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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不知心里事 作者:周克芹

 

  把汗湿的灰布衣服脱了,换上一件月白色的的确良衬衫。新的,绷得紧紧的,怪不舒服。她扣完最后一个扣子跨出小屋。

  堂屋里新装的电灯雪亮。三妹放下饭碗,惊叫了:“姐姐好漂亮哟!”嫂嫂正好收拾碗筷,可她在一瞥之间就发觉一个问题,忙说:“容儿穿上白的不好,脸皮子越发的显得黑了呢!”容儿淡淡的一笑:“是么?”她扯了扯衣服的下摆,故意挺起胸脯来。

  三妹又嘻嘻地笑了,羡慕的目光盯着姐姐。

  母亲蹲在门口切猪草,抬起头来看,不由皱了眉。问道:“又上哪儿去?”“出去。”容儿这样说。

  “出去干啥子?”母亲站起来了,手上拿着菜刀,直挺挺站在门当头,“黑天墨地的,不上床睡觉,还出去东串西串的?”嫂嫂忙说:“娘,人家有事情嘛!”“啥子事情?”母亲的声音很大,“如今各家各户做庄稼啦,还要你们管什么闲事?不开会,你是过不惯么?”容儿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了。

  自从“各家各户做庄稼”以后,母亲一下子变得精神起来了,好象早已逝去的青春又在她身上复活了,起早贪黑,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儿女们在她手下,没一会儿偷闲的工夫。小春庄稼收上手了,除了交队里,还超产一千多斤,大春就要下种了,她心里充满了信心。她清楚地记得,当她还在做姑娘的时候,她父母把她管教得可严格呢,天黑以后必须吹灯上床,说是为了养足精神,第二天好干活路。农忙时间更是如此,不管你睡得着睡不着,都得熄灯上床。那会儿,她可老实呢,她从不东想西想,能很快睡得象死了似的。如今,时隔三十年,真没想到,她从她母亲那儿领教过的一点经验,居然还有机会向她的儿女们推广起来。

  老太婆了,也喜欢“权”字。这许多年来。是生产队长每天指示她干这干那。如今呢,她每日每时向儿女们发号施令,叫他们干这干那,不管儿女们高兴不高兴听,她都觉得愉快,她需要在她行将就木之前,满足一下“权力”欲。儿女、媳妇们暗暗觉得她很可笑,但都愿意原谅她,不和她顶撞。

  “各人睡觉去!明早得把干粪担到地里去,人家方生全家的,麦桩都拔干净了!”她说完又蹲下去切猪草。

  容儿向嫂嫂看了一眼。嫂嫂比容儿也大不了几岁,对于容儿出门的理由,她虽不知底细,可凭着她的聪明和她自己做姑娘时候的经验,立即就能猜到。她同情容儿,支持容儿,于是忙对母亲说道:“娘,今晚有电影呢……”容儿更着急了。嫂嫂在撒谎了:前天晚上才来过电影呀!母亲听着儿媳的话,就把一腔怨忿转到电影队身上去了。她埋怨放电影的,为什么偏在这农忙时候来得这么勤。

  三妹听说有电影,就嚷着要去看。母亲喝斥道:“不认字啦!不做作业啦!”老人家把庄稼看得重,可也有那种“读书高”的思想。三妹都十六岁了,如今虽然“各家各户做庄稼”,人手最金贵了,可老大娘还是赔钱叫三妹上学读书,而且生怕三妹的考试分数落在隔壁方家妹子之后。她可好强呢!她希望自家的一切都超过方家。

  在母亲的高声喝斥下,三妹不敢再嚷嚷了。趁这工夫,嫂嫂向客儿努一努嘴,容儿忙侧着身子轻轻地走出门去了。

  母亲上前安慰三妹说:“电影有个啥看头嘛,还不就是一块白布,几个人影子!……好好儿做功课,书,吞在肚里,贼娃子都偷不到……”容儿走出门来了。院墙爬满了丝瓜藤,还有牵牛花。丝瓜是娘种的,牵牛花是容儿种的。上肥的时候,母亲偏心眼儿,丝瓜苗吃得又饱又足。如今藤儿爬起来,这派势可壮了,把又瘦又小的牵牛藤儿掩盖在它肥大的绿叶下,露不出脸儿来。容儿在院墙下站了站。她已经忘记了牵牛花的委屈;就算还没忘吧,她也不计较这件事情了。近日来,她心头装着更大的委屈。

