!”——他叫做庞锡尔,可是别人都喊他“螃蟹”。

  包国维叹了口气,把烟屁股摔在痰盂里。

  “我还要练习跑短距离,我每天……”他将来得比刘长春还跑得快:打破了远东纪录。司令台报告成绩的时候……可是他怎么也想象不下去:司令台的报告忽然变成了龚德铭的声音:“这次不算,这次不算!你抓住了我的腿子,我……”龚德铭被螃蟹摔致了地下。一屋子的笑声。

  “再来,再来!”“螃蟹是强得多!”“哪里!”龚德铭喘着气。“他占了便宜。”包国维大声笑起来。他抹抹头发,走过去拖龚德铭:“再来,再来!”“好了好了好了,”郭纯举着一只手。“再吵下去——我们的信写不下去了。”“写信?”包国维走到桌子跟前。桌子上铺着一张“明星笺”的信纸,一支钢笔在上面画着:李祝龄在写信。郭纯扑在旁边瞧着。

  “写给谁?”包国维笑得露出了满嘴的牙齿。

  钢笔在纸上动着:“我的最爱的如花似月的玫瑰一般的等男妹妹呵”接着——“擦达!”一声,画了个感叹符号。

  嗨,郭纯叫李祝龄代写情书!包国维可有点儿不高兴:郭纯干么不请他包国维来写呢?——郭纯觉得李祝龄比他包国维强么?包国维就慢慢放平了笑脸,把两个嘴角往下弯着,瞧着那张信纸。他一面在肚子里让那些写情书用的漂亮句子翻上翻下:他希望李祝龄写不出,至少也该写不好。他包国维看过一册《爱河中浮着的残玫瑰》,现在正读着《我见犹怜》,好句子多着哩。

  不管李祝龄写不写得出,包国维总有点不舒服:郭纯只相信别人不相信他!可是打这学期起,郭纯得跟他一个人特别亲密:只有郭纯跟他留级,他俩还是同班。

  包国维就掉转脑袋离开那张桌子。

  那几个人谈到一个同学的父亲:一个小学教员,老穿着一件蓝布袍子。那老头想给儿子结婚,可是没子儿。

  “哦,他么?”包国维插了进来,扬着眉毛,把两个嘴角使劲往下弯——下嘴唇就加厚了两倍。“哈呀,那副寒伧样子!——看了真难过!”可是别人象没听见似的,只瞟了他一眼,又谈到那穷同学有个好妹妹,在女中初中部,长得真——“真漂亮!又肥:肥得不讨厌,妈的!”包国维表示这些话太无聊似地笑一笑,就踱到柜子跟前打开柜门。他瞧着里面挂着的一套套西装:紫的,淡红的,酱色的,青的,绿的,枣红的,黑的。

  这些衣裳的主人侧过脸来,注意地瞧着包国维。

  看衣柜的人撅着嘴唇嘘口气,抹抹头发,拿下一条淡绿底子黄花的领带。他屁股靠在沙发的靠手上,对着镜子,规规矩矩在他棉袍的高领子上打起领结来,他瞧瞧大家的眼睛,他希望别人看着他。

  看着他的只有郭纯。

  “嗨,你这混蛋!”郭纯一把抢开那领带。“肏妈的把人家的领带弄脏了!”包国维吃力地笑着:“哦唷,哦唷!”“怎么!”郭纯脸色有几分认真。他把领带又挂到柜子里,用力地关上门。“你再偷——老子就揍你!”“偷?”包国维轻轻地说。“哈哈哈。”这笑容在包国维脸上费劲地保持了好些时候。腮巴子上的肌肉在打颤。他怕郭纯真的生了气,想去跟郭纯搭几句,那个可一个劲儿扑在桌上瞧别人代写情书。

