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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韵第一鼓 作者:霍达

 

  这台晚会准备得可真够仓促的。晚上七点开演,下午三点主持人才来通知我“来一段几”。这不成。按老年成说话:头三天下帖子归“请”头一天归“叫”,当天归“提溜”。我是这么好提溜的吗?主持人挺年轻,西服领带,挺长的头发,恐怕不懂老规矩。我说我七老八十的,老帮菜了,唱不了啦!他说听您说话底气挺足的,上个月还在老舍茶馆唱呢。我说那是老朋友们元宵聚会,以艺会友,不算正式演出。他说我们这回可是正经八摆的演出,为了抢救长城和威尼斯集资义演,有国际意义!凡是眼下最红、最震的歌星,差不离儿都请到了,就缺您的“大轴”。姜是老的辣,没有您恐怕压不住阵!听人家说,您当年可是红得发紫的“京韵第一鼓”!这小子倒也够能说的,嘴皮子功夫有点儿像老年成“约角儿的”,请我唱“大轴”,是瞅得起我这个角儿,还把几十年前“京韵第一鼓”的头衔都给我挖出来了。其实他也只是“听人家说”,这么点儿年纪,没见过我大红大紫的时候。

  说起来,“京韵第一鼓”这个头衔不该给我,我不是京韵大鼓的创始人。早年间没有京韵大鼓,它的前身是“北板大鼓”,又叫“怯大鼓”,听起来平板、温吞,有本事的艺人就加工、改造,发展成“京音大鼓”,又改称“京韵大鼓”,格凋高雅、气势磅礴。这里头,最有成就、有贡献的要数刘宝全、白云鹏两位老先生,人称“刘派”、“白派”。“白派”唱腔,清新隽永、韵味深长,最适合表现儿女情长的故事,尤其是《红楼梦》,能让听的人如醉如痴。可是“白派”学起来不易,加上白先生用的是河间口音,很难模仿到家,他的学生也就不很多,有些后来反而又吸收了“刘派”唱法。“刘派”的特点是高亢激越,唱起来火暴,听起来提神。刘先生原是京剧老生,一条天生的好嗓子,可是一勒头、吊眉就头晕,不得已改学大鼓,唱“怯大鼓”,有名望又有改进的宋五、胡十、霍明亮、王庆宏都是他的师傅。他把京剧的中州韵白、嘎调巧妙地糅进大鼓的念、唱当中,又把京剧的把子功变成“刀枪架”身段,丰富了大鼓的表演手法,以演唱《三国》、《水浒》的武段子最为拿手,形成了明快、醒目的独特风格,声势超过了“白派”,赢得“鼓界之王”的声誉。我跟他学艺的时候,才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头一回拜师傅,心里挺憷。试着唱了一段几《赵云截江》,没想到刘先生说:“嗯!二姑娘是块材料,还真有点儿像我!你是偷着学的吧?”我赶忙说:“您是‘鼓界之王’,不学您学谁啊?”这么着,我正式做了他的徒弟。我本来不叫“赵燕风”,是师傅给改的,意思是慷慨悲歌,赵燕之风。的确是“刘派”大鼓的风格!没几年,就被戏迷们给捧起来了,师傅过世之后,人称我是“京韵第一鼓”。咳,这称号还是该给师傅啊!……一眨眼的工夫,我也老了,当年舞台上那个满头青丝、明眸皓齿、身穿大红丝绒旗袍的小姑娘,变成白发苍苍、老模咯嚓眼、牙都掉了好几颗的老太婆了。人过青春无少年,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早就不登台了,一门心思当好曲艺演唱团的团长,扶植年轻人吧!偶然亮亮相,多半是应应景,给老观众、也给自个儿勾起点儿回忆罢了。谁知道这小子今儿晚上来请我演出,还拣好听的话,捧我。盛情难却那就去吧!反正是义演嘛,既不是“堂会”也不是“走穴”,我义务劳动,分文不取,不至于让人指着脊梁骨骂“老没出息的”,也不会让税务局的人追着查“偷税漏税”。抢救威尼斯,我没这个义务,连它是哪国的、遭了什么难都没听说过,“抢救”它干吗?倒是“爱我中华,修我长城”也有我一份儿。我其实是冲这句话才答应参加演出的。