  天上有一抹淡淡的浮云。初升的圆月在薄薄的云后面窥视大地。山峦、田野、竹园、小路,一切都是这样的朦朦胧胧,好象全都被溶解在甜甜的梦幻中。庄稼人在整天的劳累之后,老天爷就给安排下这样的静静的夜晚,和这样的溶溶的月光,好让人们舒舒服服地进入梦乡去。

  容儿望着荷塘那边的依稀可见的小路,她希望从那儿走过一个人来。突然,院墙的拐角处闪出一条黑影,“哇”的叫了一声,跳到容儿面前,一把抱住了她。容儿真的被吓了一跳。她的鼻孔里钻进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儿。

  “死女子!你把我吓得……”容儿挣脱了。

  是巧巧,和容儿一般年纪的姑娘,她已经来了一些时候了。

  容儿问:“来了多久啦?咋不进屋叫我一声?”巧巧做个鬼脸:“我才不敢哩!你娘好凶哟!我怕她把我赶出去呢……前几天她还对我妈扯葫芦骂瓢呢:”如今呀,各家各户做庄稼啦,还什么工作不工作的!我家容儿又不是拿固定补贴的干部,有人硬把她缠住不放,工作、工作,不是硬叫我们赔本么!各家的人,各家管着点……‘我妈呢,回来就骂我了,不让我再上你们家来。“容儿听着,轻轻叹了口气。

  巧巧又说:“我和你从小一块长大,你们家的门,我哪天不进出几回的?你娘啥时候讨厌过我?……可现在,突然就这么生疏起来了!……”她的嗓门挺大,象是说给满世界的人听。容儿性子和她不一样,文静多了,忙推了她一下,打断她的话。

  巧巧脸都涨红了,怔怔地望着容儿。

  容儿说:“走吧,不是说好了到小翠家里去么,快走吧。”朦胧的月光,照着两个姑娘绕过荷塘,她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从塘里爬上岸来的小蜞蚂儿,小蜞蚂儿纷纷跳回塘里去,有的跳进水里了,发出轻微的嗵嗵声,有的跳在张开的荷叶上,啵啵啵的,象落下一阵雨点。容儿挺会走,她轻盈地跳跃着。巧巧不会走,不时踩着一只小蜞蚂,软绵绵的,她就失声叫唤起来。好容易统到路上来了。

  巧巧说:“这鬼东西才讨厌!”容儿说:“都说是今年要涨大水呢,蜞蚂儿上岸。”巧巧问:“你也相信封建迷信了?”容儿说:“这也是迷信么?人家有科学根据。”巧巧赌气说:“算了吧,还说啥‘科学根据!科研小组都散伙了,你还……”迎面走来一个人,巧巧看见了,没往下说。

  容儿向着来人叫了声:“哥,你……”容儿的哥哥才从“包产地”里收工回家。趁着月光挖了一阵麦桩地,这个身材粗壮的汉子疲倦得不行了。

  巧巧挖苦说:“嗨,王哥好展劲哟!要当冒尖户了吧?”容儿的哥哥是个厚道人,听不出别人话里的意思,他只疲乏地笑一笑,说:“冒不了尖呢,这会儿好些人家都还在挖地,我算什么……”容儿体贴地说:“快回家吃饭吧,嫂嫂还等你呢,我们都吃过了。”他并不盘问妹妹的行踪。扛着锄头径直回家去了。

  巧巧笑道:“你哥哥真好。”容儿回答:“就是。”“他从前好懒呵……”“是的,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打单身,队里年年没钱分,家里穷得叮当响。他觉得没前途,就灰了心,什么也不想干。他不是懒人。嫂嫂过门来以后,他大变了。”“你嫂嫂把他管住了。”“不是。不完全是。队里的制度变了,包了产,他有责任了,不干不行。”巧巧又笑了,说:“人家说,庄稼人的心,只有土地和女人才拴得住。嘻嘻……”“谁说的?”“书上说的。”“哪本书,借我看看。”“不,不给你看。”“我晓得,你就会胡编。”“胡编么?”巧巧赶上前一步,跟容儿挨挨挤挤地并排走,田坎小路窄窄的,谁不小心,谁就会踩到一旁的田里去,田里刚刚插了秧。

