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挠攘 作者:魏润身

 

  1

  腰里掖着百十来万,光荣突然挠攘了。

  挠攘是活了九十六岁的奶奶常叨咕的一句话。小时候奶奶常有领他上劝业场听蹭儿戏,来去的路上奶奶总是这么句话:豁(着)哈——嘛也,闹(挠)攘的慌。徐水老家味儿,拖着长腔不像是说好像在唱。如今四十多岁的光荣也挠攘了,谁知怎么回事。

  肝火也不禁不由大起来。和乐的灶间吧唧吧唧粘脚不说,尤其闻不了那笼屉味儿。其实他最清楚不过,自个儿在不在柜台钉着,里外一天差四、五张儿。可四、五张儿就像过去的四、五角,小时候的四、五分,提不起兴致。和乐刚开的那年,他哈工商哈税务哈市容哈城建哈街道哈整治哈检疫哈交通哈派出所哈纠察队哈饮食公司,十几个婆婆都哈到了,这心理定势移到伙计身上也没变,对那些安徽的山西的河南的河北的大闺女小伙计都挺客气。如今磕磕绊绊苦熬拽蹦出来,却瞅着什么都别扭了,挠攘的慌。

  什么XO人头马,酸的苦的;什么螃蟹大虾田鸡腿,一个味儿;什么云烟肯特万宝路,燎嗓子。其实这些玩意儿全不如二锅头关东烟贴饼子。挠攘厉害了他真闹瓶二锅头就着花生米“滋儿”几口,也变了味儿。再也找不着那晕乎热乎赖乎过瘾解馋解气的感觉,越喝反而越挠攘。

  把三口子的户口从内蒙折腾回北京,他当过泥瓦匠装卸工,还跟安徽来的一个小伙子学过弹棉花。那时候被重新成为北京人而激越着亢奋着侥幸着感激涕零着,什么苦哇累呀丢人现眼的全没在乎过。后来开了和乐那叫不易。今天工商的来了明天市容的来了,对付的好嘛事没有,打点不周一个苍蝇罚五百,没辙,稍微滋扭两句穿官衣儿的把你的营业执照摘下来,那话说得还满和气:“没关系,想不通搞搞卫生再开张,过几天我们验收来。”崴泥,晾你俩礼拜那半个月就算白干了。最添堵的是沉渣浮泛鱼龙混杂真假难辨。那回来了个市容的,进门从提包里掏出架显微镜,放到灶间面案菜案上一照,说大肠杆菌超标百分之四十,罚款两千。他疑疑惑惑刚想分辨,人家伸手要把他那执照摘下来。他赶紧敬烟敬茶老实认罚,来人不吃这套从容点钱,出门告诉他下午两点到市容办公室取收据。下午去了一打听,人那儿的又把他好一顿编派,根本没这人。坑他两千的是个骗子,这叫什么事。没过两天又来了两个穿官衣儿的卫生警察,说和乐的菜案生熟不分罚四百,他长了心眼儿,满脸陪笑请对方先拿出工作证。那两位同志一抬屁股走了。第二天没收执照不算,和乐还被贴了封条。

  原因极简单,卫生脏乱差还对国家工作人员态度不友好。检查态度的问题持续了一个月,光荣反而振作顿悟了。理解,只有相互理解了才能使世界充满爱。人家工作人员都是死工资,风里雨里多不易,该意思的时候就得及时意思一下表心意。最重要的是他悟到了致富不忘国家,居委会翻建,捐;支援亚运会,给;争办奥运会,献——为社会为国家做奉献义不容辞,发自真心。比比插队跟弹棉花那阵子,如今这日子不是神仙?凭着拼搏与悟性,他连续四年被评为先进个体卫生标兵守法模范并荣膺区个体经营协会的主任委员。绝对的成功,由经营米饭炒菜火锅涮肉到今日只卖包子馄饨,简化了多少罗嗦与麻烦。绕来绕去他才明白,老河沿儿来来往往的不是平头百姓就是外地人,根本用不着哪宗菜系、生猛海鲜。包子馄饨热热乎乎经济实惠物美价廉,一天流水不下一千,对半儿赚这钱来得多简单?不然怎能越赚越多腰里有了上百万。

  从沟沟坎坎的磕绊中扑腾到今天,其实比在乌拉特前旗战天斗地轰轰烈烈一往无前披荆斩棘的时候难。那时候只要能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斗私批修就成了,开和乐累的是心,这些年心的劳累使他不但两鬓添霜而且谢了顶。用一位在报社当编辑的兵团战友那话说,就是我也挣了灵魂也熬得疲惫了。可不是,累心比卖膀子力气难熬多少倍。

  万也想不到,如今这挠攘比灵魂疲惫还罪孽。从没吃过安眠药,不管在内蒙还是开和乐,什么时候不累一贼死,站着都想眯一觉。现如今心里挠攘还不算,晚上睡觉没地儿搁脚没地儿放,从膝盖的骨头缝里上上下下串着酸,骨头挠攘。气得他砸腿捶腿恨不能敲开膝盖把里边的酸水挤出来。前些日子还跟小真惹了顿气,挠攘之余又添了腻味,这几天又腻味又挠攘。

  自打小真上了初中,他就再也给儿子补不了功课。当年他这师大附中毕业的高材生数理化在班里没下过前六名。一撂二十多年全忘了。连那最简单的角边角边角边全稀里糊涂闹不清是三角形的相似还是全等。儿子还算争气,在班上始终居于上中等。头些日子期中总结班主任一表扬倒坏了醋:“瞧瞧人家吕真,他爸他妈开饭馆,吕真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总分还是排在第二十一名,徐京京尹文东你们呐,父母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却考成这样,难道你们不寒碜不脸红?”徐京京没脸红,尹文东也没寒碜,吕真这回麻烦了:开饭馆的全是大款,真子,得让你爸给咱学校捐点儿钱。