  “他不理我了么?”包国维等着:看郭纯到底睬不睬他。他用手擦擦脸,又抹抹头发。他站起来,又坐到靠手上。接着他又站起来踱了几步,就坐到螃蟹旁边。他手放在靠手上,过会儿把它移到自己腿上,两秒钟之后又把两手在胸脯前叉着。他脚伸了出去又退回来。他总是觉得不舒服。手叉在胸脯上似乎压紧着他的肺部,就又给搁到了靠手上。那双手简直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下。那双脚老缩着也有点发麻。他眼睛也不知道瞧着什么才合适:龚德铭他们只顾谈他们的,仿佛这世界上压根儿就没长出个包国维。

  他想,他要不要插嘴呢?可是他们谈的他不懂:他们在谈上海的土耳其按摩院。

  “这些话真无聊!”站起来踱到桌子跟前。他不听他们的:他怕有谁忽然问他:“你到过上海没有,进过按摩院没有?”没有。“哈,多寒伧!”他只等着郭纯瞥他一眼。他老偷偷地瞅着郭纯。到底郭纯跟他是要好的。

  “喂,包国维你来看。”叫他看写着的几句句子。

  包国维了不起地惊起来:“哦?……唔,唔。……哈哈哈。……”“不错吧?”郭纯敲敲桌子。“我们李祝龄真是,噢,写情书的老手。”郭纯不叫别人来看,只叫他包国维!他全身都发烫:郭纯不但还睬他,并且特别跟他好。他想跳一跳,他想把脚呀手的都运动个畅快。他应当表示他跟郭纯比谁都亲密——简直是自己一家人。于是他肩膀抽动着笑着。

  “哈哈哈,吕等男一定是归你的!”还轻轻地在郭纯腮巴子上拍拍。

  那个把包国维没命地一推:“嗨,你打人嘴巴子!”包国维的后脑勺撞在柜子上。老实有点儿疼。他红着脸笑着:“这有什么要紧呢?”郭纯五成开玩笑,五成正经地伸出拳头:“你敢再动!”大家都瞧着他们,有几个打着哈哈。

  “好好好,别吵别吵,”包国维仿佛笑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声调。“我行个礼,好不好……呢,说句正经话:江朴真的想追吕等男么?”郭纯还是跟他好的,郭纯就说着江朴追吕等男的事。郭纯用拳头敲敲桌子:要是江朴还那么不识相,他就得“武力解决”,郭纯象誓师似地谈着,眼睛睁得挺大,这双眼总不大瞥到包国维脸上来。

  不过包国维很快活,他的话非常多。他给郭纯想了许多法子对付江朴。接着别人几句话一岔,不知怎么他就谈到了篮球,他主张篮球员应当每天匀下两小时功课来练习。

  “这回一定要跟飞虎队挤一拼,是吧,郭纯你说是不是。我们篮球员每天应当许缺两个钟头的课来练习,我们篮球员要是……”“你又不是篮球员,”龚德铭打断他,“又用不着你去赛。”包国维的脸发烫:“怎么不是的呢:我是候补球员。”“做正式球员还早哩。要多练习,晓得吧。”“我不是说的要练习么?”郭纯不经心地点一点头。

  于是包国维又活泼起来,再三地说:“是吧,是吧,郭纯你说是不是,我的话对吧,是吧。”包国维一直留着这活泼劲儿,他觉得他身子高了起来,大了起来。一回家就告诉他老子——他得做一件白绒的运动衫。

  “运动衫是不能少的:我当了球员。还要做条猎裤。”他打算到天气暖和的时候,就穿着绒衫和猎裤在街上走,没大衣不碍事。

  “要多少钱?”老头又是摸着下巴。

  “多少钱?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裁缝!”“迟一下,好不好,家里的钱实在……”“迟一下!说不定下个星期就要赛球,难道叫我不去赛么!”“等过年罢,好不好?”老包算着过年那天可以拿到十来块钱节赏。他瞧着儿子坐到藤椅上,没说什么话,他才放了心。这回准得叫包国维高兴:这小伙子做他老包的儿子真太苦了。

