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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已去 作者:董懿娜

 

  梅纾云又送走了一个生日。

  到了这个年纪,她已经开始惧怕生日的到来了——又是一个非得让人去重拾记忆的日子:青春早已远逝,健康也将日愈换成疾苦,所有的落花缤纷的往昔和那些掺着苦痛的沉淀每到这一天总是从身体各处往心头涌,根本是理不清头绪,直堵得心头发慌。梅纾云不晓得别的女人是怎么想的,而自己昨天刚过了四十七岁的生日,觉得这个坎一过,也无所谓暮日将至了,反正是从心底想到了那个“老”字,那种要接受现实的勇气还只是气若游丝般的孱弱,可这个字就是那样阴魂不散地绕在心头,让人有一种从心底里的灰飞烟灭。望着镜中的自己,梅纾云看到的往往是二十几年前的那张脸,那时的清秀、姣好和旁人无法企及的气质。想着年轻时二十几岁的样子,梅纾云的心态会渐渐平和下来,在对往昔追忆和怀恋的过程中,她的脸上会生出极淡的一丝光采,这非但没有勾起她的伤心和对昨日难现的愁苦,反而会让她坠入一种遐想和回味交替的幻境。大约在二十几岁——其实也就是在三十岁以前那不过五、六年的时间,短短那几年,梅纾云现在回想起来就仿佛是将自己的一生都过完了,所有的幸福感都在那几年中短暂而高效地释放了,以后的生活中每一个或平淡或愁苦的日子都好象被本可以获得的幸福提前透支了。梅纾云心中总还是有一份不甘。她总以为这样的快乐还会重来,所以当挫折和苦痛起先来光顾她时,她还在心底坚持这是生活和她开的一个玩笑,一切灿烂的旧景依然会在不久远的将来再现的。这种执著的念头绕了又绕,梅纾云现在蓦然回首时,才发觉它们成了支撑久长生活的支柱。然而一次复一次的失望磨褪了她心中的那一种坚忍,到了现在只是失望复失望后的绝望。

  清晨还未彻底唤醒这个城市。梅纾云恍恍惚惚一夜未成眠。她半倚在床上,有几缕昏暗中透出一些微明的光从没有拉齐整的窗帘缝中慵懒地挤进这间居室。梅纾云想象着此刻窗外那种晨曦未明、新鲜中透着妩媚的空气。人想动,却是没什么气力。身旁的唐文皓还在梦中,梅纾云在幽暗中端详着唐文皓脸上的每一处轮廓,梅纾云看到了他脸上细密的皱纹和隐现其间的白发,衰老已经如秋风打落叶一般毫不留情地亲顾到唐文皓的身上,梅纾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好象很久没有仔细地看过唐文皓了。彼此厮守了将近半辈子——近几年这份厮守近乎成了死守——最起初的疯狂、痴迷、热恋,和不顾一切的寻死觅活是早已在时光的淘汰中褪尽了颜色,剩下的容忍、宽厚、和睦也在岁月的沧桑里早就沉入湖去,越沉越深,直到连一抹涟漪也荡尽为止,唯有的只是生活的强大的惯性,日常生活总是要坚持下去,它就象一张巨大的网,让人可以从那些或疏或密的网眼里看得到外面的世界呼吸得到外面的空气,让你想要略有飞翔的心思撩动起来,然而当你真要想能摆脱这张网时才发现自己的渺小、软弱、无计可施,彻底的无能和失败,平添了对生活的沮丧,这张网无所不在地覆盖着你的全身,让你欲罢不能。梅纾云看着唐文皓,心底反反覆覆问着自己的只有一句:这就是当初让我心甘情愿背负一切重荷和责难而求得的人吗?梅纾云是因为爱他,只是因为彻彻底底的一个爱字,而离开了那么安稳的一个家,背着一个坏女人的名声跟了他。爱究竟是什么呢?是狂热、是放荡不羁,这一切在梅纾云二十七、八岁的那几年曾用生命中的一点一滴去兑现过。

  梅纾云和唐文皓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然而他们还从未在办过一个正式的有法律效力的结婚证明。他们共同生活了那么久,是事实上的夫妇,是朋友眼里,邻居心中,甚至是亲戚们公认的夫妻,只有他们自己的心底知道总是缺了那么一点什么,尽管那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爱过了头,会让人迷失,梅纾云当初想的只是要和唐文皓生活在一起,于是抛却了荣华富贵,和唐文皓挤到了这公寓的一个小单间里,甚至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割舍下了,哪里还会惦念起这张纸?失落、惆怅甚至怨恨都是后来的事。如果将这张纸先抛开不谈,那么梅纾云的的确确是做了近二十年的唐太太。