  容儿说:“鬼丫头,你疯啦,挤什么呀?”巧巧争辩道:“你为什么说我‘胡编’啦?你哥哥不就是那样么?前几年他不出工,你不是批评过他么?团支部不是也研究过帮助他么?队上开社员大会还点名批判过他,可是管什么用?……包了产以后,你嫂嫂又过门来,他不就变样了?……我怎么是‘胡编’?人家有事实根据呢!”说着,巧巧叹了口气。这姑娘成天爱说爱笑,象个小喜鹊似的,这会儿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容儿问她:“怎么不往下说f?呻唤什么呀?”巧巧说:“容儿姐,我看自从兴起新的责住制以来,不管是老年人、中年人,还是青年人,积极性都高了。我们这些团干部,平常自以为满积极的,老是嫌人家思想落后……可现在,我们倒显得没人家积极了,我们落后了,我总感觉得有些……孤单……”“是么?”容儿心里一沉,象是什么撞在她的心上,她站住了。望身边的巧巧,溶溶的月光下,巧巧依然在笑,明眸皓齿,形影清秀。

  “看什么?”巧巧扬了扬眉说,“你以为我在哭?我才不哭!……我在思考哩。我想我们这些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讨厌的情绪:孤单!”容儿咬着嘴唇,她想哭。

  巧巧又说了,声音挺人:“有时候,真想选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算了,一辈子总得嫁人!……有个学木匠的,人也挺不错,可是……”容儿捏了捏巧巧的胳臂。巧巧忙放低了声音问:“怎么啦t!”容几挽着巧巧,顺着一条据了弯的田坎继续走去。月光突然明亮起来了。

  容儿看看天,天上的浮云己不知去向。低下头来,月亮映在水田里,在她的脚下边。水卫的月亮跟着她们走。

  巧巧要是不说话,就不是巧巧了。她总是顺着自己那不成章法的零乱的思路唠叨。一边走着,一边又说了:“小翠不就是这样么:在从学校毕业回来的时候,多积极呀!发誓要用自己的双手改变大队的山河面貌。组织铁姑娘战斗队那阵,你看她干劲多大……后来呢,她那天对我说:”包产到户‘好是好,可是老头子领着一家大小一天到晚在几块地里干活,天天一个样,想说句话也没个对象!干脆走吧,换个地方吧……’小翠说走就走,好快呵,明天就是结婚的日子了。算起来,她比我们还小一岁,……她哥哥说了:“魔鬼的引诱胜过上帝的召唤。‘他哥本来不同意这门亲事,那男的不行,什么都比小翠差劲儿,还不就是有钱!家里是冒尖户,就一个独子……”巧巧还往下说着。可容儿不再听了。她想着小翠的哥哥,那个“怪人”!这些青年们,跟他们的上辈是很不相同的。他们上过学,念完了高中或初中,除了一年四季庄稼经,他们心里装着比父母兄嫂们更丰富得多的东西。他们不满足,他们给农村的古朴的生活带来了某些变化。这种变化是很微小的,却是不容忽视的。在这个大队,小翠的哥哥在青年们心目中是大伙默认了的“首领。”他读的书比谁都多,他担任大队会计以后,突然大胆地推行起生产责任制来,什么“包产到组”、“包产到户”,什么“专业承包、联产计酬”等等,十个生产队就有几个花样。起初大队支书都反对他。他因此得罪下了一些生产队长和大队干部。可他满不在乎,社员们不反对他,一年下来,大家都得到了好处,那些记恨他的人也少了。可是,青年们却不理解他,和他疏远起来了。容儿、巧巧她们从前常到小翠家里去的,近来也走得稀少了,就连小翠也骂她哥哥是“冒险家”,是“大人物”。在容儿心中,他是个“怪人”。可是,偏巧这个“怪人”对她有种说不清楚的吸引力。

  巧巧的话已经往哪州哪国绕了一圈,容儿不知道。这会儿,定了定神,却听她在说:“……真是闷得慌,我就偷偷写起小说来了。我把农村各式各样的人都写进小说里。还没写完,小翠给抢了去看,却又叫她哥哥发现了。那个死猴儿,就在人家稿纸上修改起来了,‘土地、女人’什么什么的……”“改得好么?”容儿不经意地问,她并不十分注意听巧巧的叙说。她倒是很注意地望着水田里的月亮,这月亮一步不挪地紧紧跟着她。不等巧巧回答,她又说了句:“你就没有对我说过,你在写小说。”巧巧说:“我怕你呢。”容儿不看月亮了,侧过脸来望着巧巧问:“怕我?”“是怕你。因为……我写了一家人:老娘自私透了,克得很;儿子呢,三十岁娶不上亲,又穷又懒;一个姑娘呢,二十多岁了,成天劳动,还做着团支书的工作,因为队里穷,家里穷,她一年四季都穿着又厚又粗的衣服,布的颜色又老,想买一件的确良衬衫吧,没这笔开支,有一次,在供销社看见那种雪白的薄薄的乳罩,她多想买一副回去戴起来呀!可就是……”“去去去……别说了。”容儿狠狠地拧了她一把。