  吕真,你妈练的是不是生猛海鲜?让<口母>撮一顿去尝尝鲜。

  去去去,人他爸开的是包子铺,狗不理包子馄饨炒肝。

  哟,我说怎么咱班老有包子味儿,真腥真膻。

  最让吕真受不住的是全班最后一名山里红的那句话:开饭馆的才有优越条件,有的是钱请家庭教师呗,我要也能吃小灶儿前十名手拿把儿攥。

  委屈,寒碜,小真回家就跟他们闹开了:“谁让你们干个体,我没脸再去上学喽……”他哭得哇哇的。

  光荣哄他劝他说爸爸我勤劳致富光荣你要再接再厉争强赌气独拔头筹全没用。真窝心,当年师大附中出来的高材生成了不折不扣的下九流暴发户,不但自己被人瞧不起连儿子都跟着吃挂落儿受挤兑,你趁金山银山管什么?——这口气还是赌定了。听小真转述了山里红那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儿。你们不是说他请着家庭教师吃小灶儿,对,请。智力投资文化教育投资,花多少钱咱也请家教。小真就差在外语上,不光是争第一,外语是桥梁外语是工具,自个儿耽误了如今花多少钱也要培养小真将来出国留学去。

  挠攘着琢磨上哪儿请老师怎么个请法儿,光宗拽给他一句话:“现成的,就在眼皮底下呐。”他眨眼,谁?光宗把他说懵了。

  “哥,小<王月>(下用月代替)呀,小月那外语多厉害。”小月?小月是什么人家,人嫌前边乱都垒上道墙开了旁门,别看他们家挣钱不多,可与前院界限分明是另一个世界,高层次。

  “何老师跟咱家没的说,你请不来我请去,街里街坊的有什么。”“那——”他拿支烟叼上了。

  这几年如鱼得水买卖越做越顺,谁料跟何老师家反而生分了。不知是为什么,总觉着人家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其实也不是,而是自己在人家面前变得叽叽缩缩了。

  何家三口人都是中学教师。老两口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女儿小月师大毕业也当了中学老师,教英语。本来他家跟光荣、四爷、靴子住在前后院,头几年何家垒上道墙开一旁门跟他们前边一分为二了。也难说,他自己开饭馆,四爷养鸟养虫子,靴子的门脸儿房鼓捣了一个小卖部,何家出出进进油渍麻花毛毛哄哄是添堵。不过前后院关系还不赖,毕竟是多少年的老街坊。

  光宗提起小月他先是没想到后来又觉着不可能,再琢磨也不妨去试试。不是非想让小真有大出息将来留学吗,他犹豫着还是绕到了后院。也是的,何老师一家知根知底,小月那水平他知道,外语说得比国语还溜,索性硬着头皮撞撞去。

  2

  绝对没想到,要多痛快有多痛快。光荣绕到后院敲开何家院门,就小月一个在家看电视,何老师于老师上晚自习还没回来。他东拉西扯兜了老大一圈儿,最后才绕出想请小月给小真补习功课的事情来。想不到小月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每个星期补三次总共六课时,一课时的报酬二十块。他一听那叫乐,只要人家看得起,漫说二十,四十六十他也不在乎。

  他不在乎何方正于南美在乎了。老两口十点多了才从学校赶回来。听小月把刚才跟光荣定好的事情一说,老何急得直拍脑门:“小月,小月,亏你说得出来,人家光荣多好的人,你真把人气死喽。”老何真急了。本来砌上道墙这事办得就有点儿太那个,如今小真补补外语至于跟人家要那么多钱,不尽情理也让人瞧不起啊。

  老何是看着光荣长大的。那孩子从小就聪明好学,师大附中的前几名不是等闲之辈。那时候数学般的逻辑数理能力。谁想他刚念完高二就闹开了轰轰烈烈,家破人亡——老吕解放前开过杂货铺,小业主,七斗八斗鼓捣死了。光荣插队他妈带着几个月的光宗被轰回徐水老家。光荣重新成为北京人之后妈也没了,他当着小工养家还得供弟弟上学。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光荣有为人处事上是油了滑了,这是迫不得已的,比起社会上那些个体户,他童叟无欺奉公守法打着灯笼难找这样的。不成,小月不能这么坑人家。

  “爸,我给小真补课是不是付出了劳动?”小月好像早有准备,“您先别火儿。”“是劳动,亏你要人家那么多。”“那我要多少?”“我和你妈一节晚自习才多少钱?三块,每班的学生都五十多。”小月咯咯地笑:“这叫什么账,给一个人讲课跟给五十五百五千人讲有什么区别?我认为付出同样的时间劳动和心血,”她舔舔下唇看着他,“既然您觉得三块钱才合适干嘛天天回家叨咕不公平不合理知识贬值脑体倒挂的全是牢骚?”“小月,别气你爸爸了行不,”老于坐在沙发上闭眼摇头摆手,“牢骚我们是常发,可干起事情来我们无怨无悔,凭的是一颗良心。”“你妈说得对,我们是常发牢骚,但我们心甘情愿不黑心。”老何这话发自肺腑凛凛然浩气长存。