  包国维膝头顶着桌沿,手抹着头发,眼盯着窗子。

  老头悄悄地拿出个纸包来:他早就想要给包国维看的,现在才有这机会。他把纸包打开闻一闻,香味还是那么浓,他就轻轻地把它放到那张方桌上。

  “你看。”“什么?这是?”“你不是说要搽头发么?就是你说的那个康——康——”包国维瞧了一个,用手指拈拈,忽然使劲地拿来往地下一摔:“这是浆糊!”可是开课的第二天,包国维到底买来了那瓶什么“康”,留级不用买书,老包留着的十多块钱就办了这些东西。老头一直不知道那“康”花了几个钱,只知道新买来的那双硬底皮鞋是八块半。给包国维的十几块,没交回一个铜子:老包想问问他,可是又想起了胡大那些话。

  “唔,还是不问罢。”

  五

  过年那天包国维还得上学。公馆里那些人还是有点奇怪。“真的年也不过就上学么?”“哦,可不是么,”胡大胜利地说。

  老包可得过年。这天下午,陈三癞子和戴老七来找老包:讨债。

  “请你别见怪,我年关太紧,那笔钱要请你帮帮忙。”“陈三,陈三,这回我亏空得一塌糊涂,这回:包国维学堂里……”陈三癞子在那张藤椅上一坐,把腿子叠起来。他脸上的皮肉一丝也不动,只是说着他的苦处:并不是他陈三不买面子,可是他实在短钱用。那二十块钱请老包连本带利还他。

  外面放爆竹响:劈劈啪啪的。

  老包坐着的那张凳子象个火炉似的,他屁股热辣辣地发烫。他瞧瞧戴老七,戴老七把眼珠子移了开去。

  那讨债的说不说得明白?要是他硬逼着要……咳了一声,老包又把说过的说起来,他亏空得不小。本来算着钱刚够用,可是包国维学堂里忽然又得缴什么操衣钱。接着谈到儿子上学不是容易的事,全靠几位知己朋友成全他。他说了几句就得顿一会儿,瞧着陈三癞子那个圆脑袋,于是咳清了嗓子又往下说,过会儿又怕两位客人的茶冷了,就提着宜兴壶来给倒茶:手老抖索着,壶嘴里出来的那线黄水就一扭一扭的,有时候还扭到了茶杯外面去。

  那个只有一句话。

  “哪里哪里,不论怎样要请你帮帮忙。”老包愣了会儿。他那一脸皱纹都在颤动着。

  屋子里有毕剥毕剥的响声:戴老七在弹着指甲。戴老七显然有点为难:他跟老包是好朋友,可是这笔债是他做的中人。他眼睛老盯着地下的黑砖,仿佛没听见他们说话似的。等陈三癫子一开口,他就干咳几声。

  三个人都闭了会儿嘴。外面爆竹零碎地响着,李妈哇啦哇啦在议论什么。

  “怎么样?”陈三癞子的声音硬了些。“请你帮帮忙:早点了清这件事,我还有许多地方要走哩。”“我实在……”接着老包又把那些话反复地说着。

  胡大走了进来,可是马上又退出去。

  “胡大,进来坐坐罢。”可是陈三癞子并不留点地步:他当着胡大的面也一样的说那些。他脸子还是那么绷着,只是声音硬得铁似的:“帮个忙,大家客客气气。年三十大家闹到警察那里去也没有意思,对不对。老戴,大家留留面子罢:你是中人,你总会——我只好拜托你。”戴老七把眼睛慢慢移到老包脸上:“老包。……”叫老包还怎么说呢?那二十块还不起是真的。他嘴唇轻轻地动着,可是没发出一点儿声音。肚子里说不出的不大好受,象吃过了一大包泻盐似的。

