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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的一把火 作者:白天光

 

  春天让人们都充实起来。

  一群民工唱号子,抬水泥板。

  工头召子抹汗、捻烟。忽闻到一股沥青味,正四处寻找,七猴子尖叫:“看,着了,罗镐家!”“停!回村救火!”召子将纸甩掉,挥手。

  民工不动。又要唱号子,抬水泥板,爬坡。这工程是包的,十六间瓦房,乡里要开粉坊。一个半月交工。今晚上顶、铺碴子、抹灰。时间就是钱,完工每人得九千,完不了,倒扣一千。

  村中已有喊叫声。顺风那浓烟已扑到眼前,一股刺鼻的焦味儿。

  村人唱号子都是即兴创作,七猴子又起调:“烧就烧哇——”烧就烧哇——烧得满天像红袄啊,老天爷啊,长了眼哪,不烧穷人烧罗镐啊……春天里的一把火,烧得人心直发毛啊!“别他妈的叫啦。停!都回村救火!”召子嗓子破了。

  民工又放下水泥板,瞧七猴子又瞧召子。

  “赔了,算谁?”七猴子问。

  “算我!妈的,还有良心吗?米掺砂子卖假药,失火不救拆河桥四大损!”“走吧,下山救火喽!”民工齐呼下山。

  烟比火猛。人无法上前。

  “快往上泼水!”小个子村长站在一砖垛上喊叫。

  只左右几家近邻的女人用盆泼、桶浇,无济于事。看热闹的比救火的人多。

  罗家人大哭大叫。罗镐已吓傻了,手里不知啥时候抱了一把扫帚,只喊:“完了,全完了!”老婆抱出一床缎子被。闺女二凤还清醒,对老少爷们求情:“大爷,大叔,我家的彩电、VCD机都在屋……”召子拨开人群,抢过罗家老婆的被子,顺手把一人的水桶抢过,浇湿被子,又用一晾衣服的绳子,扎在身上,冲入火中……这是座红砖松木到顶的四间正房,火先燃后屋檐子,火势并不猛,却无人上前。

  召子从屋里抱出了彩电,又抱出VCD机。

  忽然罗家婆子喊:“她爹,盒子,盒子……”罗镐像疯子似的向屋中钻。

  “险啊,二姨夫!”村长看屋顶已蹿出火苗。

  召子随后进去。

  “罗大叔,找啥?”“茶叶盒,在立柜底下!”召子钻进去,一把摸出茶叶盒,被烟呛得咳出一口清血,往外跑。

  “是它!”罗家婆子怕人夺去似的抱住。

  房子上火龙狂舞,已无法再救。

  忽然,罗家的姑娘二凤哭了:“哎呀,完了,我的包袱!”召子问她:“在哪儿?”“我的床底下!”召子又冲进去。

  “不行,房子要塌了!”村长大喊。

  七猴子骂二凤:“妈的,什么贵东西!”召子半天没出来,四间房已塌了二间!“召子哥!”七猴子喊。

  “不好,救人!”村长从砖垛上跳下来,要往里闯。

  轰!房子塌了。

  “门口!”七猴子眼尖。

  村长和一村民闯进。见召子已爬到门口,他脚受伤了,手中还抱着包袱。

  两人搀起他,走出火海,召子把包袱给二凤:“给,这个破玩意儿!”二凤接过包袱,见召子脸上有血,吓傻了。

  “召哥,你脚!”村长看召子的裤角儿一片鲜红,脚脖子已露出骨头!召子倒下了。

  “快开四轮子,上医院!”村长蹿起来嚎叫。

  乡里来人,调查罗家失火的原因。

  “这火,烧的邪性。”罗镐说。

  “咋说?”乡治保主任是胖子,脸无笑容。

  “这火是从后房檐子烧着的。后房檐子下有一堆劈柴,那劈柴着了,顺势爬上房子。我们全家都在屋,不知咋着的。”“你与别人有仇?”“没仇。”“真的没有?”“真的。”罗镐脸上很憨厚。