  “你们义无返顾太好啦,那就别发牢骚哇。”“牢骚还要发,工作事业照样干,还是那句话,良心,良心,良心。”“干呗,发呗,干着发着发着干着再让您来回永世不得翻身就好了。”“呸!”“小月!……”这样的唇枪舌剑早是家常便饭。最初小月总是热血沸腾慷慨激昂寸土不让地跟老爷子剑拔弩张,因为爸有血压高妈那枯瘦的身子越缩越小简直成了个老太婆,她也就不再跟他们直面惨淡面红耳赤了,何必呢,每礼拜半天的政治学习已经够她饱的了。娓娓道来,各持己见干嘛不能和颜悦色呢。

  “妈,您怎么也越来越糊涂?我还不是为你们好。一心干社会主义的人忧国忧民抱负这儿牢骚那儿,不定什么时候就惹娄子;看人家雇着多少工有着多少资产的人,觉悟有多高,一句牢骚不发,一门心思致富,报纸广播电视你们又不是没听没看,人家那才叫真有觉悟,全是改革开放好四项基本原则好社会主义好,你们比人家那觉悟差远了。”“你闭嘴,你闭上!”“小月,你这不是成心气我们?”老何气得手直颤,老于缩在沙发内捶腿。搅不清,他们常常感叹双双不是成功的教育者,甭怪多少学生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信,连自己的女儿都说不服辩不过,教育起那么多背景不同思维活跃的孩子来,确实力不从心了。

  小月真把嘴闭上了。没辙。她爱爸妈也深知爸妈疼她可就是什么事也闹不到一块儿去。

  哪还谈得下去,老头儿老太太一天到晚腰酸腿疼精疲力竭不计报酬不讲代价鞠躬尽瘁地无私奉献,那就别指戳世相痛斥腐败感叹人生忿忿不公啦,这不才是傻冒儿呐。瞅人家那些款哥款姐这个董事那个经理的,一口一个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的道路走定了,人家半句牢骚也没有既不指点江山更不激扬文字,名正言顺轰轰烈烈堂而皇之地发到上百万上千万,爸妈怎么就不明白这个理转不开这盘磨?其实,她也没想转变爸妈的脑筋,死也变不了。只是你们要干就别回来发牢骚,什么物价啦治安啦分房啦特权啦职称啦——任劳任怨才真正有觉悟,不然不找着犯错误?她更可怜妈。爸当右派那是五七年,一场运动折进去一拨人,几百万,倒霉的不是爸一个。妈受挤兑那叫窝囊,就有八八年中学老师第一次评职称。那是暑假过后开学第二天,康校长把一个啤酒厂经理的儿子领到妈那高一(2)班教室门口指了指那学生,又把妈请到一边说:“于老师,这关系户咱可得收,他爸答应了,教师节每位教师发一箱啤酒,人家等于赞助了一万多。”妈问那孩子多少分,康校长说二百五,妈皱眉,二百五十分的学生她收不了。这些年一些款爷经理们倒是凭着赞助塞进自己的子女上了这所区重点,可分数不能低于四百五,这是康校长自己规定的。如今把差着二百分的学生插进来,拉下全班的升学率找谁去?妈没答应,说高一(2)班五十六个学生实在一个也塞不进去了。

  康校长窝着一大口气把那个学生又领到(1)班去。这位二百五倒是踏实了一个礼拜,等到教师节每位老师抱回家一箱过期听装啤酒之后就祸害开了。往学校带猫,牵狗,还给三女生送戒指约去卡拉OK.(1)班班主任文老师苦不堪言:“于老师你把这包袱甩给我,五十多同学跟着倒霉,我没本事实在带不下去了。”“责任在康校长,是他带头破坏制度的。”这话三传两传当天下午康校长就知道了。

  妈麻烦了。评职称的时候被人家找了个借口给否了。

  这事窝囊不?误了两年妈才评上高级。妈还干得倍儿欢,不理解,她不理解爸妈怎么想的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屋子里静静地半天没声儿,老何最先打破了这难耐的沉寂:“小月听爸的,我找你光荣哥去打圆场,就说你刚才是开玩笑。”“开玩笑?按劳取酬是开玩笑?我瞅您这话才是开玩笑。”“这事不由你,我这就找光荣去。”老何呼地一声站起来。

  “您去,您只要去了我就撤,小真的英语一次甭想让我补。”“你说的?”她点头。

  “唉——!”老何咕咚一声又泄在沙发上,“全坏喽全坏喽全坏喽……”小月没敢马上揭根子,改革开放社会主义谁全坏了哪全坏了?这不又在发牢骚说怪话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找着犯错误?永远跟不上形势顽固得不能再顽固。

  3

  小月刚给小真补了三次外语,这事靴子就知道了。令靴子惊喜的是小月跟他照面竟然没闪身没扭脸,多少年没有这样过。

  自打搬到这院来,靴子就被小月迷上了。参加过舞蹈班的小月是怎么长的,修长的腿修长的腰修长的眼修长的眉,细咂摸她像公园里的一座雕塑,美得出奇而又令人亲近不得。也邪了,一般人那外八字一撇一撇多寒碜,可这毛病安在小月身上却变成一种勾魄儿的美,两只脚尖微微有些向外撇,走起路来挺胸活脱一只小天鹅。万也没想到搬到这院正巧跟小月还转到一个学校一个班,全在六(2)。刚开始他人模狗样还真坐住了几天,可是四则运算他全不会便露了馅。折腾呗,上课打匪哨,装傻充楞逗同学笑;拿弹弓子往前绷;把蛐蛐儿带到位子上嘟嘟叫——哗众取宠。老师来来去去给他两个位子,到哪儿人家都捂鼻子。头年偷了人家一双高腰鹿皮鞋,无冬历夏都穿着。那叫臭。小月和同学三天两个头找班主任诉苦:“<口母>(以下用拇代替)哪儿受得了,您要在他旁边坐一节,保证熏得晕过去不成。”班主任急的是纪律哪还顾得上靴子臭,几次把他妈请到学校来。老太太一点儿也不护犊子:“怎么严您怎么管,我说一句他跟牲口似的有八句等着呐。”配合没用,靴子就是一折腾。