  讨债的人老不走,过了什么两三分钟他就得——“喂,到底怎样?请你不要开玩笑!”这么着坐到四点钟左右,忽然省立中学一个校役送封信来:请包国维的家长和保证人马上到学校里去。

  “什么事?”“校长请你说话。”可是陈三癫子不叫老包走。

  “呃呃呃,你不能走!”——揪住老包的膀子。

  “我去去就来,我去一下就……学堂里……学堂里……”“那不行!”那位校役可着急地催老包走。

  陈三癞子拍拍胸脯:“我跟你走!老戴你自然也要同去!”他俩跟着老包到了学校里。那校役领老包走进训育处办公室。戴老七在外面走廊上踱着。陈三癞子从玻璃窗望着里面,不让眼睛放松一步:他怕老包打别的门逃走。

  老包一走进训育处,可吃了一惊。

  包国维和一个小伙子坐在角落里,脸色不大好看。包国维眼珠子生了根似地盯在墙上,耳朵边一块青的。可是头发还很亮:他搽过那什么“康”,只是没有那么整齐。

  屋子里有许多人。老包想认出那注册处的胖子来,可是没瞧见。

  校长在跟一个小伙子说话,脸上堆着笑。那小伙子一开口,校长就鞠躬地呵着腰:“是,是,是。”可是他把老包从脑袋到破棉鞋打量了一会,他就怕脏似地皱着眉:“你就是包国维的家长么?”“唔,我是——我是——”校长对训育主任翘了翘下巴,又转过脸去跟小伙子谈起来。训育主任就跨到老包跟前,详详细细告诉他——包国维在学校里闯下了祸。一面说一面还把眼睛在老包全身上扫着,有时候瞟那边的包国维一眼。

  “事情是这样的。——”他们几个同学在练习篮球,江朴打那里走过,郭纯讥笑了他几句什么,他俩吵起嘴来,不过训育主任不大明白吵些什么,据说是为了爱人的事。

  “于是乎庞锡尔——”训育主任指指包国维旁边的那小伙子。

  于是乎庞锡尔喊“打”。包国维冲过去撞了江朴一下,江朴只是和平地跟庞锡尔说好话。

  “我是同郭纯吵嘴,你来多事干什么?”包国维跳了起来:“侮辱我们队长——就是侮辱我们全体篮球员!打”“打!”郭纯在旁边叫,“算我的!”真的打了起来。包国维象有不共戴天之仇似地跟江朴拼命,庞锡尔也帮着打。江朴一倒,他俩的拳头就没命地捶下去。许多人一跑来,江朴可已经昏了过去,嘴里流着血。

  身上有许多伤:青的。校医说很危险,立刻用汽车把江朴送到医院里,一面打电话告诉江朴的家长。

  “这位是江朴的家长,”训育主任指指那位小伙子。

  江朴的家长要向法院起诉,可是校长劝他和平解决。于是“于是乎提出三个条件,”训育主任用手指数着,“第一个是:要开除行凶的人。

  其次呢:江朴的医药费要包国维和庞锡尔担负,末了一个是:江朴倘有不测,他是要法律解决的。“训育主任在这里停了会儿。

  老包眼睛跟前发了一阵黑,耳朵里嗡的响了起来。他一屁股倒在椅子上。

  所谓开除行凶的人,郭纯可没开除:要是开除了郭纯,郭纯的父亲得跟校长下不去。

  打算记两大过两小过,可是体育主任反对,结果就记了一个大过。

  不过训育主任没跟老包谈这些,他只说到钱的事。

  “庞锡尔已经交来了五十块钱——预备给江朴做医药费:以后不够再交来。现在请你来也是这件事,请你先交几个钱,请你……”“什么?”“请你先交几个钱,做江朴的医药费。”老包的舌头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喃喃着:“我的钱……我的钱……”许多人都静静地瞧着他。