  “村长,罗家失火,你咋看?”“我负主要责任。我没有及时做好防火宣传,措施也不得当,我检讨!”村长是县高中毕业,善说,且见过场面。

  “我问的不是这个,罗家的火,能是谁放的?”治保主任瞪着牛眼,顺手把烟蒂扔到地下。

  “这……这不能是村里人。”村长赔笑着。

  “为啥?”“罗家无仇人,谁能干这损事。”治保主任善抓赌,不善破案。想半天,却无头绪,又点一支烟:“一定是小孩玩火烧的,没错。”“对,这有可能,我也这么想。”村长顺杆爬,“小孩子玩火。准是小孩子玩火。”又冲屋外亮起公鸭嗓:“春兰,快炒菜。”治保主任走了。村长挟一棉被,去村里的豆腐坊,罗家无处藏身,村里决定让在那里暂住。豆腐坊也算是村办企业,但已倒闭,只剩下了房子。

  “不要怕,这也是该着。这些小王八崽子,玩火惹出这么大的祸来。我刚和李主任调查,当场肯定是小孩玩火干的,他说非要搞清楚,我说,还搞啥,就是知道哪个小王八崽子,你还能治罪咋的。不要悲伤。有村干部在,有你外甥我在,就有你罗镐的吃喝!”罗镐接过被子,握住村长的手:“大外甥,我……我全靠你了。”当晚,村里开会。村长训话:“罗家有难,大家来承当,每户献十斤米,谁不献,按村长守则,罚款一百元!”“我献三十斤!”“我献四十斤!”村长一拍屁股:“好,我献一百斤!”全村七十六户,除去军烈属和贫困户,三十九户户主,义气的老爷们鼓掌通过。

  不料,罗镐说话了,把大家惊呆了:“老少爷们儿,大伙的情,我领了。粮我一斤也不要。我还不到要饭的份儿上。这把火只烧了我四间房子,破费我两万多元。

  我还告诉大伙,我还有钱,还有万多呢。“睡在阴风飕飕的豆腐坊里,一股恶臭钻进鼻孔,罗镐睡不着。

  罗镐原在村中最穷。农村允许致富,初起他也无门路,到伊春林业局妹夫那里卖工夫,锯一月木头,挣三百元。后来妹夫又介绍他到菌种场打更。他见一技术员将一小瓶粉末,点在锯末子上竟能生出蘑菇、灵芝来……就在一个星期天,他拎了一百元钱的礼物,闯入技术员家。后来他回村了。后来他发了。后来他发得让人痒。

  再后来销路不好,就不干了。但他钱足了,他有多少,是个谜。

  他盖那座房子时,村人都红眼了。房子盖完,他竟摆起宴席。村长对他客气了,不再叫他老罗头,叫他二姨夫。村里人都是亲戚,刚下生的孩子就能成六舅。

  开春的天气,一早一晚还凉着。

  罗镐坐在烧焦的老屋前,叭嗒叭嗒地抽烟。

  忽地,他走到屋后墙,翻那堆烧焦的拌子,用脚疯狂地跺着,踩着,骂着:“小王八崽子!我啥时惹了你们,老天爷呀!”罗镐哭了,坐在墙根下。

  “爹,别着凉。”二凤喊他。

  他抬头,不说话,瞪她一眼。

  “爹,到医院去看看刘召子,他对咱家的恩不浅。”“你去,你个死丫头,不是为了你那包袱,召子也不会伤,那包儿值多少钱!可这人情我们还得起吗!”召子的脚脖子划了口子,缝了十多针。医生说,十天后就能出院。召子躺在床上,惦记工程。七猴子拎着水果来了,进屋就骂二凤是不要脸的女人。

  “骂个啥,我愿意。”七猴子知道召子想啥。当初七猴子也向二凤求婚,给二凤买过不少礼物,包括金钱首饰,二凤要了,却没有答应他。还说,七猴子太丑、没文化,不够档次,七猴子索要礼物,但她留下了一副金耳环,七猴子认了,给了她一嘴巴,从此一刀两断。今年召子也追起二凤。召子说,二凤有能力,会说,也长得美,气质好,和她一块包工揽活,准成。二凤也说,村里就你行,别的小伙都发傻。召子说,咱俩处吧。二凤说,等等,给我一段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召子哥,那二凤是靠不住的。”“你懂个啥,二凤不错。”“那二凤要爱你,不会为那个破包袱让你往火里钻。”“她是考验我。我认。”七猴子停了一会儿,说:“工程肯定延误了。上完屋顶,你不在,人心都散了。”“能赔吗?”“赔不上,但每人得少挣一千多元钱。”“记在我帐上,我按原定报酬给他们。”“屁话,能扣你的?救火也是大家心甘情愿的。”七猴子走了,直骂。

