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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独行人 作者:央歌儿

 

  缅音心情很糟,于是盘算着晚上找谁一起去吃饭,人选列了一堆,但对其中的哪一个都没特别的渴望。

  二点半,缅音交了班,为消磨时间,去了“紫荆城”。这里出售的都是品牌时装,价格有些离谱,好在缅音心理素质特别过硬,多贵的衣服都敢套在身上蹂躏蹂躏。她不紧不慢地试着一套“马天奴”,目光矜持而挑剔,诚心诚意要买的样子。

  店里客人少,缅音成了焦点,两个服务小姐为她忙得鼻尖冒汗。缅音来者不拒,只要小姐推荐,她就试试,但为了给后来的什么也不买做个铺垫,她总是装出并不十分钟意,但又盛情难却的样子。

  触到小姐们期待的目光,缅音终于良心发现,她拿起手机给朋友小佳打电话:哎,嘛哪?我要买套衣服,“马天奴”,你那天看的“经典故事”还有大码的吗?四百八是吧,没折打吗?那我再去看看喽!关掉手机,她礼数周全地向小姐道谢,并保证如果“经典故事”不合心意,就买这套“马天奴”。手机是“三星”,托人花三千四从香港带过来的,在深圳要四千六。该摆的谱她是绝不含糊。以前的手机是刚来深圳时买的二手货,样式老旧,通话时天线拉得长过钓鱼竿,轻易不敢在人前摆弄。精致小巧的“三星”不同了,行在街头上、扎在人堆里,急三火四地拿来乱拨一气,仿佛有天大的生意需要运筹帷幄,那种感觉真好。像所有时髦的女孩一样,缅音把它挎在了脖子上。

  坐在二楼的椅子上,想到两位空忙了半天的小姐,缅音觉得有点可怜,自己也有点可怜。穷人进这种店是立马就没了底气的,尽管装着不自卑,可心里边偷着自卑更伤人。她突然想起今天是她来深圳三周年的日子,三年前的这一天,她洋洋洒洒地记了一篇长达六千字的日记,把未来数年的目标都规划得非常详细,例如:三年后成为有车(桑塔那或富康)一族。云云。无知才能无畏,年少轻狂,什么牛B事都敢梦想,那时幸亏不太懂车,没写个宝马大奔之类的。缅音觉得那些白纸黑字分明要逼着自己去抢银行。

  继续想和谁吃晚饭的问题。她最后把目标锁定在朱正宇刘大生身上,她常和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吃饭,这和爱情有关。深圳恐怕是全世界最年轻的城市,山大兽多,未婚男女泛滥成灾,可要找一个真正符合感觉的却是如觅仙踪。三年打拼,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包括爱情。倦了,累了,就觉得被养被包原来也是种不错的生活,女人拼到地老天荒又能有多大造化,这辈子大势已定,靠自己的两条腿跑,累死也追不过王军霞呀!可如果找辆车坐,那也累死王军霞!对于女人来说婚姻是一条取巧的路,第二次投胎。如今,缅音的恋爱条件变得和标准化试题一样生硬,符合答案则加分,不及格者免谈。

  论起朱、刘二人的条件也就勉强能打个及格,两年后如果再无奇迹下凡,缅音可能会和他们中的某一个结婚。三年来,缅音先后在五家公司干过,前四家都是小公司,同事中除了老的就是女的,剩下的全是不入流的。现在缅音是一家大商场的播音员,周围倒有几个顺眼的,但都名“车”有主,最令她不舒服的是那些车主多半嘛嘛底。

  朱正宇,深户房车俊男。深户即深圳户口,他是正宗广东人,全家十几年前来到深圳,也算坐地炮,这一点对于外省女青年缅音来说绝对重要。老深圳人现在哪家不趁个百八十万,那一时期想不赚钱都难。房车,是说有房有车,千万别以为是辆大房车。房在华丽山庄,虽靠近关口,但总算在关内,关外的龙岗宝安等广大地区虽也叫深圳,可彼深圳非此深圳,就像99度和100度的水,性质不同了。车是富康二手车,旧得有点上不了台面,尤其上酒楼的时候,每次缅音上下车都要贼眉鼠眼地溜下四周。朱正宇典型的广东人长相,脸部线条很清晰,鼻梁挺阔,相书上说鼻子主财。但从朱正宇身上目前还看不到有发达的迹象,他在一家物业公司工程部工作,说白了就是一电工。朱正宇对工作没什么热情,他是平安队的铁杆球迷,主场必到,重要的客场也会随队走南闯北。缅音不是目光短浅的人,朱正宇的优势和劣势她看得一清二楚,他没学历,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从小生活在富裕的环境里,进取心大大的不够,想出成就也只能指望中六合彩了。

