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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飘舞的少女 作者:金帆

 

  十八岁的少女马兰,在月圆星稀的夜里,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对夜景的观赏之后,从容不迫地从白塔河堤上纵身一跃,凝固出一个空中飘舞的少女。

  乡下少女马兰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条通往白塔河的坎坷小路,多少年来它像一束幽暗而扑朔迷离的光亮在乡下少女马兰的记忆里闪烁不定。她记得那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十月,准确点说应该是1988年10月的某一个月色朦胧星光依稀的夜晚,一个乡村女孩开始对黑夜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马兰看到自己像个受惊的玉兔睁大恐惧的眼睛,脸色在昏暗的黄昏已模糊不清,她看到一个乡村女人在幽静的白塔河徘徊不定,哭泣的声音从荡漾的水面上瑟瑟滑过,使马兰此刻回想中的童年颤抖不止。

  现在马兰能够意识到当初自己恐惧的原由,就是女人像秋天里的燕子毫无顾忌地纵身跃进河中心,那亮亮的月光就如此迅速地被残酷击碎,那哭泣的声音陡然从马兰紧绷的弦上滑断凝固成永恒,这种灰暗的画面烙进马兰的心扉一直伴随她进入18岁,直到18岁的马兰也以同样的方式完成了她骚乱而动荡的生命音符,那种凝固的永恒才演变成另一个任人猜想与演说的故事。

  很久以后,少女马兰晃然意识到童年的自己犯下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并无止境地折磨她。

  妖妖姐在白塔河里洗澡哩!马兰说。

  当时马兰只是在晚饭桌上轻描淡写般地说上一句,母亲就在她寡瘦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她的言语陡然嘎止。马兰的话在大人心目中只是孩童无聊无趣的儿戏之言。

  你不是发烧说胡话吧,拐子哥嘴里的饭喷了出来,这十月天啷咯能洗澡?你们不信就拉倒,我懒得说。马兰瞪拐子哥一眼,复埋头吃饭。最后又低咕一句,你们啷咯就不相信么?父亲极不耐烦地把筷子戳在马兰鼻梁上,你再胡说我捏死你!那一年父亲还没去世,正是父亲的本命年。

  马兰瞪大受惊的眼睛,那种亮光在临近黑夜的空间里闪回了一下。

  可能是第三天或者更悠远的时间里,马兰跟在村里几个孩童后面奔跑着,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迎风起舞的野草,那时候阳光像是温和的颜色涂沫在他们身上,他们像不安分的野狗蹦蹦跳跳,马兰来到一座破烂不堪的社公庙门前,看到那个像燕子一样纵身跃进白塔河的女人。马兰的拐子哥最后一个到达终点,马兰看到拐子哥把拐杖一甩便死蛇样软瘫在草地上,苍白的脸色在奔跑中变得红润而多血。

  死了吗?拐子哥侧身问妹妹马兰。

  马兰睁大眼睛望着拐子哥,那眼光中充满愤怒。村里的男人女人脸挂悲哀,给社公庙罩上一层肃穆庄重的气氛。

  女人就平躺在庙宇的屋檐下,身上盖一块沾满灰尘和泥沙的破草席。马兰看到她就是在白塔河里洗澡的女人。虽然马兰在努力回想自己当初的心情,可始终没有获得成功,马兰只是依稀记得当时女人跳跃时所凝固的永恒片段,回想中的往事已被抽去了当时的情绪,只剩多余的外壳。

  死了吗?拐子哥又问。

  马兰说是睡着了,不是死了。

  是死了。拐子哥说得很果断。

  不,是睡着了!马兰徒劳地争辩一句。

  我晓得她是死了,她男人说她尽生女不生崽,就常往死里揍她,她逢人就说不想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那婊子崽男人可能躲在家里乐得打滚哩。

  马兰一直在与拐子哥争辩睡与死的问题,直到拐子哥极愤怒地在她脑壳上敲了一拐杖之后,七岁的马兰才真正开始分辨出睡与死这两个字所不相同的概念,人睡着了终有醒来的时候,而死了就意味着永远地睡着了。哇的一声,马兰突然大哭起来,惊惑的脸上失去血色,这种惊惑困挠了她许多年。