  召子不觉痛苦。罗家失火,让罗家看到了我的人品,也让罗二凤看到了我的心。

  他想。

  中午,二凤来了。

  “召子哥,对不住你。你的腿……”二凤满脸羞愧。

  召子多了些狡狯:“怕是要残了。”二凤扑到召子怀里,哭。

  召子太实,板不住面孔。又说:“别哭了,不怕,只是划了个口子,缝上了,十天就出院,没事的。”二凤不哭了,转悲为喜。

  “二凤,我的工程要完工了,帮我照看照看。只是,县糖厂要建八百米的车间,还没找工程队,你帮我联系一下……”二凤没有回答。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钱:“召子哥,这是五千元。听说为了帮我家救火,你把工程都耽误了,这是点小意思……”召子的心有些冷:“这是干什么?难道……”“救火哪能白让你救……”“我心甘情愿。我要的不是钱,我要的是……”二凤半晌不说话。冷丁地把头扭向别处,说:“召子哥……我……有人了。”召子愣了。

  “他是韩国人,在县城开了汉城大酒楼,是中外合资企业,我要去那里做管理工作……”召子感到伤口在隐隐作疼。他半张着嘴,含糊地说:“啊,好,好啊。”二凤回过头,又站起来,指着身上的棕色呢子衣说:“这件衣服,是他送我的礼物正宗的南韩货。昨天,是你,从火中救出的。就是那个包袱。”召子用一只胳膊撑起来,另一手,指着她:“二凤,你走吧。你过几天代表大韩民国来慰问我!”二凤满脸愧色。拎起了兜子,要走。

  “站住!”召子又唤住她,“把你的钱拿走。”二凤没有拿钱。只说:“召子哥,过几天,我还来看你,和他。他叫金中亮,人很平易近人,愿意交中国朋友。”召子感到眼前一黑。

  罗镐家还有五万元,这是村长没想到的,村长感到对不起村人。村长这几年领着大伙种庄稼,给国家交粮九百多万斤,受到乡里的表扬。但是,罗家破坏了全村的名誉——村中竟有不种庄稼的暴发户!罗家不但不种地,还把地佃给别人种,成了名符其实的地主。他富了,还忘了村人。农闲时,村长曾向罗镐讨教:把致富的法儿传给大家,罗镐说,光学技术得二年。这家伙怕大伙都种菌,顶了他的销路。

  他怕得罪村长,到外村租了房子培菌。这倒是给村长眼罩戴!村长是村长!村长不能容罗镐这样对待村民!但是,村长是有心计的人,想治罗镐,也会不露声色,反倒让罗镐心里感到舒服……罗镐的房子着火了,村民们乐,村长感到了快慰!谁知罗家积蓄没都投到房子上,他还有五万这很让村长扫兴。晚上,村长又摆酒设宴,请村中的几个头面人物,聚会。村中的重大决策,都在这张桌子上出台。

  “罗家还有五万,在村中还是首富啊!”村长给各位斟酒。

  “她妈的,怎么能让他有五万呢。往后,他还得扬帮,哪有咱的出头之日!”一胖子抽一口鼻涕,说。

  “他在拉大社会主义的贫富差距,这和上级指示的让农民共同富裕是格格不入啊!”一瘦子竟站起来。

  “下一步,咋办?”村长问。

  “听你的。”“咱们见识短,没有多少办法。”村长把门关紧,低声说:“罗镐肯定要盖房子,不会过了秋天,咱这儿的规矩,吊死人、着火的房子都不能就地拔高,他肯定要重新批房场。现在的好地势只在村西头的老井后,占风水,又近道儿,村东紧靠涝洼塘,那地方盖猪圈都不行,这回让他在那儿盖……”“如果乡里批他在村西盖咋办?”一人问。