  头开演半小时,我就到了剧场,这是跟师傅学来的习惯,每场如此。进了后台,演员稀稀拉拉地还没几个人儿。演出时间一共两个半小时,我唱“大轴”最后一个节目,得从头等到尾。按照自己多年的习惯,我在后台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闭目养神。当年师傅就是这么教我的:“台上如猛虎,台下如绵羊。”演出之前千万不能胡思乱想、手忙脚乱、咋咋呼呼。艺人嘛,艺比天还高,比命还重。台下那么多人等着听你的戏,你得对得起他们。进了后台就要不苟言笑,不扯闲篇儿,不会客,默默地准备上场。

  演员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我闭着眼,听他们嘁嘁嚓嚓。有男的,有女的,女的居多,而且都年轻。这个说:“哟,你来了?你也来了?”那个说:“你们都来了,我还能不来?”他们互相叫著名字,都是眼下广播、电视里挺响的名字,我分不清谁是谁。如今年轻人成名快,淘汰得也快,不几年就换了好几茬儿。古人说“各领风骚数百年”,眼下谁能领三五年就不错了,短的只能领几个月、几天儿。

  我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朝他们瞅了瞅。嗬!真是80年代的新一代。男的留着大胡子、小胡子,女的项链儿、耳坠,闪闪发光,穿的衣裳“透”而“露”,还有光着半拉膀子的。瞧着疹人!我不懂其中奥妙,不敢评论。又听见人家说了:“今儿个,哥们儿都凑齐了!”女的也称“哥儿们”。“今儿不能不来!义演嘛,做做贡献,报纸上宣传宣传,也给咱们抵挡一阵。要不然,人家光盯着咱们‘捞,了多少多少!喊,哪儿那么好’捞‘的,你’捞,一个试试!”我光听说如今“走穴”成风,谁谁的出场价两千,门票二十,谁谁存款三百万,到底也是耳听为虚,今儿听这“哥儿、姐儿”几个一说,许是有那么回事儿。如今戏曲、曲艺的日子挺不济,他们……仔细瞅瞅,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穿着旗袍的,敢情都是……?我心里猛然一动:是了,人家有言在先嘛,今儿晚上请的都是“歌星”,当然不包括我这个唱大鼓的。那么,我算“歌星”吗?干吗请我?羊群里跑进个骆驼,这叫怎么个话儿说的!我这儿心里嘀咕着,并没搭话儿,也没动地方。人家也没理我,兴许没把我往“歌星”数儿里打,当成后台的一个老服务员了。随它去吧,既然来了,就等着吧,待会儿也许再来几个熟人,唱单弦的,或是唱京戏的,好跟我搭调。

  直到开演也没等到一个同行、一个熟人!演出开始了。我听见报幕员在前台报出第一位歌星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是刚才的哪一位,只是挺耳熟。

  我静静地听着。不忙化妆。我向来是临近出场时方化妆,反正老太太化妆也简单。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前台爆发出一阵阵掌声,显然今儿出台的都是走红的角儿、走红的曲子。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三十以后才明白,该来的全都会来……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跟着感觉走,请让它带着我……一阵掌声,又一阵掌声。这些歌,我都听着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可都这么有人捧,连我家的孙男弟女也都哼哼这些调儿。老了,赶不上趟儿了。我的心思乱了,听着听着也“跟着感觉走”了。我这会儿的感觉是什么?今晚上不该来!舞台已经是这一代的了,我瞎搀乎个什么劲儿?这儿没有我的地方!“瞿悦!瞿悦!”后台的姑娘们喊着一个名字,挺稀奇、挺轰动似的,就像我当年往熟人跟前儿一露面儿的那个份儿。

  我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猛一抬头,瞅见了,进来了一个小伙子。个头儿一米八几,脸黑黑的,挺壮,头发蓬松,像是烫过的。身上穿着黑礼服,领口打着卓别林式的领结。