  其实靴子打心眼里不想折腾。要是学习跟得上,他也要争先进做好事当标兵。小月是三好当然她喜欢佩服的是比她还棒的三好生。麻烦的是自个儿一好也不好,大靴子一穿上体育都跑不快——迫不得已折腾。闹一天翻地覆不过是引起异性注意不要忽视了他的存在,这种表现极为正常完全符合少年心理学。看看小月无动于衷,他上学下学跟在小月后边唱“一条大河”,后来竟写了封信塞到人家位子里。小月看后哭哭啼啼把信交给老师,班主任这回可逮着重磅炸弹回击靴子:天下奇闻独一无二,六年级的孩子耍流氓写情书,成,非把你送到工读去。这招杀手锏还真灵,他怕进工读一下闷回去。

  没想到半个月后上手工课,老师正讲着怎么利用啤酒罐做猴脸,靴子用剪子咔叭咔叭剪开了指甲,手工老师制止他几次他反而脱下靴子又剪开了脚趾甲,老师再也忍不住:“刘胜利你成心是怎么着?同学干嘛管你叫靴子?臭,在国外早对你罚款了,污染空气污染环境。”轰……全班同学前仰后合从没这么酣畅淋漓过。谁也没有注意到,靴子那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又由黄变绿了。多少老师再批再骂也没这么挖苦过,完了,这回他在班上臭不可闻栽得不能再栽了。他抠着桌沿正运气,手工老师得寸进尺走到跟前把脱下的那只靴子子哐地踢到后墙:“既然你不穿上,那就让它到一边散味去。”这口气还能咽得下!豁,你不让我好死我也不让你好活着。他突然呜呜大哭冲到后面拣起靴子冲着李大胖子一拽——嘭,哗啦啦——那只靴子从老师耳边擦过打着转儿地向前方飞去刹那间半块玻璃黑板粉碎落地了。全蒙,漫说是同学跟靴子,连李大胖子都缩着脖子不知所措。这瞬间的惊险不亚于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他懵着被送到工读,又懵着跑回来拣了破烂儿,眼巴巴看小月上了初中高中和大学,自个儿后来兴旺发达成了大款可见着小月还懵着。谁知怎么回事,小月更像天鹅更像雕塑神圣不可侵犯,只要一见她自个儿就蒙了。

  这回的事也巧了。很少光顾前院的小月隔三差五就到光荣家,而且几次在门道正好都跟他碰上了,只是垂下眼皮并没像过去那样横眉冷对的,有变化。后来通过小真知道她是被光荣请来的家庭教师,他冥思苦想几天终于也摸到光荣家。

  “光荣哥,小月好像经常来?”“一礼拜三回,给小真补补外语。”光荣看不上靴子,可在买卖处事上又常帮他。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可是今天靴子来他心里别扭,还贼着人家小月呐,你再款大也瞎掰。该上哪儿凉快上哪儿凉快去,小月来是给小真补外语,传道授业解惑,事关重大,你靴子别在这个时候瞎搅和。

  “小月的外语是地道,在拇班时就嘀哩嘟噜说得最溜。”瞎话溜丢,光荣平常不好意思今天却有点儿憋不住:“你跟她是小学同学?那时候你们就有外语了?”“噢——对对对糊涂了,我在院门口听见过,她暑假当导游不还往家里领过老外,骨突白说的那叫溜。”“唉,什么骨突白骨突黑的,这玩意儿对你我都没用。”“哟,光荣哥,您不一直敲打我要学知识学文化,今儿这话可不像您嘴里出来的。”正挠攘的光荣一下噎住了。是这么回事。多少年来他一直嘱咐靴子不能无头懵似的尽往钱眼里扎,趁着年轻可得看书看报的多学学,什么事要看得远,不然拉家带口的那就更晚了。可是今天心里膈应顺口就撩出“都没用”,可不不像他的话。他愣了会儿咽口唾沫赶紧往回遮:“我不是说知识没用文化没用,只是这外语离咱们远了点儿。”“您打住您打住,光荣哥,外语对我用处大啦,英语那骨突白、扑利兹、好阿油我常用,别看拇那旅馆小,现在也来外国人,我这当头儿的不会外语还成?”光荣拧着脖子看他,小月刚来四、五回,怎么靴子也跟外语粘上了?添堵。

  “嘿,瞅您那眼神儿,蒙您我是这个,”靴子伸出仨手指头冲下,“光英语还不够使,我还会哈拉朔跟杀鸡切丝呐。”这是真的。靴子承包的向阳旅馆倒用不着英语,近来东欧俄罗斯倒爷还真来过两回。他们还跟靴子打听行情问生意,靴子学了几句达斯维达尼亚什么的俄罗斯语。