  缅音和刘大生是高中校友,来深圳才联系上的,俩人经常一起吃饭,付费形式为AA制,当然不是那种在饭桌上就各自埋单的AA制,而是交替着你请一次我请一次,谁也不踏谁的人情,还显得浑和。上次是刘大生请的,好像花了五十六块,这次缅音决定到东北饺子馆吃,两盘饺子,一个大拉皮儿,一个酱骨架,至多再来一样青菜,应该在六十元左右。从通常情形看,八十元就是消费的极限了,为老交情投太大的本儿没必要,主要目的是聊天并填饱肚子,所以他们从不去华而不实的西餐厅,再说感情也没极致到那个份儿上。

  刘大生倒是有学历,大本,但学的是机加,和缅音一样是个外省青年,居无定所,现在住的房是单位的,在关外的横岗。难得闯入深圳却搞到了关外,总让人觉得革命没进行彻底。

  二选其一竟也犯了难,缅音决定从手机里先调出谁的电话号码就跟谁吃饭。139803279,朱正宇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给朱正宇打电话的时候总是心跳加快,要按这心速推算,她是应跟定朱正宇的。通了,嘶嘶啦啦的尽是杂音。

  你好,我是缅音。

  知道,手机快没电了,说吧!朱正宇显然没什么热情,缅音不想说什么了,请人吃饭还要看脸色,这不有点“土鳖”吗?你现在在哪儿呢?她问。

  我在蛇口呢。什么事?操,好像我求你什么似的。缅音愤愤地想,你不也是没事爱打个电话撩拨我么?哦,那算了,我这有单生意,想看你有没有相关的人。那再联系吧!他到蛇口去干什么?好像有女的在旁边,眼含三分嘲弄。是感觉到的。想到朱正宇前卫打扮,开辆破车,三二个靓衫女围绕着,还真有点蛊惑仔的酷。缅音心中漾起要亲近他的渴望。

  给刘大生打电话是不用费思量的。他不像朱正宇那样狐朋狗友大把,没家没朋友的男人难免潦倒一些,缅音对他有心理优势。

  喂,出来吃饭哪!不行,今天有事,挺忙。

  少了“怎么样啊”“忙啥呢”一类的客套,仓促,没有聊下去的意思。

  心情糟透了。

  缅音准备回莲塘的宿舍去。在小巴站等了二十分钟不见有车,好不容易过来一辆,司机却摆摆手表示人太多了,不能上。她向114问了交通局的投诉电话,打过去了,录音提示请拨分机号码,查号请拨0.0后几分钟无人接听,再拨,依旧。几块钱的电话费没了。才四点多,就他妈的没人,缅音看看表,记住确切的时间,准备明天用公司的电话投诉他们。

  街头乞丐,烤肉串的,边走边吃的女郎,四脚朝天躺在长椅上的汉子……这些都令缅音烦躁到极点。他们败坏了特区的形象,她想。可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特区不是她的,风光再美,点缀的也永远是别人的情怀。

  手机响了,陌生的号码。一个男声问是不是缅音小姐,他说我是真情一刀,李琛。一个网络故事要开始了。李琛,网名真情一刀,他们通过两次电话,没见过面。

  虽然缅音清楚网络故事比肥皂泡破灭得快,但毕竟李琛的电话多少挽救了她的心绪。

  李琛说公司有个联谊会,希望缅小姐赏光,晚点时候再一同去吃饭。她知道李琛公司的写字楼在地王大厦,应该是个相当不错的公司。也难说。

  缅音在地王下了车,看见在约定的地点已经站了一个人,手拿红花雨伞。二人相对投来征询的目光,几乎同时开了口。

  缅音小姐吧?李琛?实话说李琛的长相还过得去,但一看就缺少成功的滋补,没有精气神。过人行天桥的时候,李琛殷勤地打开伞为她遮阳,伞面上有一个硬币大的洞。缅音最看不得男人打伞,况且又是破洞红花,好像是和老婆共用的,生活的粗糙一览无余。男人身上三件宝,皮鞋皮带和手表。手表没戴,皮带皮鞋的质地款式都极普通,腰上只别了个Call机,缅音立马掂出了他的斤两,一点交往的兴趣也没有了。