  姑娘们把他围起来,“瞿悦,你好些天没露面儿了,出国了吧?”“瞿悦,你怎么这会儿才来?下一个就该你了!”他一脸急匆匆的样子,“上外地演出去了,刚下飞机!他们……他们这是不给人留活路,时间卡得没喘气的工夫!”哑哑的嗓子,让人感觉他的声带是一块磨刀石。猛然间,我想起来了,这人我认识!三年前,他还是个待业青年,来找我要报考曲艺演唱团,跟我学京韵大鼓。我一听他那嗓子,就把他打发回去了。“年轻人,趁早学点儿别的吧。曲艺主要是靠唱、靠嗓子。不像戏曲,没有好嗓子,靠身上的功夫也能拿住人。盖叫天先生就是因为嗓子不行,专攻武生,路子对了。你要是想学京剧武生,我倒是可以介绍介绍……”没等我说完,他扭头就走了。我听见他出了门还哑哑地嘟囔了一句“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还抱着老掉牙的观念?我的嗓子……哼!”三年的工夫,歌星当中就出了个大红大紫的瞿悦,靠哑嗓子一鸣惊人!对,就是那个程悦!您说邪门儿不邪门儿?敢情到了80年代,嗓子好坏的标准给倒过来了?不仅男的,女的也是如此,咬着话筒,沙哑沙哑的,竟然还博得满堂彩!瞿悦从姑娘们中间挤过来,挺不耐烦似地走到镜子前头化妆,这儿离我坐的地方就很近了。我不知道该跟他打个招呼呢,还是该装做不认识?正在犹豫,他认出我来了。

  “赵……赵老师,”他一愣,像是在一堆时髦摩登领导新潮流的进口美容化妆品当中发现了一块生着绿斑的铜镜子。难为他还肯叫我一声“赵老师!”三年前的不愉快,他不会忘了吧?我想不会。但是他如今是名人了,大概也不想翻腾旧账了,就很“宽容”地笑笑:“您也来了?”我只好尴尬地朝他点头笑笑,竟然找不出一句话来,心说:我真是不该来啊!这当口儿,就轮到他出场了。舞台监督催着他“快点儿,快点儿!”回头又对我说:“赵老,下一个就是您!”怎么,我跟他挨着?接他的场?前台传出了报幕员的声音:“观众朋友!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当代最负盛名的青年摇滚歌手瞿悦为大家演唱!”“轰!”地一阵掌声,像是八级台风、倾盆大雨。瞿悦快步走出去,立即被风雨吞没了。

  嘣嗒嘣嗒的摇滚乐敲打起来,我听到了瞿悦那嘶哑的声音:“天上有个太阳……”这时,台下有人高声叫着他的名字:“瞿悦!”瞿悦只顾唱:“水中有个月亮……”谁知台下的人继续喊:“你演一场拿多少钱?”我心说:糟了!剧场里怎么乱成这个样子?非打起来不可!我不由得替他捏着一把汗,起身走到侧幕条儿旁边,往外一瞅,瞿悦还挺镇静,手捏着话筒,不理不睬,唱他的,台下黑压压的观众纹丝不动不像是要往台上扔汽水瓶子的架势。

  嘣嗒嘣嗒……瞿悦唱道:“我不知道……”台下嚷道:“说!”瞿悦唱道:“我不知道……”台下嚷道:“说!”这一嗓子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听起来有三十、五十的。