  “我说靴子,到底干嘛你明说,咱别兜圈子了行不行?”“光荣哥,您跟小月说说,也让她帮我补补外语。”嗯?光荣两只眼睛都直了,靴子起什么腻,他冒出来补的哪门子外语?“唉呀靴子,这两天小真刚踏实下来,你光荣哥也老是气不顺,你又包旅馆又开小铺哪有工夫学外语?”“静红嫂,您这话更让我懵,我学外语不是好事吗?”“唉。”静红搓搓手上的面疙瘩把眼睛顺下来。好事?烧的。这时候靴子插一杠子不是更勾光荣的火儿?光荣这阵子可把她祸害得口干舌燥。没我的时候那苦曳是什么心气,现在挣下够吃一辈子的钱光荣挠攘开了。挠攘你外头挠攘去,他摔盆摔碗摔家伙。搞饮食雇一个人多难?派出所办暂住证防疫站办健康证饮食公司办培训证办事处办用工卡,先不说要交多少钱,谁搭得起这工夫?可光荣动不动就呲打这个嘿唬那个,你当你是解放前的资本家?谁知他是怎么想的。最让人生气的是春节前那个叫建国的伙计回老家,腊月二十八上火车站去买票,谁想三天没把车票买回来。光荣跟她那份急,工钱衣物都在和乐撂着不会是偷偷溜跑了。难道出了车祸?整整急了三天想不到大年初一建国回来了。光荣急得直跺脚,气哼哼问他哪去了。建国吭哧吭哧不敢说。光荣说你不老实我把你送到联防派出所。建国又吭哧半天才告诉他:“我刚从哈(那)里头处(出)来。”她跟光荣大吃一惊,票没买成敢情他让联防的逮走啦。

  原来,建国那天上火车站去买票,出门见汽车站人多就到马路对过推了一辆没锁的破自行车打算骑骑再送回来。他鬼鬼祟祟嘎悠着这辆破车刚到十字路口正好头上红灯亮起来。他捏闸闸没有,索性紧登几下冲过去。谁料想身后几个人一块喊:“站住,截住他。”他哪儿停得住,再快骑后边那喊声更大了:“抓住他。别让他跑喽!”他毛了,把一打晃儿车倒了,他爬起来惊惶失措往前跑。麻烦了,其实他不跑什么事情也没有,当时后边追前边堵他一下被擒在地上了。那帮管交通的本是各单位出来的闲散人员,这回逮一仓皇逃窜的主儿立马把他押到警察亭子附近的联防办公室。建国哪儿见过这阵阵,进门先给人跪下了。人联防的不打不骂连他姓氏名谁都不问,不当头儿的和颜悦色看着他:“哪来的?”“河北安新。”“哪偷的车?”“红四(市)口。”“偷过几回啦?”他说偷过三回都是骑完又扔到马路边上了。“上北京干嘛呢?”“在饭馆尼(里)帮忙呢。”“那正好,你先上拇联防帮帮忙。”人家联防的春节之前正好在分鸡分带鱼,他把几百只鸡几千斤带鱼砸冰裂砣开膛破肚洗涮干净分段包装按份过秤,从腊月二十八被捕一直干到三十晚上,没受罪没挨骂,天天的饭食比和乐那包子铺还花哨,都是人联防给买的。初一早晨那值班的俩人还送他四个苹果:“走人,以后再小偷小摸就没这么便宜了。”心里那个乐。本以为偷三回车不得判几年,没想到人家没动他一指头,好吃好喝一直跟他和和气气的。光荣听着烟抽得一口接着一口:“没问你叫什么?”“拇有。”“没问你在哪个饭馆当伙计?”“人家就让我干活,别的什么都拇问。”“你他妈的混蛋!”——扑,光荣拿起只玻璃杯冲他脚下猛一摔——他自个儿惹了大娄子。那飞溅的玻璃碴儿有一块崩到建国眼睛里,建国“哎哟”一声把眼睛捂上了。血,顺着手指缝那血眼见流下来。顿时光荣静红都呆了,是光宗过来叫急救车上同仁挂急诊。好悬,建国的白眼球扎破了差三毫米就划着了瞳仁!——这个年还怎么过?亏了建国那孩子实落,戴着眼罩还说“白不怎么的”。光荣吓得掖人五百建国不要,说掌柜的只要还留他干就心满意足了,本来就是他捅的娄子他惹的祸。静红心里那叫别扭,跟了光荣这么多年,别说骂人摔碗了,嘴里从来不带一个脏字。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建国偷车被抓是气人,可你至于那么大肝火?人家联防的都说服教育不打不骂,谁该受你这又砸又摔的。多少年来他们没红过脸,那回她跟他吵了个热闹的。想不到天天他肝火更盛,谁知他这是怎么了?这不,小真不闹了他也稍微踏实了几天,靴子你又来裹什么乱?从来也没听说你还要学外语呀。

  靴子一见光荣静红这神气,右手一抠腮帮子:“你们是怕我搅了小真对不?我不在这儿学,我也请家庭教师,把小月请到拇家去。”光荣两口子都愣了,把小月请到他家去,谁不知小月最恨靴子,这不异想天开吗?靴子猛嘬几口烟又长长地把浓浓的烟雾吁出来,不知哪儿来的这股子鬼使神差,想试试。他之所以决心一试,就因为这两回在门道里邂逅小月那眼神儿变了。那是谁说的来着,爱情的微妙只有那心心相印的男女能察觉。这回靴子察觉了,虽然绝不心心相印。

  令光荣吃惊静红惊诧连靴子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是,小月竟然答应了,不可思议。

  那是第二个礼拜五小月给小真补完课刚要走,靴子一迈脚进来?“光荣哥静红嫂,嘻嘻……小月,哦不是何老师……”一屋子人接不上话,小月乜他半天展展两条修长的眉毛说:“干嘛啊?”“我也想找你……补英语。”小月把展开的眉毛又蹙起来,视线缓缓地从他头上往下游移,靴子情不自禁往后缩脚,不臭了,他现在穿得是两千块钱一双的驼鸟皮鞋。