  梅纾云该是唐文皓的第2位妻子。唐文皓的前妻在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后就病故了。唐文皓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开始了举步为艰的生活。生活的困顿将这一介书生折磨得狼狈不堪,在心理负担和经济负担都极度超负荷的情况下,要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唐文皓甚至想到过死。

  梅纾云遇到唐文皓的那一年,正是梅最具风采的时候。年轻、美丽,有一个当老板的父亲,又嫁了一个富商的儿子为妻。在那个到处充满了灰色的年代,梅无疑是个亮点,亮得让人眩目,这种眩目反倒收了众人的心,让人的情感不自觉地纯净起来,觉得只要远远地看就已心满意足了,那是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却少了占为己有的奢望。

  梅纾云在一家中心医院的药房工作,做的是配药,偶尔也补开一些方子。这是一个人面交往甚广的工作。那个年头,人们的生活都比较拮据,而病痛又常去光顾那些缺少滋养的人,能认识个把医生、护士或是药房里配药的实在是件高兴的事。梅纾云招来的人自然是不仅仅因为她是个配药的。那时的她颀长、娟秀,夏天的时候还喜欢穿旗袍,头发是大卷的披肩发,喜欢大声地说话爽朗的笑。那种肆无忌惮的张扬将男人的欣羡和女人的妒忌一起涌动起来,然而终究是不会惹出什么大的乱子,梅纾云与大家总能比较和睦地相处。原因之一就是她什么都不与人争。在那个年代,清贫甚至贫苦使人心都变得格外慎密,脑子里转的就是那些蝇头小利,彼此算计、权衡、斤斤计较。各种各样细碎的矛盾也就这样滋长出来了。梅纾云对这些是不太在乎的,她的生活是彻底的无忧:住在西区一幢新式的公寓房里,有一个帮佣的阿姨,丈夫陈东平也是有钱有势,对梅也是欣赏倍至,儿子又年幼可爱。梅纾云是根本不会在乎这份药房里的工作的有限收入的,她是有条件在家做少奶奶的。然而那是一个提倡全民劳动,劳动的美德才是让众人认可的年代,梅纾云选择了这样一个并不太清闲的工作完全是性格使然。她是喜欢有一点热闹的环境的,一则是为了打发寂寞时光,更重要的是自己可以从别人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欣羡中或得一种满足,一种虚荣心的飘浮感。由于梅的目的不在于那些琐碎的利益,所以那种发生在妇人之间的鸡零狗碎的事一般与她不太沾边。女人的心眼总是小的,你虽然不与她争什么,然而你的咄咄逼人的气势、你的美丽和能干,更重要的是你的富裕就象是一种莫大的压力,压得梅纾云周围的人喘不过气来,然而又找不出可以应付的办法,久了就成为一种积郁,这种怨气有源头也是很有些时日了,只是说不上台面。这种积怨便只能留在那些妇人的心里,散发在面上就成了脸上的不冷不热,面对着梅纾云总是很客气地寒喧,但那种表情是牵强的。背地里三三两两说的都是不入耳的话。梅纾云对别人心底里的想法是明明白白的,她只是装作不知晓,这种漠视一则是对别人有些不屑一顾的轻慢,二来是觉得不值得,她那时的心象浪尖上颠着的浮云,心气高得很,那些手边身旁的烦恼还暂时牵不了她的心。

  梅纾云并不完全是因为嫁了陈东平才得了今天的优裕的,事实上自己娘家的家境一样是很好,自小就没受过什么苦,在家又是最小的,上有兄长们的宠爱,父母的娇溺,所以有些骨子里的大小姐脾气,只是在她出嫁前的二年,父亲突然病故,家中的柱子一下子就倒了。