  在道路的另一头,马兰的记忆混沌未开,她只是记得一个粉红色画面像一瓶打翻的颜料在水面漫漫荡开,它是一道夕阳的余晖,西沉的夕阳在狭窄的河面上瑟瑟战栗,将河两岸的芦苇和杂草染成一片红色。

  马兰一晃就18岁了。

  在一个灿烂如桃的夜里,少女马兰完成了一个乡村少女最刻骨铭心的转折,她当时有一种梦游般的感觉,这种转变在马兰被一种爆炸式的兴奋中惊恐地意识到了,她好像是深深地惋惜了一声,最后整好衣服梳好发辫坦然自若地从鹰的蜗居里晃出,心里满涨着放纵之后的疲惫和兴奋。少女马兰慵懒地越过了一排湿漉漉的衣服,看到天是个好天,阳光无限明媚,马兰顿时感觉到自己是个合格的小女人了。

  少女马兰不可能想象,从这一天开始她18岁的生活突然变得鲜明而骚荡不定。

  这一点连她风骚的母亲也没有想到,母亲对女儿18岁后巨大反差显得手足无措和不可思议,母亲以一种古典的方式注视女儿,眼光充满同情和迷惑。

  马兰在读高中时,和许多女生一样梳着瀑布一样飘洒的长发,穿拉白筋的臃肿的运动服,马兰也读琼瑶的小说,更多的是整版整段地抄录席慕容的情诗,她的单纯使她的理解能力未能超过她18岁的年轮。马兰在这种朦胧好奇的边缘上摇荡不定,像满载货物的货车正缓缓启动。

  直到有一天,少女马兰走进一个朋友家里,意外地撞见她的朋友与一个男人翻滚在沙发上发出激烈的撞击和亢奋的呻吟,关于男女间的秘密在马兰懵懵懂懂的心里忽然明朗开来,马兰似乎也参与了这种罪恶的游戏,脸色惨白地飞奔回家,那一幕因此深刻地烙在少女马兰颤栗的心里,使18岁的马兰几天都不敢在村头抛头露面。

  在鹰亲吻马兰的那一刻,马兰出奇般地显出老练而镇静,鹰笑着说,马兰你不是第一次吧?马兰说,放屁!马兰一直孤芳自赏,习惯于沉静,她功课出奇的好,她的风骚的母亲以及40岁未出嫁的老师都说马兰是块好料子,但在临近高考时功课又急剧般地走下坡路,老师和母亲急得满嘴燎泡。对于马兰的变化他们毫无回天之力。马兰对别人的注视视而不见,她一门心思地崇拜居里夫人,马兰的母亲对女儿不问女红之事满怀忧虑,在马兰的母亲涂脂抹粉打扮得色彩斑斓一遍遍地从女儿书桌前走过时,马兰始终埋头不语,判若无人。令人惋惜的是马兰最终还是没能考上大学。如果马兰坚持复习一年或许可以过上令人羡慕的校院生活,但马兰没有,她放弃了最后一丝机会,半年后,她以最佳成绩考上了本县一家跨国集团公司的业务公关部,开始进入另一种生活方式。虽然这并非马兰的最佳选择,但马兰显然获得了初步成功,谁都不认为做一名公关小姐有什么不好,但马兰的母亲对此不以为然,这个精明而风骚的女人说马兰走的不应该是这一条路。但已无法挽回。