  突然——老包象醒了过来似的,瞧瞧所有的脸子。他要起来又坐下去,接着又颤着站起来。他紧瞧着训育主任,瞧呀瞧的就猛地往前面一扑,没命地拖着训育主任的膀子,嘎着嗓子叫:“包国维开除了!包国维开除了!……还要钱!还要钱!我哪里去找钱呢!我……我我我……我们包国维开除了!我们包国维……”几个人把他拖到椅子上坐着。他没命地喘着气,两只抖索着的手抓着拳,一会儿又放开。嘴张得大大的,一个嘴角上有一小堆白沫。脑袋微微地动着,他瞧见别人的脑袋也都在这么动着。他觉得有个什么重东西在他身上滚着。他眼泪忽然线似地滚了下来,他赶紧拿手遮住眼睛。

  “喂,”校长耐不住似地喊他,“你预备怎么办呢?……流眼泪有什么用。医药费总是要拿出来的。”老包抽着声音:“我没有钱,我没有……我欠债……我……我们包国维开除了。……”“你没钱——可以去找保证人。保证人呢,他为什么没有来?”“他到上海去了。”“哼,”校长皱皱眉。“这么瞎填保证书!——凭这点就可以依法起诉!”“先生,先生,”老包站起来向校长作揖,可是站不稳又坐倒在椅子上。“我实在——我实在——钱慢点交罢。”“那也行,那么你去找个铺保。”“我去找。”“我们派个职员跟你去,宓先生,”翘翘下巴,一位先生就赶快带上帽子起身。校长点点头,“好,把包国维领走罢。”可是老包到了门口又打转,他扑下去跪在校长跟前,眼里象流水似的:“先生,先生,为什么要开除包……包……叫他到哪里去呢,他是……他……不要开除他罢,不要开除他罢。……先生,先生,做做好事,不要……不要……”“那——那是办不到的。”“先生,先生!……”这件事可说不回去的。老包给拉起来走了两步,他又记起了学费。

  “学费还我么,学费?”学费照例不还。二十块钱制服费呢?制服已经在做着,不能还。其余那些杂费什么的几块钱是该退还的,可是得扣着做江朴的医药费。

  老包走了出来:门外面瞧热闹的学生们都用眼睛送他走。他后面紧跟着几个人:陈三癞子,戴老七,那位宓先生,包国维。

  “戴老七做做好事,给我做个铺保罢。”“嗳,你想想。陈三这二十块我做了保,现在还没下台哩。我再也不干这呆事了。”往哪里找铺保?他出了大门就愣了会儿,他身子摇摇的要倒下去。可是陈三癞子硬是铁似的声音又刺了过来:“喂,到底怎样?我不能跟你尽走呀!”包国维走到了前面:手插在裤袋里,齐脑袋到胸脯都往前一摆一摆的。发亮的皮鞋在人行路上响着,橐,橐,橐,橐,橐。

  老包忽然想要把包国维搂起来:爷儿俩得抱着哭着——哭他们自己的运气不好。他加快了步子要追包国维,可是包国维走远了。街上许多的皮鞋响,辨不出哪是包国维的。

  前面有什么在一闪一闪地发亮:不知道是包国维的头发,还是什么玻璃东西。

  “包国维!……包……包……”陈三癞子拼命揪了他一把:“喂,喂,到底怎样!要是吃起官司来……”那位宓先生揩揩额头,烦躁地说:“你的铺保在哪里呀,我难道尽这样跟你跑,跟你……”老包忽然瞧见许多黑东西在滚着,地呀天的都打起旋来,他自己的身子一会儿飘上了天,一会儿钻到了地底里。他嘴唇念经似地动着,嘴巴成了白色。

  “包国维开除了,开除……开除……赔钱……”他脑袋摇摇的,身子跟着脑袋的方向——退了几步。他背撞到了墙上:腿子一软,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原载1934年4月1日《文学》月刊第2卷第4号。
  1934年10月20收入本集时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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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