  父亲临死前将一大半家业给了一个年轻娇媚的女子,当然那人不是梅纾云的母亲。这使得梅纾云对一向尊敬的父亲伤透了心,眼看着好端端的一个家随着人去而变得颓唐不已,家道中落的状况让梅纾云开始尝受到世态炎凉,那种家道要颓败的势头就象滑坡而下的巨石,挡也挡不住,而且是愈滚愈快,二年的时间一切的优裕都被耗尽了。梅纾云是到了二十几岁才开始领悟到什么叫生活的艰难。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虽然差不多要空了,然而那种多年来养成的习性却是一时半载扔不掉的,母亲宁可将压在箱底的金条和首饰一件件抵了出去也要尽量维持住往日的生活习惯。好在没待一切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梅纾云就嫁了陈东平,一切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局面了。陈东平的婚事完完全全是由他母亲定度的,那位老太见到梅纾云后第一句话就是: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婚事很顺利,两家也是皆大欢喜。陈东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风姿绰约,让人企羡的娇妻,梅纾云想到母亲终于又有了一个盼头,一个新的依靠,至于自己的心底除了新嫁的羞涩和对陈家富裕的新鲜外,真还有不少的迷惑,这真是握在手里的富裕和一生的依靠吗?然而这一切从心头滑过也就滑过了,新婚的热闹将一切都冲淡了。

  于是梅纾云就成了陈太太,生活多少又开始如她所愿。起初的日子总还是如愿的,一些矛盾才露了端倪又被压了头。渐渐地最初的一层霓裳散去之后,梅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惊惶之感。

  陈东平好象是自由散漫惯了的,家中的一切规矩似乎都对他不起作用。许是自小得了溺爱的缘故,人多少是有些自私的。那种中等人家得了些横财变成了暴发户后是最容易患上势利眼的毛病的。陈东平最看不得的就是梅纾云喜欢招那些没落的亲友来家吃饭,还有就是在药房与梅认识的病人到家里来,别人有时是来致谢的,间或是带些礼物来,在陈东平的眼里那自然是不入流的,聊得晚了,梅纾云总是很热情地招呼别人留下用饭,陈东平怨在心底脸上还得陪上些尴尬的笑。久了,这样的矛盾就愈积愈深。梅纾云的热情和习性一时是改不过来的,陈东平感到自己好象已经忍到了头,于是他就吩咐管饭的阿姨,只要家里来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就把好菜都藏起来。等菜上了桌,梅纾云心里就格噔了一下,只能抬眼望望陈东平。陈东平满脸堆着笑招呼客人,那种热情显然要较往昔盛一些。望着桌上七零八落的几个极不象样的菜,梅纾云感到从心底里泛起一阵恶心,然而面上的事情总还是得留些分寸的,也只得忙着打招呼说抱歉。客人走后,陈东平等着梅纾云来跟自己吵,而梅纾云恰恰没有,陈东平想的是梅一定感到了自己的不妥,并为自己的行为有些得意的快感,在心底虽然对梅也是欣赏和宠爱,在朋友们面前也很有光采,别人总夸他有艳福,但骨子里他还是觉得有凌驾在梅之上的优越感。因为他有钱。是他把梅从一个破败的家中给救了出来,是他的钱滋养了她的美丽。一个好看的女人只有被一个有钱势的男人看中了,这个男人把她攫取过来,形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于是才牡丹绿叶,相得益彰。梅的美丽是靠在她这棵大树上的,少了他,梅也只不过是平凡人家的一员而矣。梅纾云想的则全然不是这样,她之所以没有跟陈东平吵是因为在酝酿着自己的主意,然后是变本加厉地报复,她还是一如往昔地将那些人给张罗到家里来,陈东平的克制毕竟是很有限的,于是客人散尽后的争吵是由陈东平发起的,摔碎了大大小小的碗碟,满地的狼藉。梅纾云倒觉得有些大快人心,她料定了陈东平骨子里的吝啬,她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心疼的,于是就有了报复后的快感。这之后,梅纾云就不得不找了些借口将那些络绎不绝的人渐渐地挡了出去,但也没有完全回绝,家中不能待客就明摆着只能在外面请了。于是梅纾云再也不是二点一线直奔家中了,她开始有最正当的理由不准点回来,陈东平一开始迁怒她时,梅的一句:这还不是你逼的?陈东平只得哑了口,他总不能将妻子的手脚捆绊起来吧!陈东平将梅纾云娶进门以后才发现,当初实在是太小看了这个女人。他只看到了她眩目的外表,并固执地以为一个有着这样温柔、美丽笑容的女子,心地一定也是一泓缓溪,他想象着梅纾云许能象自己的母亲那样,凡事对丈夫百依百顺,不张扬不喧闹,安于家庭、丈夫、孩子,是个本份的人。母亲年轻时也是出了名的美艳,然而她只将此献给丈夫。陈东平多少带着些这样的期冀和梅纾云成夫妻的。然而结了婚以后才发现他是看错了梅,梅非但不象自己的母亲那般如墙边落定的尘埃,而是更象随风而舞的柳絮,很难让她安定下来。陈东平的本性中有着很大一部分的孤僻,原因自然是多种构成的。自小生活在一个与外界接触极少的环境里,陈东平总觉得与人交往是件蛮辛苦的事,他习惯了独来独往,独自做一切应该或不那么应该做的事,别人看他也总有些距离。父母的感情不太好,在他的印象中,父亲好象总是很忙,有很多的应酬。陈东平自小是在母亲加倍的呵护下长大的,母亲对他到了溺爱的地步,所以陈东平对女性有种天性中的依赖感,他对女人已经注入了很多美好的幻想,希望被女人崇拜、照顾、爱怜的愿望是较常人胜一些。爱过了头就会失了分寸。对异性陈东平是从心底里腾升出爱慕之情,然而这种感情愈盛就会愈使人变得苛刻,陈东平将想象的两人生活带到日常生活中去,而且他要成为这种生活状态里的绝对权威的念头好象是不容置疑的。陈东平最喜欢的是每天的清晨,家里的一切都是静的,梅有晚起的习惯,他望着家中的一切和梅脸上的细细软软的绒毛感到从心底的满足,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只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感到从心底里溢出的安宁和富足。当尘埃随着新的一天的到来重又张扬起来的时候,他的心便一点又一点地虚了起来,好象所有的东西都摇晃了起来,一切都变得不牢靠、不真实起来,而最让心头不能安宁的就是梅纾云。