  瞿悦继续唱:“我不知道……”台下这时全场一声高吼:“说!”我被惊呆了!这是怎么个意思?喝“倒彩”?轰他下台?当场追查“偷税漏税”?听说……听说瞿悦如今的出场费高达三千,相当于我一年的工资!可是,今儿个大伙儿都是义演啊,他也一个子不落!……嗯,不像是“嫌贵”,倒是像起哄架秧子、跟他逗着玩儿呢!你听,那一问一答还能对上茬儿:“说!”“我不知道……”而且台下的每一声发问,都不是乱来,而是准确地插在演唱的“气口”上!这算什么恶作剧?观众是爱他还是恨他?是捧他还是恶心他?阿弥陀佛,我从学艺到如今,还没见识过这种场面!我心惊肉跳地退回来,化妆。他唱完就该我了,这时候想逃也逃不脱了。望着镜子里自己的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真是“顾影自怜”了,咳,一辈子过五关斩六将,今儿个要走麦城吗?前面,瞿悦已经唱完了这首歌,到了儿也没说出太阳和月亮“哪个更圆、哪个更亮”,就回来了。我心说这回该我过堂了。谁知道前边的掌声经久不息,还有尖厉的口哨,那意思是让瞿悦“再来一个”!捉弄完了你,还要再提溜一回!瞿悦像是早在预料之中,刚进侧幕条儿,没往里走就又返场了。他恐怕是经常如此的。

  我化妆完毕,等着接他的场。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瞿悦沙哑的嗓子又唱起来了。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安排,他返场后唱的《一无所有》好像是特地回答刚才的提问“你演一场拿多少钱?”似的:义演!一无所有!这是你的手在抖,这是你的泪在流。

  难道你是正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狂风暴雨又降临了,好像整个剧场调了个个儿,倒海翻江,人们疯了,都疯了!“呕欠,一无所有!”今晚能花十块钱来听演唱会的人恐怕没一个是“一无所有”的,吃饱了喝足了,活得腻味了,反而特别陶醉一无所有,真是邪门儿!掌声、叫声已不再选择“气口”,随着嘣嗒嘣嗒的节奏,“哗,哗,哗”拍得震天响,几千人整整齐齐地喊着:“瞿悦,瞿悦!我们的歌手,我们的骄傲,我们的心!”我的祖宗!这伙人崇拜瞿悦像是草民们仰望皇上,我这个“京韵第一鼓”,一辈子还没被人捧到过这份儿上!这阵势可真够吓人的!不该来,不该来,我实在是不该来,七老八十了,干吗还要经受这急风暴雨、惊心动魄的考验呢?但是,这会儿真轮到我出场唱“大轴”了。不管我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不唱是不成了。我拿起板,端起鼓架子,硬着头皮往外走,脚底下是软的,脑袋里是空的。京韵大鼓唱了一辈子,这还是头一回“怯场”!谁知道今儿这些观众怎么对待我?80年代了,80年代!他们是一听见嘣嗒嘣嗒脚就痒痒、心就酥的主儿,吃不吃我这一套?报幕员笑容可掬地走向台口,一手捏着话筒,一手扬起来,像是要平息台下的狂风,又像是要掀起更大的暴雨,高声说:“观众朋友!最后一个节目,我们特地请来了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著名的曲艺表演艺术家、素有‘京韵第一鼓’之称的、七十八岁高龄的赵燕风女士,为大家演唱京韵大鼓,电视连续剧《四世同堂》主题歌……”话音儿没等落地,就是一片掌声,竟然博得“碰头好”!我的眼睛湿润了。这些观众,我所不熟悉的观众,为什么肯给我这么大的面子?是报幕员介绍的那一串头衔起了作用,还是瞅着我这满头白发登台献艺怪可怜的?或者是,他们当中也还有人记得名噪一时的“京韵第一鼓”?甭管是怎么回事儿,我这会儿心里踏实了。

  我朝台下的观众深深鞠了一躬,从黑丝绒旗袍的大襟底下抽出一块雪白的、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儿,抖开了,擦擦嘴边儿,往鼓架子上一搭,弦师的琴声响起,我左手执板,右手拿鼓楗子,“咚,咚,咚!”悦耳的鼓声响起来,我仿佛又倒退到年轻的时候,精气神儿来了,放开嗓子:“千里刀光影……”刚刚唱出头一句,掌声轰地响起了,一个“满堂彩”!我抖擞精神,把整个段子一气呵成:……仇恨燃九城。

  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

  一腔无声血,万缕慈母情。

  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生!掌声排山倒海般地响起来,经久不息。我觉得自个儿像是醉了……这么说,我今儿个还是该来。

  (发表于《文艺报》1989年9月2日。1989年第11期《小说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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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