  公关部的日子并不像马兰想象的那么美好,她的工作无非就是与客商周旋在酒吧舞厅之类五光十色的场所,时时刻刻都得以另一种眼光和脸谱去注意男人们对她的骚扰和侵入,关于大学模糊而浪漫的想法在公司里已被彻底肢解。马兰的好友先后被男人们一个个抱走,马兰忽然发现日子如水一样苍凉而乏味。马兰在18岁品尝了孤独无助是一种灾难之后,心情便变得十分地糟糕,马兰于是想到了要找一点有意义的事做。马兰是那种喜静又好动的双重性格的女孩,她想到了去溜冰场或者歌舞厅,可是她走近门口的时候,转身就往回走,让那些同来的伙伴目瞪口呆。真是没意思呀,马兰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马兰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竟意外地来到白塔河堤上,她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如燕子一样纵身跃入水面的女人。往日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死了吗?不,是睡着了!死了嘛死了嘛死了嘛……睡着了睡着了睡着了……马兰静静地坐在白塔河堤上,天上有一弯红月,水中有一弯红月,马兰似乎在等待着一个故事的发生。

  马兰的母亲也极敏感地看到马兰反常心态,感到一种情绪在蔓延,马兰曾对母亲说要换一种活法,对于女儿的话母亲无从理解。

  难道你活得不好吗?马兰的母亲多次复述这样一个问题,但都没有得到马兰一个满意的答复。一个字也没有,后来母亲又说马兰你把头发烫了吧。马兰在这一点上对母亲满怀钦佩和深信不疑。马兰的母亲看来十分懂得该如何使女儿更加美丽动人。马兰母亲把一袋化妆用品交到马兰手上,就像指挥官把一杆枪交给战士,经过一番神圣而庄严的承传之后,马兰果然大放异彩,光彩照人了。

  母亲说,行了。

  马兰说,我该18了吧?母亲的脸色既欣慰又黯然。

  马兰对使用黛尔丝、丽花丝宝之类的玩艺显得笨手笨脚,马兰说这是干吗?但看到母亲卧室堆满了化妆品也就变得心安理得,在以后的日子里,马兰把大部分的工资都投注化妆品店里。母亲很满意,母亲说会化妆的女人才是懂得生活的女人。

  马兰对于母亲的歪理邪说从内心滋生出一种反感和厌恶,她真想说母亲你是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呀,但她没有说出口,她不想让守寡多年的母亲暴跳如雷。

  马兰那个想换一种活法的念头一直死死缠绕着她,这种意念一会清晰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具体一会儿缥渺,马兰从形而上完成了这种意念的更变,但马兰已经习惯了公司公关部那套程式化的生活,一下子绕不出来。马兰想如果不是认识了作家鹰,人生又会在哪条轨道上演绎呢?马兰对此深感茫然。

  鹰是县文联的一位创作干事,与公司老板是同窗好友,在一次饭局上,老板说丢掉你的书生气吧,来我公司干,我正缺一个舞文弄墨的人才,月工资不少于两千。

  钱是个好东西,谁见了都想咬几口,鹰自然经不起金钱的诱惑,果真就跟着老板走,老板没有亏待他,让他坐上了秘书科科长的交椅,枯萎的日子便也开始渐渐滋润起来。

  鹰也是个作家,是个已经出过几本小说集的作家了,马兰说在不少杂志上见过作家鹰的大名,被老板招安后,作家鹰就很少回家,除了工作整天就是埋头于创作,鹰的寝室与马兰的居室只隔一步之遥,这就给马兰与作家鹰充分的结识的机会。她每次从居室出来都可以碰上作家鹰,碰得机会多了,马兰就觉得是种缘分,更何况马兰本身具有一种少女特有的成熟之美。有一次马兰晚上从家里回来,正碰上鹰提一袋鲜淋淋的草莓从她面前走来。

  鹰说,我认识你!马兰说,我也认识你!鹰说,你是公关部的马兰小姐。

  马兰说,你是秘书科的笔杆子,更是一位作家。

  哈哈哈……嘻嘻嘻……马兰就进了鹰的卧室,马兰几乎回忆不起来当时走进鹰的卧室是出于何种心情,马兰感到有种极想倾吐的欲望在驱赶自己。这是马兰第一次正式走近一个男人。

  作家鹰说,他正在构思一部中篇小说。

  马兰说,你就写写我吧!作家鹰说,你是个复杂而难透视的女孩,我无从下笔。

  马兰说,彻底透视吧,一切都会明朗的。

  马兰的脸泛着红晕。鹰靠近了马兰,他嗅到了乡村少女马兰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醉人芳香。身体在芳香中渐渐酥软和痉挛,作家鹰已经忘了作品的主体,只记住了背景。马兰说鹰呀鹰你就亲亲我吧,就一味地产生了如梦如幻的遥远的亲切感。