  梅纾云也是从心底里依恋着陈东平,最起码开初的时候一定是这样的,并且维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只是彼此生活中一些不相融合的细节冒了出来了之后,梅开始有些失望。她本是一个对生活存有比常人高得多的期望的人,也一直以为自己是可以做得到的,所以失望的起初使得她变得有些不可自持地焦灼,慢慢地这样的端倪越来越多,也让她对完美的境界彻底死了心,她倒也就安了些心,毕竟日子是要一天天过的。母亲倒是经常安慰她要知足,嫁了个家境殷实的人家,一切都还算如愿,女人的心是不可以太浮的!梅纾云已经忘了很多和唐文皓二十几年来朝夕相处的日子中的细节,然而第一次与唐文皓见面的情景却还是清晰如昨日。

  唐文皓是到药房来给女儿配药的,药房里的人多,晃来晃去的。唐文皓也不急,拿着方子靠着墙边站着。梅注意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她是习惯了被人注视的,可这一回她觉得那种注视灼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热。她顺手去理了一下耳边的卷发,依旧是没有抬头,下意识地将动作、声调都置于一种拘谨的状态,然后她再抬起眼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唐文皓。梅看到唐文皓第一眼的时候心底里就腾升出一种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那种儒雅斯文的气质是她在心底里,尤其在少女时代思量惯了的,现在就明明白白地搁在眼前,竟然与想象中的这么吻合丝毫没有偏差一般。而镜片后的那种神情是温和中带着极端的抑郁、悲愁的。这个年头,梅纾云遇到太多这样不幸福的人们,而眼前的这个人的悲哀似乎是到了头,否则不可能会是满脸的死灰色,然而他的沉静也是那样的不同一般,好象是一袭无法言喻的空间,纵然里面融汇了太多的故事也照样是波澜不惊。唐文皓很有礼貌地朝梅纾云微微前倾了一下,然后递上一张平整的方子,梅照着方子看了一下,发现有二味药外面的小柜子里都没有。照平常,她就会吩咐旁人去里面药库拿,她这个主管就不用跑腿了。可这一次她没有,而是招呼唐文皓到药柜里面的一个休息室先坐着,自己亲自起身到里面去拿。找了好久才将药配齐,又分好配齐再逐一打包,等她将一摞药扎好提到休息室的时候已经过了好一会儿。唐文皓忙着起身致谢,几乎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了,像是鞠躬,但又好象不很深的那种,一叠连声的“谢谢”。因为靠得近一些,梅纾云注意到了唐文皓身上那件中山装,其实已经很旧,领口那边有一处好象已经漏了线脚,但是洗得非常干净,将一件旧衣服洗得褪了色泛了白,左面的上衣口袋里还插了只钢笔。