  “有办法。我们可以先下手为强啊,向乡里申请,在村西盖村民文艺活动室,今秋把地基打了,三年后再盖。明天就打报告,抢在罗镐前头。乡里我一沟通就成。

  或者翻盖,或者在村东……“”罗镐不会就地拔高翻盖的,他富了,更不能认倒霉,在村东,垫地基就得两米,不垫足了,到夏天,就得开船进屋,哈哈……“村长又斟酒:”来,干!“”干!“果然,十天后,罗镐就找村长。

  “大外甥,还得靠你啊。我要重盖房子,你得帮我说说话,批我在村西盖。”罗镐给村长一千元,“这点意思,全靠你活动活动,向乡里说句话。”村长推他:“嗨,二姨夫,你就外道了。你家的灾,就是我家的难。好,明天我就帮你活动去……”罗镐硬塞给他钱。村长收了。

  第二天,村长去罗镐那里。

  “二姨夫,正副乡长家,我都去了。礼是送了,可又出了问题。乡里今年重点抓精神文明建设,改变各村的外部面貌。要修路、要栽树、要盖村办公室。乡长说,咱村的文化活动室要在村西盖,他妈的,净搞形式主义。我说,盖可以,得在村东盖。乡长把我批评了,说我没头脑。后来我又请他高抬贵手,把村西批给罗镐。罗镐受灾,乡里应该照顾。乡长说,村东村西都不能批,只能就地翻盖,就要破这旧风俗……后来,我他妈的急了,我说,让村民倒霉的人,最后自己倒霉。乡长也知道我的脾气,软的不欺负,硬的也不怕。最后,乡长服了,把村东批给你了……”“村东,这么洼……”“不怕。我让全村人义务帮工一天,有我村长在,你还怕什么,只管开工酒好了!”“这……这可全靠你了,外甥!”罗镐感激得双腿发抖,作下跪状。

  七猴子从山上走来。村长堵在路口。

  “猴子,到我家喝点。”村长露出微笑。

  “二哥,啥时想到我猴子。”“走,家里唠。”进了村长家门,一屁股坐下,七猴子先喝了一盅。村长又给他满上:“猴子,我问件事?”“啥事?”“听说罗家的二凤和召子对上象了?”七猴子一抹嘴巴:“屁。那二凤是个什么东西,召子这回也让她泡了。她相中了一个比她大十九岁的韩国人。那天召子钻进火里救出那个包袱,是那韩国人送给二凤的礼物!”村长脸上又露出微笑:“我也听说了,但还不摸实底……”“你想……”七猴子停下筷子。

  “我想给召子介绍个人,明天他出院,你让他到我这儿来一下……”召子出院,径直到了村长家。

  “有事?”召子直率。

  “有个大事。罗家正张罗盖房子,要包出去,你要把活揽过来!”召子瞪大眼睛:“呸,狗窝鸡架我也不去给他盖。罗家没有好人。”“不,要盖!这是村里交给你的任务,这个房子要二年漏(漏雨)、三年透(透风)、四年换木头(换房盖),但是,交工时要看不出来……”召子一笑:“嗨,我这包工头子,偷工减料的事儿,我不用去现拜师傅!”村长又拿出罗镐给他的一千元钱:“给,这是给你的三包费,你要干出点水平,二年后见分晓,30年大计,质量第一啊。”“就怕老罗头不给我这活。”召子有些犹豫。

  “嗨!你舍命为罗家救火,这活不给你,能给别人?”召子把钱又推给村长:“兄弟照办!”老秋,杨树叶子懒散落地。

  罗家的房子动工。召子只穿裤衩领着兄弟们打地基。七猴子又起号子——“老罗家啊,谁户主啊,——是罗镐啊,盖房子,风水好啊地基实啊,万年牢哇!”罗镐甚喜,露出满嘴的豁牙子。

  村长蹿上一高处,叫着,指挥。又从衣襟里掏出一挂鞭炮。噼呖叭啦响完,他头顶烟雾,接过罗镐递过的酒碗,举过头顶:“老少爷们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罗家这房子是我村中精神。马图夜草,人图吉利,来,为罗家建房子举杯!“众人停下活儿,举杯。

  罗镐抹一把清鼻涕,说:“老少爷们儿,这回遭灾,我算看透了,村中父老,把我罗镐当成个人儿,大家的恩德,我死了不忘!”一桶酒全光。

  罗家的房场,冒着热气。

  罗镐高兴得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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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