  马兰对爱情显示出的疯狂让马兰的母亲大吃一惊,她对马兰说你正年轻,别太认真,最后又说,别太相信男人!马兰对母亲的话不屑一顾,固执的神态使母亲叹气连天,马兰匆匆忙忙中流露出来的妩媚之态,让她的母亲忽然意识到埋伏于女儿内心深处不灭的欲望正在勃然怒放。

  马兰的生活像一洼死水注入了新的雨滴开始活泛起来,在这场闪电般的情爱中,马兰像置身于一盘奇妙旖旎的冒险格局中,马兰省却一切抽象的意义,作家鹰犹如一通挡不住的风景充满了诱惑力,让她驻足留恋,马兰不再无聊,她频繁出入作家鹰的居室,徜徉于爱河中尽情享受公关部枯燥工作以外的险情。马兰不再翻阅和抄录情诗之类的玩意,她把一切幻想和激情付之于实践之中。

  作家鹰给了马兰一把开门的钥匙,说我的家就是你的家。马兰开始有点犹豫不想接,作家鹰就说我的家又不是狼窝,马兰就一把抢过钥匙,说我就喜欢与狼共舞。

  作家鹰比马兰大13岁,马兰说你可以做小爸爸了。

  作家鹰说,不急不急,等你长大。

  作家鹰在桌前写小说的时候,马兰就在一旁默默地攻读日语,公司的产品已远销日本市场,常有日本商人前来公司指手画脚哼哼哈哈,她必须学会一些日常用语,不然她的公关业务将面临着紧迫感和危机感。写累了读乏了,两人就聊天就煮面条,有时马兰整个夜里都看作家鹰写文章,马兰从这种气氛中真正感到一种超凡脱俗的沐浴。

  马兰认识作家鹰三七二十一天后就把自己贡献给了鹰,从此由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演变成地地道道的成熟妇人。作家鹰在解脱马兰第一颗扭扣的时候问马兰你后悔吗?马兰一阵颤栗,随后她感到少女的秘密被撕破,她发现那种象征在作家鹰一开始触摸时,变得异常实在和具体,象征被打碎后,马兰一览无余,马兰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做个女人真好!马兰在作家鹰的抚摸下,像大浪中的小舟涌动着惊人的冲击力,马兰在这一瞬间有了彻底的顿悟,马兰掌握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全部秘密,这使马兰在死去的那一刻显得毫无遗憾。

  马兰欣喜地看着自己闪亮剔透的玉体,从此明白人生中许多重大的命题。她开始以女人的目光和方式注意母亲,马兰因而与风骚的母亲亲近起来。

  作家鹰对马兰的表现显得吃惊和口呆,鹰大汗淋漓地赞美马兰时,马兰就脱口而出说我比她好吗?作家鹰脸色陡变。

  你紧张什么?马兰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不会让你妻离子散的。

  马兰的母亲发现女儿这一重大转折是在当天夜里。马兰从公司寝舍回到家里正在屋里快乐地擦洗身子,母亲错眼不眨地盯着女儿优美圆滑的背影闻到一种特殊气味从马兰身上扩散开来,寡居多年的母亲一脸庄重。马兰轻轻松松地走出来,一股男人味在母亲鼻前荡漾,马兰走进里屋如同母亲当年走进女儿书桌前。母亲对马兰如同当年高考时一样显得毫无办法。马兰对作家鹰已经充满魂牵梦萦情真意切的怀恋。这已经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马兰的母亲迫不急待要给女儿张罗对象,母亲的用意并非急于抱外孙,目的在于用这种传统的婚姻方式束缚女儿动荡不安的心。她认为这是唯一的办法和选择,男人是同村的年轻人名叫苗苗,苗苗也是个不守本分的男人,苗苗17岁就开始闯荡江湖,专做服装批发生意,是个富得流油的人物,现在正准备在县城创办一个服装厂,总之,苗苗在马兰与作家鹰爱恋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回到了村庄。