  唐文皓是被人冷落、奚落惯了的,起初进药房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梅,他只觉得在这样一个处处让他灰心甚至死心的年代里还有这样一张生动柔美,眉宇之间存有幸福感的女人的脸实属不易,让他不由自主地有一种被温暖了一下的感觉。他是站在旁边注意了梅好一会儿,她举手投足间的落落大方,那种温和的态度静美的微笑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和熙。更没想到的是她会亲自给自己到药库里去抓药。他想到了那个叫做“美”的字。

  唐文皓一边致谢,一边还对梅纾云说,自己的两个孩子身体都不好,以后还免不了要来麻烦她,梅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彼此寒喧着告别了。唐文皓走了以后,梅特别留意了一下那张药方的存根,上面有唐文皓的名字和家庭地址。“唐文皓”,梅在心底默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

  梅后来有一段时间倒是常希望能在药房里再看到唐文皓,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好笑,若有人来药房必是家中有人病了,哪有盼着人家生病的道理呢?一晃二个月过去了,唐文皓的影子也没有再出现过,梅总觉得心里有一块东西悬搁着,不上不下就这样空落落地吊着。立冬过了以后,天气迅即冷了下来,几场风刮过以后已经是一片冬瑟了。药房里倒是更为忙碌起来了,每逢这个时节总有不少人来配一些补药以作调理之用,上了年纪的人也容易生病,所以梅纾云要比往昔更为忙一些。越是忙的时候思绪中的留白也越多,梅开始担心唐文皓是不是生病了,她估算着上次他来配的几服药早应该吃完了,那种向来乐于助人的个性这下又抬了头。正好药房里进了一批上好的蜂蜜和银耳,梅还记得唐文皓上次说过的,家里两个孩子的身体都不好,正好蜂蜜和银耳能有用,于是择了个稍得空闲的下午,早早地离了药房,按着上次默记下的地址寻了过去。

  唐文皓住的是一幢老式的公寓,只是被分割成多户人家后变得有些不齐整。唐文皓的房子是这栋楼里最好的二间,二间朝南的大房间,落地的窗和木饰的墙是搬来之前就有人装饰好的。用四壁空空来形容也许还不准确,房间里有太多的书,因为没有象样的书橱就堆得四处都是,书从地板上直愣愣地竖起,倚在墙角边,安静地如睡去了一般。除了成堆的书以外只剩二张床,一张写字台,一张桌子,一个书橱就再也没有什么了。也许是由于这种公寓房开间特别高的缘故,梅感到特别的空荡,在那种空荡里有一种让人难以言喻的惨淡。梅进房的时候,唐文皓正躬着身拖地板,门是敞开着的,梅几乎是不请自进,有一扇窗户也打开着,风横穿过整间屋子显得有些肆无忌惮,在这个初冬这样的风显得有些冷。唐文皓根本没有在意到背后已经站了一个人,梅倒是很安心地站在那里,她看到唐穿的一件毛衣的背后已经有的二个洞,有一些漏出的毛线斜挂在一旁,惨白的墙上挂着二张照片,一张是唐文皓和一位女士的合影,一张是那个女子的遗像,黑框中有一张有着温柔笑餍的脸。梅心里吃了一惊。但也很快转过神来。唐文皓蓦然的转身使得大家都觉得有些突然。

  怎么是你?梅——梅医生。

  哦!我——梅纾云被他这一问倒是顿时窘迫了起来,那种从容一下子不知躲哪儿去了。唐文皓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一边忙着放下手中的拖把,一边忙着招呼梅坐下。

  上次你来配药的时候说你两个孩子身体都不好,正好店里进了一些新鲜的蜂蜜我想也许你用得着,做我们这种工作的常是要惦记着来配药的人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这怎么好,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唐文皓开始觉得自己不好意思起来。这是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然而他倒并没有觉得太过惊奇。他觉得在心底和梅纾云好象已经有些熟稔,想和她见面的愿望在这段时间里也常常涌上心头,但却没有什么机会。前些日子的一个午后,唐文皓正好有事路过那家药房。他甚至站在药房外看了梅纾云一会儿,但又恐被察觉很快就走了。回来以后还有很多的自责,觉得自己太过荒唐。这些年来,他觉得自己的心几乎是死了一般,只有孩子象两个巨大的轮子迫使他不得不往着生活渺无尽头的前方前进,而属于自己的生活是彻底地失落了,起先的时候他也有过很多的愁苦、遗憾甚至悲悯,久了,发现这是无法逆转的事情,心也就一点点凉了下去直至灭绝了所有的愿望为止。然而那一天他见到了梅纾云,他有一种心头为之一震的感觉,梅的主动热情更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在他的心底总觉得一定会和梅再见一面的,只是何时何地是未曾想过,也许只有药房了,可唐文皓没有钱,为了上次给女儿配药已经是省了一笔钱,再说已是不需要那么多的药了。梅今天的来访是他生活中的意外,却也是心底里的契合。