  巧巧哎哟一声笑道:“偏说!不怕你了,还没说完呢!”容儿捂着耳朵:“我不听……”“好,你不听算了,”巧巧还吃吃地笑着,“后面还……”容儿是个诚实的女子,从小过惯了俭朴的日子,对于生活上吃喝穿戴的事,不挑剔,不计较,更不嫉妒人家。有些事情,过了,她也不再去想。可是,巧巧此刻突然提起一件过去的小事来,事情是再小不过了,却是这样的使她难为情……四年前的事了,那一天她和巧巧去公社开会,经过供销社的时候,巧巧拉她进去,巧巧向她介绍戴上乳罩的种种好处。那时候她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姑娘。她在柜台前站了一阵,心里好难受、好委屈呵!她那时是队里科研小组组长,一年挣三千多分,不算少了,可是一年四季她手上没有一个零钱。队里穷,家里也穷,为了哥哥的婚姻大事,母亲把每一分钱,每一个鸡蛋换来的钱,全都积攒起来;要不,又有什么办法呢!做妹妹的甘愿为哥哥的事吃苦。然而,当时她多么希望自己有那样一件小玩意儿呵!她离开柜台时,心里很不平静,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委屈”的苦涩味。过了两个年头了,生活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农村姑娘需用的一些小玩意儿,对于容儿来说,早已不是个问题,哥哥又十分的体谅她,有了收入,总是不忘给妹妹一点钱,由她去支配。但是,这一切都是怎么样在变化呢?每走一步,都需要回头去看一看么?对于一个农村姑娘,也有这个必要么?容儿什么时候变得“贪心”了,“不知足”了?她很不满意自己有这种情绪。她轻轻叹了口气。月亮在水田里慢慢移动,伴着她的缓缓的脚步。巧巧侧过脸去看她,只见她那双十分好看的眼睛里噙着泪,亮晶晶的。她发现巧巧在窥视着自己,忙扭过头去。月亮在水田里变成模糊的、破碎的了。

  巧巧说道:“嗨,你哭啦?刚才你拧我一把,这会儿还痛呢!我都没哭,你倒……”容儿打断她的话:“讨厌!哪个哭了?”巧巧说:“你别不认账哪,哭了就哭了,怕什么?我这人爱笑又爱哭,可你呢,不爱笑,不爱哭,把什么都装在心里,怕人知道了,也不嫌闷得难受么!”容儿不言语。她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个田角,容儿隐约听到山边的麦桩地里传来一种熟悉的响声:嚓一嚓一嚓。有人还在那儿挖地。巧巧没有听见,只顾说话:“容儿,你真的在想什么呀?”她见容儿依然不理她,便紧追着又问:“想出嫁了,是不是?”容儿轻声回答:“不。哎,别那么没得出息吧。嫁了人,不见得能够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要是能够……”她住了嘴。

  巧巧吃惊地望着容儿,等着她往下说。

  容儿叹了口气,低头拢一拢自己乌黑的头发,说:“真讨厌!”“你骂我?”“不,我骂我自己。我都快变成个老太婆了。”巧巧疑感地望着容儿。

  和巧巧比,容儿更丰满结实,干地里的农活,力气也更大些,可以干小伙子们能干的一切粗活、力气活。巧巧不知道她为什么说出这种丧气话来。幸好静静的月夜里,没有谁听见。

  麦桩地里站着一个男的,光着膀子,拄着一把锄头。月光下,他显得很矫健。其实呢,他的相貌平常,个子也不高,是不能用一般的“英俊”二字去形容的。

  他的下颚宽大,显得坚强而又笨拙。笑起来,嘴巴比常人都更大些。这会儿,他已经认出了容儿和巧巧。他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很难看的,他笑着,招呼道。