  苗苗是个敢闯敢干的男人,马兰的母亲看中的正是这一点。而马兰对母亲的做法不屑一顾,她依然陶醉在与作家鹰的爱情游戏当中。母亲用种种理由来释解和诱导女儿走出那种游戏当中,但马兰闭嘴不言,最后不耐烦地说一句,要嫁你嫁!母亲的脸色顿时气得如同触电。

  苗苗见过马兰一面。苗苗对马兰说嫁给我吧,我把服装厂的厂长给你做,或者干脆坐家里当老板娘。

  马兰只说了一个字,俗!几天后,马兰基本上忘却了母亲和苗苗在婚姻上对她的缠绕,像个钟摆穿梭于公关部与作家鹰之间。马兰的自杀暴露后人们大吃一惊。马兰的游刃有余使许多人自愧不如。

  马兰不慌不忙走出家门,对各种目光熟视无睹,她的高贵与矜持给人们留下永不衰减的热情,她自杀后在一部分人心里形成的心灵空白直到以后很久才得以弥补,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这个面带忧郁心存孤傲的公关小姐,似乎觉得她是生活在空间的幽灵,或者说是在天空中飘舞的乡村少女。

  当18岁的少女马兰以一种孤独散漫走进作家鹰的卧室时,她像游鱼滑进大海,大鸟展翅天空,马兰甩掉高跟鞋,赤脚在屋里蹦蹦跳跳大呼大叫,马兰全部的伪装这时剥脱无遗,如果她的同事看到这种景致绝对会大吃一惊。她充分享受18岁给她带来的快乐和活泼,马兰过剩的青春活力使作家鹰凌乱浪漫的书房兼卧室总是鼓鼓胀胀的,马兰俨然以小母亲小妻子的身份拥有作家鹰和这爱的小巢。马兰在厨房里洗碗时的心情闲适而满足,她故意弄掉围裙又大呼小叫地要作家鹰给她系上,作家鹰给她系围裙时,她反手把作家鹰抱住说,娶了我吧你快快娶了我吧。作家鹰把嘴贴在她唇上,轻轻地说你给我生个双胞胎,马兰一遍又一遍地陶醉在这小小的无尽的游戏中,她源于女性天生的魅力使作家鹰这个成熟的男人叹为观止,在这方面马兰彻底承袭了风骚母亲性格中最突出的一面,马兰在这些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可爱以及后来的举措愈发使作家鹰相信女人是团谜,马兰更是谜中之谜。

  在作家鹰虚拟的作品中,他可以淋漓尽致地描绘女人种种心态,捕捉女人漂荡不定的灵魂,对于马兰他做不到,如果说马兰也是他的一部作品的话,那么也是他最失败的一笔。作家鹰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活泼可爱浑身泛滥多余生命力的乡村少女会做出如此超人预料惊天动地的事情。作家鹰在窥视马兰全部秘密的那个晚上,他就惊奇地发现这是一个看似单纯实质复杂的女人,做过爱之后,马兰说我比她行吗?马兰反复地想证明什么,原来早就洞窥和察觉他的全部经历,马兰说除你之外对其它的一切不感兴趣,我说过我不会使你妻离子散的,这或多或少给了作家鹰一点欣慰。

  马兰把18岁完全寄托在一个已婚男人身上。作家鹰完全迷惑了,他后来有了欲罢不能的恐惧,马兰的母亲也从女儿眼中读到什么叫忧心忡忡,母亲几乎从开始就嗅到了血淋淋的味道,当母亲企图挽救女儿与作家鹰心平气和地谈起马兰的未来时,马兰眼里闪烁出困兽般的绝望,马兰的视线越过母亲的额头,汇聚成一缕淡淡的凄凉,一种成熟的伤痛。