  “你找我补外语?”小月又觉得可笑,靴子人五人六不傻了,还有病呐是怎么着。

  “是<口惹>……”他挠脑袋,“拇那旅馆尽来老外,我不是经理嘛……”他强调自己是头儿,唯恐小月不知道。

  “尽去老外,几星的?”小月听说他那二十间客房的旅馆不过是一煤铺改成的客栈,好玩儿,靴子涮人她也跟他开涮。

  “拇那儿倒谈不上星儿不星儿,不过真去老外不蒙你。”“我说靴子,人家小月工夫多紧,再说你又干旅馆又开买卖,都忙都累,要我说这事儿先绷绷儿,嗯?”光荣插进来解围,小月一撅他闹崩崩了闹蹭了都不好,靴子那脾气狗<尸从>,磕头碰脑小月还怎么给小真补课来。

  “你真需要我给给你补外语?”想不到,小月一歪脖子挺耐心。

  “啊,真的。”靴子俩眼立马亮起来,有缓儿。

  “也跟小真一样,每个礼拜三天?”“成啊,只要你有工夫,补的越多不越好吗?”“教你这样连ABC都不认识的可难可费事。”“老师费心我多点T(钱)呀。”靴子眉飞色舞了。

  “一课时一百,一礼拜六百。”“成,小菜儿!”靴子乐得一把拽住了头发,“一言为定了啊。”光荣静红都傻了:疯了,小月疯了靴子疯了,现在这人都疯了是怎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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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荣静红想不通,光宗却不这么看。这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既然走上市场经济的道路,那么价值观念计酬意识就得变。可不是嘛,人小月寒暑假上旅行社当导游,吃了喝了玩了逛了还得闹几千。即便是上外边讲课,只要您讲得好,汽车接送不说,半天哪儿不得给一百。跟靴子要的不多,靴子长了知识小月也跟着活泛这叫共同富裕——两便。

  光宗至今还跟着光荣。哥哥嫂子都好,自己之所以有今天亏了嫂子和哥哥。为报答哥哥嫂子他发奋考上了第四医学院,谁想毕业方案下来他傻了,分到化工技校当了校医。人家那有关系的全上了协和、友谊、阜外、北大;差点儿的上居民医院混两年也能当上主治医。最不济的当然是上中学上技校,先不说挣钱多少待遇如何——使不上劲儿。校医的主要业务还不是恭候上级领导查卫生、连第一线的教师都让人瞧不起,更别提他这后勤了。每次跟同学聚会都窝一肚子气。那些分在大医院的同学最实惠,现在连做一阑尾手术都得递红包,你不要人家千方百计打听住址送到你家去。用周胖子的那话说,甭听广播报纸上说的这措施那规定还有举报查处什么的,全瞎扯掰。拇那儿全是明的,操刀的主治麻醉的不提,连小护士那脾气都大着呐。只要推病人的车底下不搁两箱健力宝,她先在手术室外边甩咧子:这是谁介绍来的病人呐,啊?周胖子这帮干着火的还不知足,人家那话也不无道理,手术十十个小时做到夜里两点国家就给补助四个鸡蛋,公平吗合理吗?拿手术刀岂止不如剃头刀的,宰只鸡也不只就值这俩钱。多少红包我们都接,患者觉悟过来医生的价值高到什么程度人家献上一片真情咱能不领吗?分到居民医院的同学接不着红包但烟酒不急挂历不急,多开点儿药开张假条这些玩意儿就全齐了。

  聚会一回受一回刺激。回来跟光荣念叨哥哥比他有觉悟,说咱不贪不沾只当没有没听见,哥哥我这儿有上百万,我的就是你的,咱比他们趁活得还踏实。

  他只能摇头苦笑。哥哥绝没跟他玩虚的,他窝囊在干后勤查卫生,窝囊在不碰手术刀指头都僵了都木了,窝囊在四年大学白上他年轻轻的使不上劲儿。活得比人家还踏实?再踏实他就要炸了。

  这次谈起靴子学外语,他觉得小月不过分没坑人,知识文化也得商品化,不进入市场科技文化谈何生产力与价值?“小月也太敢开牙了,再怎么着也不能那么黑靴子。”虽然光荣不愿靴子搀和进来学外语,可小月要这价码也太有点那个了。

  “谁黑谁,小月这价儿我看还水呐。”光宗绝不这么看。

  “街里街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静红也对小月这一礼拜六百接受不了,“你没听小真说,他们班主任干一个月的工资才二百多?”“这就是分配不公啊,”光宗一谈这个就来情绪,“名歌星出场费就一万二,更甭提他们那磁带赚多少,作词作曲的怎么着,听说一首歌不是十五了,长到一百二。”“可人是歌唱家,艺术家,现在不是时兴吗?”静红也知道点儿,听说一演伟大领袖的出场费也要一万二,这些星们是够敢开牙的。

  “艺术家歌星就那么值钱,文学家作曲家就是臭狗屎,机制有病,《祝你生日快乐》唱了一百年至今在全世界还有版权呐。”光荣静红不好言语,谈论起这些事来他们没有光宗知道的多。

  “事情明白的不能再明白,磁带歌星进入了市场,作词的作曲的挤都挤不进去,文化知识就是贬值,你说这心理能平衡?”下边的话甭再继续,光宗认为小月跟靴子要得好要得对这才能体现知识的重要知识的分量知识的价值。