  梅纾云看着唐文皓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想想也没有什么事就有起身告辞的意思。一杯热茶才送到梅的前面,梅纾云就站起来说要走了,唐文皓显然是更失了分寸,忙着从搁在床边的那件洗白了的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去掏钱。

  唐先生,你不用客气了,就当我给孩子的,这点东西实在算不上什么的!那怎么好,我怎么好意思?唐执意要将一张纸币递给梅纾云,并且说改日要到药房里来当面致谢。那种样子,谦恭得有些让人觉得不自在,然而在唐文皓那边却全然没有做作的意思。唐文皓一边说着一边送梅出门,梅纾云趁着唐文皓转身的那一瞬间,悄悄地将纸币搁在桌边。唐文皓就送着梅纾云下了楼梯,路过底楼厨房的时候,梅感到了一种异样的侧目。这个时候已经要到了黄昏,底楼的厨房是公用的,家家都在忙着准备晚饭。梅婀娜的身影从油烟间穿过就象是留下了一个惊叹号一般。梅纾云注意到了此时的唐文皓,耳根处已微微泛红,在巷口辞别后,梅一个人骑着车回家,今天她没有象往常那般急急地赶,而是骑得很慢。初冬的夜风有时也是温和的,至少今晚的风如此。

  梅纾云和陈东平还是不紧不慢地过着细碎的日子。殷实的日子往往最会容易滋生一些虚浮、夸张且莫名其妙的念头的。当生活中的琐碎、烦恼都安顿好了之后,生活反而会显出一些慵懒的气息来。而一个心气极高的女人是最受不得这种平庸的——其实她也许更受不了那些为生活境遇苦苦奔波的愁苦,然而此刻她被一种优裕的平庸纠缠着的时候,心中生出的不满是很甚的。至于其它,她是想也没想过,生活也不需要她想这么多。

  梅纾云越来越从和陈东平的关系中体味到一种凉意。她少女时代渴望的轰轰烈烈的爱情从一开始时就注定了彻底的失望,从未发生也无所谓毁灭。于是,彼此都变得苛刻起来。梅纾云有的时候看陈东平,觉得他真是不象大户人家出来的,衣着之不整让人难以忍受。梅劝了陈东平好几次,要尽量注意衣着打扮,至少要整洁文雅一点,可陈东平是随便惯了的,自小就没有人束缚他,他想怎么穿都可以,又少了读书人的彬彬有礼,所有无论是衣着还是行为,在陈东平这里都是不能用规矩两个字来谈的。梅是极注重妆扮的,所以她不太愿意和陈东平一起出席一些场合,她觉得那种不自在是如此强烈地缠着自己。偶尔有一天的清晨,她还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样子的时候,她看着陈东平又是胡乱地抓起一件外套,裤脚一高一低趿着双球鞋出门的样子,她的脑海里瞬间闪出的是唐文皓那种衣着整齐到了拘谨的样子:那件洗到了褪色的中山装,和那件灰色的毛衣,虽然已经漏了线,还有袋口那支钢笔。那一幕飞快地从脑海里闪过的时候,梅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热,这种感觉象是久违了,窗户那种娇嫩的晨光射进来,轻拂在她的脸上,她闭着眼睛享受着那种柔和,心中的那一刻是显得恬静如微醉一般。