  作家鹰意识到要摆脱马兰时,事实上已是不可能的,马兰的平静与执著使作家鹰无法启齿,作家鹰摸抚马兰光滑的肌肤,她发出绝望的颤抖并以疯狂的回报反馈作家鹰发出的种种信息,马兰身上散发出的幽远微弱的香味使作家鹰一阵阵跌落在坡峰与浪谷中,他们在探索彼此的秘密时达到惊人而登峰造极的和谐,他们准确地捕捉从各自肉体内发出的爱的信息。又完全信任地交流,作家鹰对这种游戏满怀惊叹,在马兰后来一次又一次地强要房事时,作家鹰感到了重重危机。

  作家鹰惫疲地说马兰你才十八呀。

  十八怎么啦?马兰一口咬住了作家鹰的耳朵,作家鹰忽然变得龇牙咧嘴,丑态百出。

  马兰从容不迫地扮演一个小情人的角色,同时又以优异成绩获得企业领导高度赞誉。谁都不怀疑她有能力出任任何一个国家的大使。马兰后来对作家鹰的爱变得狭隘,由此开始踏上悲剧的起点,在有限的日子里马兰变得敏感而神经质,马兰说自己不是唯爱论的先锋,她甚至曾暴露出做女中强人的野心,在爱情与事业上表现出来的非凡热情更令人匪夷所思。

  作家鹰不露声色地占有乡村少女马兰的同时,自己也逐渐陷入作茧自缚的境地,在与马兰的情爱过程中已传递了这种不安,作家鹰意在表明马兰你使我感到害怕了,奇怪的是他们这种唇齿相依的关系给两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创造热情。作家鹰的小说屡屡刊发征用并多次获奖,作家鹰在被爱包围时,灵感如马兰的欲望一样狂涌而出,马兰自杀后作家鹰一度有过翻身得解放的呼喊,但创作激情从此枯萎。

  马兰在黄昏与黑暗相交的过程中完成了梳装打扮,圆圆的水银镜里闪出一个妖冶无比的女人,这使马兰想起一句俗语,白天人照镜夜里镜照鬼,我是人还是鬼呢?这种想法把马兰自己惊吓一跳,但片刻又深感十分的满意,马兰说去他妈的便吹着口哨扭出门去,月光已经升至中天,树木的浓荫浸沐在一带幽蓝的光亮之中,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马兰有这样的一种感觉,像躺在母亲的身边在一个遥远的夜晚沉沉入睡,当在晨曦里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老女人或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童。当回忆的道路突然中断,她的大脑失神记忆一片空白的时候,马兰的眼前总会立即闪现出一个粉红色的画面,随即又会滑入黑暗的峡谷。

  现在乡村少女马兰看到的是一枚红月,红红如少女的脸蛋,微笑着诱惑马兰向它靠近。马兰今夜刻意打扮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观赏那一枚红月,除了堤岸上空的红月亮还有夜鸟和秋虫的喋喋鸣叫,它们喋喋不休地给少女马兰讲述它们失去的岁月,讲起昔日的优游时代,夜鸟和秋虫的言语由于受了夜露的浸润和滋养往往带有一种梦幻般的性质。

  马兰在临近白塔河的时候,看到有一颗人头在茅草丛中晃动,马兰从梦游的境界走出来。

  马兰喊,是人是鬼?是人是人我是人呀!苗苗把脑壳从茅草丛中探出来。

  马兰又气又好笑,说去你妈的苗苗吓老娘一跳,有人不做尽做鬼。

  苗苗说你莫过来,我正屙屎呀!马兰说苗苗你是个流氓。

  轻声点好不好,我还要娶老婆呢,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把小妹你给强奸了呢。

  苗苗总算把屎屙完,裤带使劲一勒就晃出草丛,苗苗走近马兰,在月光下看见马兰红嘟嘟的两片嘴唇嚅动着就说,我真想亲你一口。

  马兰想起作家鹰,鹰是个果断的男人,在与她抚摸亲吻的过程中并没有这些拖泥带水的细节。马兰很生气,忽然涨红了脸用吵架般的声音说我他妈的也想亲你一口呀。

  苗苗大吃一惊,眼睛搜索四周,马兰连续喊着几句叫苗苗脸红耳热的话身体却凝固不动。苗苗大胆地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马兰鼓胀胀的胸脯,马兰立即把软软的身子凑过去,凉凉的手捧住苗苗的头将嘴唇凑了过去,马兰的唇凉嗖嗖软绵绵的。

