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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 作者:杨烽

 

  女作家S君的小说专爱取材于蛮荒之地。这可能同她久居都市有关。虽然出门便有汽车电车坐,可挤挤嚷嚷的,便使她想到牛车上的悠闲和恬静。喝着香喷喷的牛奶,便想到那是出自都市之外。去商店买东西,柜台里都是一张张陌生又冷漠的脸。有回倒是遇着个满脸带笑的姑娘,这使她心里觉得高兴。她买完东西到门外的电话亭打电话,忽见那售货姑娘也出来打电话,便一边朝话筒说着最后几句话,一边望着姑娘微笑。可那姑娘却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接过话筒兀自拨号去了。她看了看表,出店才4分53秒。也就是说还不到5分钟,姑娘已经把刚才还打了交道的她忘了。荒漠呀荒漠,人海茫茫的都市是人性的蛮荒之地。她想。她相信蛮荒之地倒是人性的源头。

  这天,她风尘仆仆地从都市赶至一处风景地参加一个笔会。她是午后到达下榻的宾馆的。浑身汗黏黏的,只想舒舒服服洗个澡。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脱光了衣服。

  S君的身段也是S型的,这使得不少男人迷恋。但自从和丈夫离婚后,这个身子便完全属于她自己。现在她是自由的。她走进洗澡间,将自己漂亮的身子浸在浴缸里。

  猛然发觉腕上还戴着“劳力士”,便摘下来放在浴缸旁的搁架上。她瞥了一眼表针:三点十分。她一边将身子完全浸进水里,一边开始构思她想写的一篇小说《美的原野》。她想,这原野应该设在一条河溪的彼岸,河溪将古朴的原野同喧嚣的都市隔开来。这个构思她觉得很好。

  热度适宜的浴水轻抚着她的肌肤,使她舒服、酥软和慵倦,她几乎要打盹了。

  猛地,目光透过窗口,望见了窗外远处的翡翠色的山谷,一条溪流闪着银光从山谷里流淌出来,小溪对岸正是一片原野。她心头怦然一震,仿佛感受到一种暗示,便决定去那里看看。她于是飞快地洗完了澡,换上衣服,下楼出宾馆,向那条小溪走去。

  溪水轻柔而浅浅地流淌。她脱下鞋,水刚浸到她的脚踝。她过小溪,便看见一排柳树,如条葱郁的带子向远处逶迤。她便顺着这排柳树朝前走。后来柳树带朝右一拐,前边的路狭窄起来,两旁出现山崖,中间一道口子。柳树到这儿便消失了,仿佛专为指引这个口子似的。她心里不禁诧异。

  穿过口子,迎面便是平坦的原野,树木掩映着房舍,传来阵阵鸡鸣——竟有一个村落在这里。她又喜又惊:这真有点像武陵人发现“桃花源”似的。没想到世间还真有这样的好地方!她走向最近的一户人家。那家的母女俩正在那门前浇园、喂鸡,见她过来,便极客气地请她到屋里歇歇脚。姑娘忙进灶间去了。先听到噗噗几下磕击声,跟着便闻到一股烧柴草的气味儿。她想,一定是用的火镰。真有趣!姑娘端茶上来时,她的注意力又落到窗下的一只纺线车上。她起身过去,弓腰入神地看着。她攥着纺车的手把轻轻地摇转,心里感受到一种远逝的时光又回来了的兴奋。

  有同村的人进屋来看她。“一家的客就是大家的客呐。”听这话,她心头直热。

  想起自己在城里住的那幢楼,一共14户人,可各户门一关,互不相干,谁知道谁呀。

  邻居间唯一打交道大概是那轮流着收水电费的时候。每隔一年零两个月才轮着一回你去敲别家的门。有次她敲门喊:“老张——”门开了,主人答道:“我姓李,张家去年就和我家换房了。”她尴尬、发愣。城市啊,人最密,也最疏。

  同村人来了好几茬。接着母女俩把饭菜做好端上来了。饭是新米在鼎锅里焖的,菜是从门前菜园现摘来的,主人还杀了鸡。母女一再催促她:“吃呀,吃呀。”她便不再客气,美美地吃起来。