  边走边聊。

  最近忙吗?李琛问。

  公司倒没什么事,主要是我自己接了单生意,跑里跑外的,挺忙。

  缅小姐对做生意挺感兴趣?做着玩呗,这年头光指望工资还能活?那以后咱们可以联手做啦!李琛嘿嘿地笑了两声,缅音知道这笑声是为了掩饰紧张和尴尬的,巴结里透着自卑。他的网名起得真好,这样的无产者只能用真情当刀,去割点生活的肉了。想到这个城市还有比自己活得更不济的人,缅音心里好受了一些。

  李琛并没往地王大厦里走,而是带着缅音七拐八拐地来到一个小宾馆里,上了三楼。会客室里已经坐了几个人,李琛用一次性杯子给缅音倒了杯水,递过一堆资料对她说:我又来了个朋友,你先看一下我们公司的业务有没有对胃口的,OK?不伦不类的洋派让缅音心烦,可既来之则安之,总得给点面子。

  资料是用铜版纸印刷的,首页的画面很美,山清水碧。接着看下去,缅音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怎么不顺心的事都在这一天里头济济一堂了?我他妈的才二十多岁啊!李琛领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过来。

  这位是我们经理林姐,这位是我的朋友缅音小姐。不好意思,我那边有点事,特请林经理来招待你。

  嗨,小“麦(妹)”!林姐异常亲热地打招呼,头次见面就像相处了二十年一样。小“麦”在何处供“子(职)”?林姐五官乱作一团,舌头比常人的肥厚,听不出来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什么?你在哪里工作?金城实业。缅音说的是自己商场所属的集团公司的名称。

  哇噻,大公“西”呀!一看小“麦”你就知道是个女强人。既然是在公“西”做,肯定会知道百分“鸡”四十的分红是个什么概念。我在这个行当做了五年,头两期的客户只用三年就把本赚回来了,投资越大“祸(回)”报越高。公“西”下个月要上“细(市)”,现在是优惠期,到本月十五号为止,也就是说,小妹如果投“机(资)”两万元,七天之后的市值就是三万元。小麦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实地考察一下,那里山清水“厚(秀)”,是一百位香港和台湾的特级风水大师亲定的地点,极具升值潜力。有钱人不仅想今生还要想来“细(世)”,与其为积阴德往寺庙扔钱,还不如投“机”我们公“西”的纳骨塔,今生住在中国最好的地方,来“细”住在深圳最好的地方,还可以造福子孙后代。如果转给别人,也是身价倍增。

  灵位已剩得不多了,尽早选几个好位置。小“麦”,机不可“惜(失)”呀!如果今天能把未来十年的霉都提前倒透喽也就豁出去了,权当听个神话吧。

  李琛过来,和林姐的眼神对交了一下。

  这就是所谓的联谊会,还好,没到阴曹地府去开。

  投资纳骨塔倒是值得考虑,听我一个亲戚讲回报的确是高,缅音说话了。现在这钱存银行也是太不划算了,我本来想投到房产上,但还有移民的打算……有人让我买“金果”,也有百分之四十的回报。缅音做出一副急需要将手里一大把钱打发掉的样子,她要用这笔悬而未决的巨款去煎熬他们的心。看李琛眼露期待,她的心里充满快意。

  我再权衡一下,到时候我再给电话你,走先了。她跟李琛告辞。来深圳三年,缅音的语言里揉进不少粤语的词汇和语法,如“拍拖”啊,“抠女”啊,语句尽量用倒装。她喜欢这样的语言,折射着时尚的光芒。

  一看李琛就是个新手,胜利的喜悦提前冲出了心扉,双手去和缅音握手,千恩万谢的样子。缅音潦草地碰了一下他的手,仿佛那上面沾着不吉利的冥气。

  一碗桂林米粉仓皇下肚,太辣,鼻涕和眼泪借机涌出。沿街逡巡,不知所向。

  光怪陆离的夜晚,竟有些鬼影幢幢的况味。

  缅音想回家了。“家”不是她在莲塘花六百块钱租的栖息地,她恨那地方,她对它只有“不用白不用”的感情,因为每天早上醒来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的二十元钱又没了,而这二十元所带来的乐趣,至少百分之七十由蟑螂和蚊子享受了。三年来,缅音遭了两次半“火灾”,人都说搬三次家等于遭场火灾,她已搬过七次。