  光荣想想也是的,连靴子自己都心甘情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跟静红这不咸吃萝卜淡操心?嘁!近来还有一件膈应事。光宗晚上回来就往四爷屋里去,名为看鸟实则跟老丫头腻糊在一块儿。按说老丫头人好长得也挺希罕人,可大姑娘家家的不在外边做事囚在家里跟她爸玩鸟儿。光宗可是个大学毕业的外科大夫,高不成咱也别低就。四爷解放前走街串巷是打鼓儿的,解放后掏过粪扫过街,现如今弄老丫头在家里鼓捣鸟儿玩,再怎么着也不能找这人家啊。多膈应,谁知光宗他怎么想的?真为光宗上心,又怕何家看不起,其实光宗小月是多好的一对。真可能他愿意拍出五十万成全兄弟的好事。

  多少次往这上引,光宗不卑不亢有自己的理儿:“我配得上小月,其实我继根儿就喜欢小月。”光宗心里清楚,般配喜欢情趣爱好品位修养这些东西固然重要,但在商品社会的大氛围中他没能力创造出与之适应的小环境。

  “那就挑明了,咱有钱,她要房要钱我都给。”“哥你真是的,一她不是那种人,二这辈子我要靠自己。”“你们俩都是大学毕业,一个大夫一个老师,郎才女貌鳔在一块儿搞事业。”虽然光荣自己在何家面前有点缩缩叽叽了,可光宗完全能跟他家人平起平坐。

  “现在女人买件最便宜的衬衫都一百多,我这查卫生的伺候得起人家小月穿衣裳?”“有我呐。”“我不要我不要,哥你待我好我知道可我靠的是自个儿。”光宗又急了。跟哥差着二十来岁,感情虽好可思想观念上像隔了朝代。校医算什么大夫?文凭眼下也过时了。连中学教师都搞不上对象,如今哪位姑娘愿意找他这后勤的?他们一帮同学早就取得了共识,爱情不是花前月下罗曼谛克窃窃私语缠绵绯恻,更主要的是柴米油盐锅盆碗灶煤笼炭火还有那最时髦的点T跟最实际的睡觉。先甭说点T,房子先没有,至今他跟小真住一屋跟小月结婚他们上哪去睡觉?光荣绝对会给他买单元家具心甘情愿欢天喜地,可他自己长大成人是条汉子,哥哥的血汗钱他绝对不要。

  一次意外,老丫头闯入了他的视野。

  老丫头比他小六岁,小时候都她没什么印象,有印象也是一囫囵个儿:圆头圆眼圆脸冬天穿那毛窝也圆圆的像俩搁酱豆腐的小篓子,囫囵个儿,老丫头整一囫囵个儿。有了老丫头那年月北京就不兴背粪桶了,四爷扫街回来就剩下长吁短叹,脏的累的穷的。唯独老丫头熨贴,窝头咸菜越揣越胖,宋美龄还他妈的每天用牛奶洗澡,拇老丫头都没尝过什么味儿,肉皮儿比宋美龄白一百倍!还真是,否老丫头胖胖乎乎白里透粉粉里透白,比她四个姐姐全白嫩。而大丫头二丫头三丫头四丫头又黄又瘦蔫不塌秧整个四棵没发起来的豆芽菜。

  老丫头就是一小圆球,光宗没注意小圆球怎么滚打到这么大,都穷都忙都乱,他从没顾得上多瞅一眼老丫头。

  他和哥哥本来只住着临街的两间筒子房,前几年开乐和前推后进展成了两只大筒子。俩大筒子一隔都派上了用场,一灶间一餐厅开和乐,哥嫂一间他跟小真一间凑和着。家家圈地时下哪还有院子,四爷光给鸟儿就又盖出四间房,没院子了,进大门全是小胡同。

  四爷养鸟儿他烦,学医的,这鸟毛鸟粪多脏多味儿。最近国外的研究资料还证明鸽鸟毛屑形成飞屑吸入人体致癌,腻味。尽管自己这间屋跟老丫头那小房间距不足四尺,从不瞅那边,唧唧喳喳眼花缭乱闹心得慌。事情也凑巧,那天下午政治学习他溜回来,趁小真没放学赶紧躺下眯一觉,突然一只小黄鸟从敞开的窗户飞进来——“光宗哥,关窗户!”只听外边一声喊,老丫头嘭一撞门已经进屋了。她回手摘钩把窗户关上,冲迷迷登登的他大声嚷:“帮我逮,抓住它!”鸟进人进自己关窗,他睁开眼睛拧起眉毛运气,老丫头你怎么这样?你当这是你们家那鸟舍呐,有你这么鲁这么肆无忌惮的吗?“光宗哥你还愣着!”谁想老丫头这时已经上了沙发,又甩掉拖鞋上了写字台。

  那只小黄鸟也怪,它没扑棱扑棱乱飞,而是好奇地从写字台飞到墙上的镜框,左看看右瞧瞧,又一跳跳到衣架上,从这个挂钩蹦到那个挂钩,轻轻啄两下光宗的太阳帽,又环视全屋上到电视上。

  “光宗哥,捧住它!”老丫头全神贯注,根本没在意没想到他皱起了眉头。

  他四仰巴叉不动不行了。那小黄鸟的神态也着实逗人,两只眼睛是蓝的,一闪一闪好奇稚气好像跟你逗着玩。还真紧张,小黄鸟不怕人沉稳得不能再沉稳,他刚走近刚缩脖刚伸手小黄鸟倏地一下跳开了。老丫头在这边堵,他在那边截,堵来截去两人换了位置还是逮不着。它从从容容不急不慌跳来跳去,毛绒绒的一团线球般跟人逗闷子。