  梅纾云有点意识到自己如坠入漩涡一般。唐文皓的影子象是阴魂不散地绕在周围,让她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然而这种感觉也不让她惊惶,至少觉得在心底里好象也是熟稔的,她总觉得这个人好象与自己没有太多的陌生。近来,梅在配药的时候经常犯错,不是少配了一味药就是配重复了一味药,常常是搞得手忙脚乱。这种事情发生在梅纾云身上就显得有些不合常理,梅是药店里出了名的快手,眼快、手快且很少出错,同事们倒也有几个来问,是不是近来身体很不舒服,梅只能编了些理由搪塞过去。梅纾云站在柜台里面,常常会不自觉地停下来环顾四周,尤其是盯着唐文皓上次来时倚的一角看,她那种莫名的盼望一直在心中燃烧着,然而现实的情况是一直未如她的愿。梅纾云反复想起那张挂在墙上的遗像,那张有着柔和温婉的笑意的脸,那是她的妻子,她死了,一定是这样的!那么,现在的他的近况到底是怎样的呢?他妻子去世多少年了?他?梅觉得有一连串的问题在身后如浪潮般一阵接一阵推着她往深处想,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和陈东平在一起的时候也时常如此,好在陈东平是那种极度不敏感的人,任着梅纾云的思绪早已飘到十万八千里远了,他也是丝毫察觉不出来的。当梅的心里开始腾升起这种如沐春风的,靠假想时节制造出来的暖意时,她的言行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起来,这也是陈东平所欢喜的。他觉得近来的梅纾云更符合他理想中的陈太太的形象,每天准时归家,一个人坐在床边看书或是织毛衣,陈东平随意地听听广播,跟着广播哼些京剧,他们很少说话,但只要梅这样安分地在身边,陈东平感到从心底里的满足。

  梅纾云和陈东平有个孩子叫陈亮,才是四五岁的小孩,由于一直是寄放在乡下由当年陈东平的奶妈抚养,故而和父母亲的感情不是很深。当初,是陈东平的母亲提出来把孩子送到乡下去寄养的,一来考虑到梅是当惯了大小姐的人,不太会照顾人,二来是想到那个奶妈带孩子很有经验,还有就是梅纾云和陈东平都要上班,陈东平的母亲的身体也不好。梅纾云对这个孩子起先也是有着很浓烈的爱的,然而她发现自己终究是个不常性情的人,连当母亲的这种热情都会渐渐从心头褪去。陈东平对孩子倒也是欢喜的,只是他永远就是那副随随便便的样子,所以旁人是很难察觉出这孩子对他的重要性的,其实陈东平对儿子爱的浓度的确是要更胜出一筹。梅纾云发现自从嫁进了陈家,自己的热情就被打成了各种各样的碎片,很难再有大片的完整的感情冲动,看着儿子,她感受最强烈的一点就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结婚六年了,六年想起来好漫长,二十岁时刚结婚的样子仿佛就在不久远的昨天,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怎么地就过了那么多年。回头想想,生活好象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再仔细想想,又好象一切都改变了。儿子的存在,就是证明了她这几年生活的轨迹。

  这个冬天过得沉寂而冗长,对某一场景的想望被季节严实地捆绑了起来,彼此的不相逢就使得本来还有些鲜活的枝干被严寒抽干了汁水,变得干枯起来。梅纾云还保存着少女时代那种临窗而立的习惯。孩子又送回乡下以后,在陈东平还没有下班,她却已早早到家的时候,她会在窗前站一会儿。透过那种落地铁窗望出去是一条僻静的街,有的时候暮色已经挂下来,梅可以看到有恋人相倚在那些树下说话,有的时候梅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仅是人站在那里,放眼望去,收进来只是一片空白,安静对于她而言也成了种享受。

  唐文皓总象是在和生活这位无形的巨人进行着拉锯战。他之所以还没有被拖累至死,绝对不是他的强大,而是应证了众人所言的那一句——“上苍有眼”,是生活怜悯了他。这些年来,这种不死不活的生活状态维持了那么多年,已经将唐文皓从最初的那种绝望和悲愁中拉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持久的折磨,如同粗大的麻绳在砺石上来回辗转一般。唐文皓觉得自己已经变得有些麻木了。在别人的心目中他绝对是一位称得上典范的父亲,在两个孩子唐杰和唐雯的心目中,自己的父亲自然是最好的。

  唐文皓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自然是退不了读书人的本份。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这观念总还是在的。所以,在唐文皓的心里有一种信念的支撑:无论如何要培养两个孩子上大学,再苦再难只要捱到那一天就算是对自己有个交待了。那是一个知识被践踏的年代,唐杰和唐雯都没有正规的学校去上学,靠的是唐文皓的教诲以及自己看书,唐文皓觉得即便没有学校上课也不要紧,只要有书看就好了。为了照顾孩子,唐文皓在最拮据的时候甚至卖过血。冬天太冷的时候家里没有什么取暖设备,孩子们坐着看书久了脚就发麻发冷,唐文皓就把他们的脚放在怀里取暖。即便自己再省也要尽量给孩子吃饱穿暖。在唐杰和唐雯的世界里,父亲是绝对的权威,维系在他们之间的不是一般的父子、父女之情,而是一种相依为命、舍弃任一方都将会是灭顶之灾的感情。唐杰和唐雯在对父亲的依恋里带着过多的尊敬,以至于失却了普通孩子的那种在父亲面前的无拘束,敬重中带着些许畏惧,这畏惧倒也不是通常的惧怕,是早熟的孩子觉得欠了父亲太多,久了就是一种压力,藏在心底的深处,时不时会有负重感。一旦觉得稍有不懂事的地方惹了父亲生气,这种敬重中带着畏惧的感情就会升起来,是怕父亲伤心,怕给他惹来更重的负担。