  “家”是北方的那个家,她二年没回了,既然无法衣锦还乡,莫不如不回。

  行在繁华的深南中路,乡愁暴风骤雨般袭来。缅音一一清点着对父母的愧疚,三年来,她没往家寄过钱,除了在中秋的时候寄盒月饼回去。从电话里她能听出父母的声音在日渐苍老,她特别想成就一件事情,给他们的晚年生活添些快乐,但一事无成。渐渐地,和父母通话竟令她恐惧,因为自己活得不如他们预计的那么好。

  被动的忽略,亲情竟这样淡了。

  缅音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母亲接的,照例的嘘寒问暖之后,自然要扯到女儿的恋爱问题上。缅音又有点心烦,她说先将事业搞掂了再说,特区这地方人都不想结婚,什么时候玩不动了什么时候考虑成家。

  合上手机。机套上的饰物在胸前悠闲地叮铃着。

  突然,缅音一阵窒息,身体踉跄,像有什么东西切进了脖颈。一把尖刀晃到眼前,寒光飞掠,手起刀落。缅音双腿抖得几乎无法站立,发出的声音比小鸡崽儿的嘶叫还可怜,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某个器官可能已不复存在了。刀,没伤着她的毫毛,只是割断了拴着手机的绳儿。

  快报110啊,抢手机啦!眼看着强盗隐进暗处,缅音才积攒起喊叫的力量。一群人围了过来,和缅音一样,他们也才醒神。

  虽已不抱希望,但缅音还是不肯绝望地到派出所去报案。

  一个中年民警做笔录,缅音开始按记叙文的样式叙述:时间、地点、人物、开端、经过、结局。其间不停地穿插一个质问:那是深南中路啊,怎么会这个样子?民警被责备得有些不快,好像是他工作出了什么纰漏。他说:小姐,虽然深圳的治安比国内其它地方要好得多,但毕竟大量的外来人口也是鱼龙混杂,所以重要的是居民应该提高防范意识。这么晚了,又是独自行动,还把手机挂在脖子上招摇,在客观上你也为犯罪分子提供了契机。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招摇”哇?先得说你们整治的力度不够,按你的意思人人最好净身出户,而且都要变成男的,免得被抢被强奸,是吧?缅音火了。

  民警无奈地一笑:我没那个意思。仍是微笑,以避开缅音的风头。

  小姐,如果有消息我们会及时通知您,请您留下联系电话。

  她留下公司的电话。

  身份证带了吧。

  将身份证掏出来,缅音后悔了,但已来不及。

  您的暂住证呢?她的暂住证没办,因为要花三百多块钱,而边防证又早已过期。

  我的暂住证得再过几天才下来,边防证放在家里了,我也不经常出关。她想这警察无非是想卖个人情,便撒了个谎。

  那小姐您属于三无人员,违反了特区管理有关规定……警察很严肃,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

  真是自投罗网,他这是在打击报复。

  要罚多少钱?先送收容所,然后一齐送出关外。

  你们是为谁服务的?你们拿的是纳税人的钱知不知道?缅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那么多盲流乞丐你们不去收容,欺负我这样的弱女子算什么张逞?我是有正当职业的,告诉你!你看哪个盲流用三星手机的。她的手在胸前胡抡几下,抓空了。这才意识到手机真的丢了,失去亲人般的感觉,她哭了起来。

  用下电话可以吗?话语软了下来。

  缅音乱拨一气。朱正宇关机,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Call小佳,没回音。刘大生听完她的叙述后,竟笑了一下:怎么搞的呀?你跟警察好好说说,认个错不就完了么!在他心目中,缅音永远不会划到盲流类里,因此根本想象不到事情的紧急。

  我在关内不认识什么人,要找人也得等明天再说。刘大生一推六二五,缅音啪地摔了电话。

  呐!小姐,您的工作证?警察又给了她一个机会。和单位尚未签合同,哪来的工作证。其实大不了就是个离开特区,转番头即可再回。涕泗横流,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惨,三年了,原以为和这座城市已骨肉相连,可离开了种种证件,她什么都不是,在深圳没有一个数字代码属于她。孤零零的一滴水,随时蒸发。

  思绪竟孤魂野鬼般地游荡到那片山清水碧的墓地。或许是脱胎换骨前的一劫,天欲降大任时的试探。

  缅音又拿起了电话,这次是打给她的经理,一个她每天在心里骂上一百遍的河北八婆。

  那熟悉的声音响起,缅音感到一生一世的沧桑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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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