  饭后,她想再看点什么。这里的素材正是她小说里所需要的。姑娘端起一箕谷子到屋外去,她也跟着出来,便看见了那个舂米的石碓。青灰色的臼,发黑的木杠。

  她兴奋地上去踩那木杠的端头,石杵便在石臼里发出咚咚的声音,比城里碾米机的轰轰声优雅得多!踩的时候她觉得右腹下有个什么东西在硌着,伸手一摸,原来是衣袋里的半导体收音机。她有点茫然,收音机怎么会在衣袋里呢?她记得她是把收音机放在旅行箱里的。真怪。她把收音机掏出来。姑娘问:“那是啥?”“半导体收音机。”见姑娘不懂,她便随后拧开了:“……下次的‘医药与卫生’节目介绍小孩拉肚子的防治方法。请在明天的这个时候收听。”姑娘忽地走向墙边,捡块石子在墙上刻下了此时的日影。又对她说:“明天等太阳快照到这印子的时候,你再把它打开好吗?”她答道:“好。”但她并不明白何以这样。姑娘说:“俺小弟拉肚子,睡在床上好几天了。俺想听听有什么法子治。”她看着姑娘刻在墙上的印子,心里想:假如明天是阴天,没有太阳呢?她想到该把手表带出来,可手表还放在浴缸旁的搁架上。

  她忽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进了屋子。接着屋里的纺线车声便停了。

  “妞!”那母亲在屋里喊。

  姑娘低头进屋去了。她也随后进了屋。

  “我来赶那鬼,快摆香案!”那五十多岁的男人向母女俩吩咐着,声调里透出不容违抗的威严。原来这是来给姑娘的小弟“下马”驱鬼的,那男人转脸发现了她,如鹰的目光便在她的脸上身上飞快地扫视。

  “他伯爷,这是来的客。”那母亲停住手慌张地说道。

  “哦,”那男人望着她,露出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好,好。”“他是谁?”她趁姑娘去灶间引火的当儿跟着过去问道。

  “论辈分俺喊他伯爷,族里数他辈分大。”堂屋里香烟缭绕。那伯爷作起法来:口念咒语,怪模怪样地跳,双手痉挛般地在空中抓扑。可一双眼睛却不时有意无意地朝着姑娘滴溜溜地转。姑娘惊惶地一低头,跑到屋外去了。

  那伯爷拿起张黄裱纸在上面画了符,用刀尖将符钉在大门上,又画了张符焚烧成纸灰后拌着香灰包了一个小包。“吃下去,就会好了。”那伯爷道。那母亲唯唯诺诺地接过纸包去。

  “就吃,就吃,早吃早好。”那伯爷盯着妇人道。妇人畏畏缩缩地走进里屋去。

  那伯爷跟进去。门砰地关上了。

  这情景使她的脸呼地热辣起来。姑娘从屋外进来,见里屋的门关了,脸也倏地胀红了,扭头又跑到屋外去了。她也跟着跑出屋来。

  姑娘一把抱住她哭着:“伯爷……那老狗!禽兽!……”又猛地将她一推,“你快走!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那老狗对你也没安好心,你快走!回去!”她一愣,接着脑袋里一阵嗡响。

  她拼命地沿着来路往回跑。穿过了那个口子。顺着那排柳树向前跑啊,跑啊,终于跑到了溪边。她心头一松,哗地进水里。水一下没及腰身。

  天哪!这是那条窄窄浅浅,一迈腿就过来的小溪么?横在面前的是一条又宽又深的大河!她站在水里急愣着。

  身后岸上传来一阵浊重的脚步声。接着是那伯爷淫邪的嗓音:“哈哈,看你往哪跑!”他跳进水中,铁箍般的双臂搂住了她,“今天我也要开开洋荤!哈哈……”臭烘烘的嘴筒先在她的烫发上咬了一下,又朝着她的嘴唇压过来……她一声惊惧地喊叫。眼前豁然敞亮。她从迷蒙中睁大眼睛,眼前是一汪的温暖的清水,她的赤条条的被现代文明滋养得丰满白皙的肢体浸泡在雪白的浴缸里。浴缸旁边的搁架上,那只“劳力士”表指着三点二十分。下午的太阳在窗外微微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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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