  苗苗忽然想起人们风传马兰与作家鹰的风流事,心里鼓涨的欲念蓦然消淡。甚至变得心慌意乱。马兰却像斗志旺盛的母狼,不断地把身子冲过去,苗苗招架不迭。

  苗苗喊,有人呀!马兰说去他妈的我不管。

  苗苗紧攥住马兰的手腕,马兰憋着劲扭曲着嘴里发出呀呀呀的声音,这形象十分滑稽而可爱。苗苗忍不住大笑起来。马兰猛地推开苗苗说笑个屁,你以为老娘真想强奸你?作你的夜游梦去。说完便一古脑朝白塔河堤上爬。屁股一甩一甩活像个招引男人的娼妇。

  马兰一连几天都梦见水,看见那水中的月亮黑黑的如泼上一层墨,那些湿漉漉的水草像蛇一样紧紧地缠绕她的身体。

  马兰在月圆星稀的夜里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对夜景的观赏之后,就从容不迫地从白塔河堤上纵身一跃,那个在马兰心里凝固十几年的画面倏然活跃闪烁开来,她以自己的行动丰富了那个画面。马兰在那一瞬没有死的恐惧,从内心激发起对死的好感,就像经由黑夜来到白昼一样,她是那样渴望消失,渴望走入死亡的黑暗之中,就像不慌不忙地要去好友家赴一场宴席。马兰选择这个时间具有某种总结与暗示的意味,但谁也难以释解,是什么原因驱使马兰结束桃花般灿烂的青春,恐怕连她风骚的母亲和作家鹰也难以理解,苗苗在白塔河下游捞到白白胖胖的马兰时,气得一头往歪脖子柳上撞去。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苗苗见人就复述着那句话,使人觉得苗苗是不是也变成一个疯子?马兰唯一一本笔记本记载了这个乡村少女某种古怪的思想和绝望的念头,马兰的母亲在整理女儿的遗物时震惊地看到了女儿遭受煎熬的灵魂在蓝幽幽的夜空中飘荡,母亲同时又产生了骄傲。

  马兰最后一次进入作家鹰的卧室,作家鹰已预感到残酷的现实,马兰在这一瞬间流露出来的烦躁和焦灼这在马兰是绝无仅有的,马兰的母亲只在女儿的笔记本上看到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马兰站在白塔河堤上的时候,同平时一样端庄文静,乌云已擦着月亮而散,夜空明朗清澄,马兰的死使村里和公司一度受到普遍的压力,很多与马兰有关的或无关的人都开始思考她的悲剧发源,并试图从马兰18岁的履历中寻找自己生存的威协和生存的价值,但无一获得成功。

  马兰死后,作家鹰见了马兰的母亲一面,两人都静坐良久,作家鹰欲言又止,女人原想把马兰的笔记本拿给这个男人,但又觉得万事皆已结束,女人说你走吧我不认识你。作家鹰的脸上露出一种痛苦的神情,作家鹰走到门口又踅回身说我听到马兰在白塔河堤上唱歌。

  马兰的母亲仿佛也听到了想象中的歌声,它带着湿漉漉的水气,在月色幽幽的河面上空飘荡萦回,越飞越近……

作者简介:
  金帆,男,63年出生,江西余江县人,90年开始从事业余文学写作,迄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城市风景》、《稻子熟了桔子黄了》、《河魂》、《山魂》、《古镇秋月》若干篇。现供职于浙江某广告公司,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人民文学》作家俱乐部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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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