  “喂,二位……到哪儿去呀?”容儿有些吃惊地站住了。她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他。巧巧的嘴不让人,忙说:“你招呼的什么?‘二位’……什么二位三位的,难听死了!”她接着父责备道:“嗨,你才好哩!你亲妹子明天就出嫁了,今天来了那么多客人,你不在家里帮帮忙,叫你老妈妈累死呀?你呀……真是个‘大人物’!那人依然笑着,大嘴里露出两排坚实的发亮的牙齿。容儿想问:”你为什么在这儿挖地呀?这不是你们家的包产地……“他们两家不在一个生产队。但她知道他家的包产地都在山坡上,不在水田边。小翠告诉过她:”我哥假积极,没人包的山坡地,他包。累死我了。哪个姑娘嫁到我们家来,只有跟着他受累。“容儿远远地站立着,什么也没有问。她望着他。月影朦胧,他不知道容儿在盯着自己。

  “没得客人。小翠这几天不知为啥不高兴,几家亲戚要来赶礼,她早早的就把人家推了。小翠做事就是这样……”他这样回答巧巧。容儿听了一愣,想问:“为什么啦?”但她仍然没开口。

  巧巧又说了:“是后悔了吧。当初就不该那么急急忙忙做决定。明全哥,你说是不是?”明全摇摇头回答:“明摆着嘛,还用问。你们二位……是给小翠告别去的吧?”“是呀,”巧巧说。她望了一眼容儿,容儿忙说道:“是的,我们看小翠去。”“好吧,快去吧,一会儿转来,我还有几件事要给你们说。”巧巧说:“好的。”容儿却说:“什么事,现在就说吧。”“也好,我们在田埂边坐一会儿吧。”明全说着,把单衣披在肩上。

  三人坐在田坎上。明全点燃一支纸烟。他悠闲地吐着烟圈儿。巧巧靠着容儿的肩膀,催促明全快说。容儿两眼盯着面前的田水,她又看见水里的月亮了。刚才,她走,月儿也跟着走,这阵她坐下,月儿也不走了,就这么静静地守候在身旁,等待着她。

  明全皱起眉头,开言道:“自从生产责任制搞起来以后,大家都不再缺口粮了,这是第一步。现在……”巧巧打断他的话:“我猜你要说点啥子新鲜的,却还是那个责任制,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们不想听这个。走吧。”容儿轻轻捏了捏巧巧的腿。巧巧终于没有站起来。

  明全又笑了,说:“我晓得,你们二位在实行责任制问题上一直是反对派。”“什么?‘反动派’?你这帽儿才不小呢!”巧巧大声抗辩。

  “不,我是说的‘反对派’……不,不,用词不当。你们是属于‘忧虑派’。对了,忧虑派……哈哈哈!”巧巧还是不依:“你是帽子公司,你是‘四人帮’流毒,你是冒险家……”明全笑得更响了,这笑声有一种力量,冲击着这初夏夜晚的宁静。满腹心事儿的容儿此刻也不由被他的笑声感染,露出一丝笑意来。她轻轻推了推巧巧,说:“莫开玩笑,让他说说正题目吧——找我们,有什么事?”这最后一句是向明全问的,虽然她并未抬头看他。

  巧巧自己也笑起来,一头栽倒在容儿的怀里。容儿低头看着水田里的月亮。她感觉到明全在注视着自己。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眼前水底的月亮摇晃起来,变成了活的,碎的了。她抬起头,掠着披散在额前的头发。呵,起风了。

  明全吸着烟,问:“巧巧,你的小说快发表出来了吧?”“还没有写完呢。”巧巧回答。

  “怎么?还没有写完?不就只差一个结尾了嘛。”“结尾最难写。我不写了……我本来就是写着耍的呢!”巧巧说着,望了容儿一眼。容儿一听他们的话题扯到小说上去,就不由脸红起来了。

  “唉,可惜!”明全不无遗憾地叹息一声,说,“我劝你还是把它完成吧!你那小说里写的那家人,有什么变化,你如实地写出来不就对了嘛……小春粮食超产一千斤,是吧?连同分配的口粮在一起,家里没处放,卖了六百斤议价粮,是吧?那个老大娘高兴得不得了,这一回,据说老人家一点儿也不‘克’啦!把卖粮食的钱全数交给儿子、媳妇、女儿去安排,一家人早早地就把夏天里穿的衣裳都制好了,是不是?那个大女儿,新添了两套‘料子’,衬衣是月白色的……是不是?这,和四年前买不起一件‘小玩意儿’,不是鲜明的对比么……”巧巧从容儿怀中坐了起来,注意地看了容儿一眼,忙偏过身子去对着明全说:“不要你多管闲事,我说过——不写了!你别……”明全笑道:“怎么,这个结尾不是很漂亮,很真实么……呃,容儿,你说真实不真实?”巧巧有点慌张,忙回头盯着容儿。她是怕容儿又会生起气来。