  谁知逮了多半天,俩人<扌宅>着双臂蹑手蹑脚。老丫头上沙发下桌子踩凳子又上床,多少次上下就是逮不着。他灵机一动摘下衣架上的太阳帽,对,这是逮它的好家伙儿。他扬手几次小黄鸟又跳开,老丫头才发现他手里已经抄起了家伙儿:“光宗哥,慢,慢点儿。”他知道,要胡抡胡抽小黄鸟早下来了。眼看小鸟又落到电视上,他轻轻移近踮起脚尖缩回脖子扬起右手——呼,一下将它扣住了:“逮着啦。”他惊喜地大叫。

  老丫头赶紧拥上来,咦,里边怎么没动静,她轻轻撩开帽子傻了眼,小黄鸟微微喘息半睁着眼,躺在电视上没动没叫,嘴里流出血来把颌下的绒毛洇红了。

  老丫头轻轻把那只太阳帽拿到眼前,用手一捋它的后沿,两片塑料扣条棒硬棒硬的,这东西怎么能扣鸟儿哇?“全怨你全赖你就是你!”她猛一挥手把帽子拽到地下两串泪珠子噼哧叭喳落下来。

  “小丽……”老丫头伸手轻轻去捧小黄鸟:“你哪儿疼?说说呐……”小黄鸟慢慢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一声没吭面糊了。

  他惊着拍着脑门子嗡嗡撞着响,一点没使劲儿,就是稍微“突然”了,不突然怎能把小黄鸟扣住呢?多可爱的一个小绒团,他真恨自己干嘛那么突然,小黄鸟死在突然上。

  不敢看小黄鸟,他低下头,呀!老丫头甩掉拖鞋竟然再没穿,刚才满屋跑满世界上上下下一直光着脚,那双脚——白得嫩得让他看得清一条条青的紫的红的小血管,天!他赶紧又把脑袋抬起来。

  “小丽……真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真没使劲儿我没想到……没理会帽子后头那塑料条还挺硬呐……”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使劲在帽子上碾了两脚。

  “呜呜呜……呜呜呜……”谁想老丫头不经劝,一劝抽搭得更厉害。她咧着鲜鲜的小嘴轻轻把小鸟放到书桌上,伏着桌沿哭开了。

  “多少钱,我赔你,啊?”他半天才反应过来,老丫头跟她爸玩鸟是为了卖,这小黄鸟值钱呐。

  “谁要你的钱……呜呜,这鸟儿才值两块钱,”她满脸泪痕又看看小鸟儿,“它不值钱,可它死得惨,呜呜……”真伤心,就是因为可怜。她一抽一抽地呜咽,震他的心,一颤一颤。

  “小丽,我……”她俯下身来哄她,眼睛突然又被什么攫住了。浑圆白皙的后脖颈,是一层又黑又软的小绒毛,天呐,眼前还是那个老丫头小圆球吗?鲜活的女人那叫丰腴那叫细嫩那叫青春。

  “小丽……”他收回手来轻轻叫,突然觉得自己很猥琐。学外科的什么都懂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摸,可此时两只眼睛竟然那么贪婪地盯着老丫头后脖颈上的小绒毛,简直让他晕令他醉却又——自己觉得自己挺龌龊。

  “老丫头,老丫头哪儿去啦?”四爷外边一嗓子把他惊醒了。他慌乱地移步开窗户:“四爷……鸟儿跑到拇家,小丽在这儿呐。”四爷打着饱嗝过来了,两手摩挲着眼角的眵目糊看看小丽,再瞅瞅桌上的小黄鸟全明白了:“唉,至于嘛,瞧把人家光宗都吓闷了,”他伸手胡噜老丫头那脑袋,“起来呗<口也>老丫头,得——<口来>。”那“得”字拐着弯儿地哼出来,说不尽的疼和爱。

  瞬时间光宗把两手紧紧扣在一块儿——顿生醋妒,当然,这是事后分析自己当时的爱心才发现并认同的。

  老丫头倒不拧,扬头捧起小鸟儿慢慢儿起来转身一步一步慢慢抽搭着出去了。光宗的心心跟着抽。老丫头的伤心悲痛真投入,要不胸脯上两个直凸凸冲前撅着的大久保也跳哒得那么有劲儿那么厉害?鲜活丰腴的老丫头,她不青春谁青春?哪个女人的脖子那么浑圆长着那么柔密的小绒毛,哪个女人有老丫头那么结实坚挺的大久保跳哒起来突突的腾腾的?那天晚上他忌妒开了四爷,还把植物生物动物全搅和到一块儿了。一宿没合眼,眼前是一幅画,还应是毕加索笔下的——画布好白,光洁莹润。上面纵横交织着蓝色的紫色的溪流,还有一头团团卷毛的小黑羊在吃草,小羊的左右是两座峰峦一般的大久保,在地质学上分类为青年山,突突跳跃着往上长。

  这就是老丫头,他喜欢毕加索需要老丫头,他翻来覆去问自己,这幅动人心魄的风景过去怎么就从没发现不知道?真是应了哪位哲人其实是俗人的话:爱情是谜爱情是梦爱情是稀里糊涂是莫名其妙。

  真的进入了老丫头的鸟屋,他惊异地发现不光有爱,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大有可为,鸟屋虽小但天地广阔这里阳光明媚他发现了一扇开启的门,里边可是亮亮堂堂的。

  哥哥对他这阵儿老奔老丫头那儿扎不理解,不过暂时他不想跟哥说,哥理解不了就先搁置,心里搁置着一个秘密他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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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