  但容儿什么也没有说。她低着头心里想着:“这个怪人,他什么都知道……”容儿不回答,使明全感到有些诧异,他问容儿看过巧巧正在写的小说没有。容儿故作平淡地回答:“没有看过。”“没有看过么?”明全兴致满高的,“我来讲给你听听!”容儿迟疑了一下,马上回答说:“我不听。”“为什么?”明全问。

  巧巧忙回答说:“你这个人才怪哩!挖根儿挖底儿,人家不听就不听嘛,你还问……”她拉着容儿的手说:“走吧,找小翠去!”容儿没有动。不知怎么的,她愿意在这潮湿的田坎上多坐一会儿,听凭清风吹拂她滚烫的面颊。近两年,容儿家里的生活的明显变化,她并不是不知道——哪能不知道呢!她又不是一个傻女子。然而,却只有在今夜,在此刻,对于变化了的生活,她才强烈地感觉到了。就象前两年,有人对她说:“哎呀,你长这么高了,长成个大姑娘了。”经人家这么一说,她才感到自己真的长大长高了,再不是个小女孩了。

  巧巧见容儿不动,便又向明全说:“别东拉西扯了,你不是有什么事情要给我们说么?快说正题目吧。”“对不起,”明全说,“我要转告你们二位的是。明天晚上吃过夜饭到大队开会,研究科研组的工作……”巧巧忙说:“科研组,不是都散伙了嘛!”“嘿嘿,散伙了,这事儿该我做检讨。不能散。还要办一个农业技术夜校,把青年们组织起来学习科学技术……”容儿突然插嘴问:“是么……这是真的么?”明全认真地说:“今天支委会上决定的。你们的忧虑,也是当前我们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上级注意到了。”容儿依旧淡淡地说:“注意到,就好了。”暗地却吐了口长长的气,心里感到有说不出的舒坦。

  明全说:“不过,科研组不能象过去那样吃大锅饭。”容儿答道:“我们都不是懒人。我们小组愿意给生产队订立承包合同。”明全忙说:“当然,也不会叫你们吃亏。”他说罢,纵声大笑起来。这是富于感染力的青年男子的笑声。

  明全笑了一阵,正要说话,一个老汉走过来了。容儿认得,这个拄棍子的老汉姓马,忙招呼了一声:“马大爷。”而与此同时。她忽然想起来了:马大爷的老伴害了病,进了医院,儿子、媳妇都到医院服侍老母亲去了,土地没有人来种……“这个怪人……”容儿心里这样说。马大爷正和明全说什么,容儿完全没听。她注意地望着明全那消瘦下去了的脸颊。她心中暗暗责备起自己来。而那种讨厌的委屈情绪,已随着清风吹散,在宁静的月夜中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象从来都不曾有过似的。

  容儿回到家里来了。矮墙里,满院子如水的月光。

  她和巧巧在小翠家里没有呆一会儿,对出嫁还一点都没有兴趣的、充满着事业心的姑娘,不想呆在那个心事重重的小翠身边。她们告辞了。她们约定明晚一块儿去大队参加会议,她们还商量着怎样向家里的人争取那一点“自由”。她们高高兴兴地在荷塘那儿分手。

  容儿在院子里站着,还不想进屋里睡呢。月亮高高悬挂在中天。西屋里传来嫂嫂的甜蜜的笑声。一会儿,哥哥又笑起来了。是的,有多少年了,哥哥不曾象这样笑过。

  容儿掀开东屋的板门。她没有点灯,轻轻闩好房门,从母亲床前经过的时候,老太婆迷迷糊糊地问道:“回来啦?演的啥子电影片子?”容儿从来不会撒谎。她只好回答说:“演的……最好看的电影。”老太婆没有听清楚容儿的回答,又睡死了。

  容儿躺着,却睡不着。亮瓦把一块月光投在她身上,她忙拉开铺盖将自己裹起来。

  (原载《四川文学》一九八一年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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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