  这一年是全国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唐杰和唐雯在别人都荒废的年代潜心读书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双双考上了大学,这实在是给了唐文皓一个莫大的欣喜,也证实了他的高瞻远瞩。然而欢喜过后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心痛。两个人考上的都是外地的大学而非本市的大学,一笔数额不小的学费、生活费和路费让唐文皓一筹莫展。本来已是一贫如洗的他真的是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困境。想找人述说却也不知找谁,脑海里流水一般地淌过些朋友,可很快就溜走了。蓦然间,他想到了梅纾云,就在想到这三个字的一瞬间,唐文皓感到有一种安全感,甚至有一些暖意在心中腾升起来。

  再度的相逢还是在药房里。

  快要到下班的时间了,唐文皓出现在店堂里,依旧是洗到了褪色的中山装,人好象更憔悴了些。梅纾云怔了一会儿,眼看着唐文皓迎上来,倒觉得有些恍惚。她是很久不想的了,忘是没有忘,但仍搁在心底,只是不常记起罢了。药房里的人逐渐散去,唐文皓和梅纾云也一起退了出来,两个人一起沿街走着,梅的车推得很重,听着唐文皓很吃力地将那些欲言又止的话大致说清了,心里感到很压抑。梅立刻想到的就是怎样帮他,心里盘算着,嘴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怕伤了唐文皓的自尊。一个久违了的重逢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它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以后,对于今天而言,唐文皓潜意识里一种渴望,那就是点燃了一份几乎要湮没的情意,一切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梅顿时感觉到生活有了新的热望,她终于在死水一潭的日常生活里找到了一个兴奋点,可以纠集起身上所有的兴奋去做一些事,而这些事又是为了唐文皓,心底里有些隐隐的满足。梅想着如何帮唐文皓出主意,至于需要用的钱是早准备好的了。她想对唐文皓说:就让儿子唐杰去念大学吧,总得留个孩子在身边照顾,把女儿留在身边总是比较贴心的。这种筹划就无时不刻地萦绕在她的脑子里,甚至当陈东平与她亲热时,她都不自觉地走神,她好象云絮般轻乎飘走了。

  梅把要给唐杰出远门的东西以及所需的学杂费一并交到唐家时,唐文皓倚在桌旁的那张凳子上,脸色苍白,吸着烟,手依旧有些微颤。

  老唐,不是我不想帮唐雯,我是想你应该留个女儿在身边照顾你,我看她在这儿念中专也挺好。

  唐文皓的嘴角动了一下,手拽着梅的胳膊,一个字也未吐出来。

  你到底觉得这好不好,要是你还想让唐雯走也可以,这点忙算不得什么的,我只是想你要多想想自己,照顾自己。

  唐文皓感到全身的力气仿佛顿时被抽去了一般,连说声“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梅,梅——梅——梅的手握住他的,瞬间的温柔也只作片刻的停留,一切回复了常态。唐杰和唐雯踏着楼梯回来了。梅纾云也不知是怎样昏乎乎地从唐家退了出来,但是她明显地感到两个孩子对自己的警惕、怀疑甚至排斥。唐文皓对唐杰说,是这位阿姨帮了大忙,唐杰的脸上好象一时也没有太过欣喜感激的神情。唐雯的那种敌意更为明显,一个陌生的女子的来访不仅使她疑惑而且使她不安,而且梅的风度、举止给了她一种侵犯的感觉。唐雯自觉年轻可爱,只因现实的束缚使得她无法展示自己的美丽,那种本能的同性的忌妒也在她看到梅的第一眼便就萌了出来。

  梅从唐家走了出来,人感到心里象被挖出了一块似的。这仅仅是两个孩子那种诧异、惊惧甚至排外的神情给了她一些莫名的压力,甚至有些隐隐的委屈。唐文皓送她出来时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也想把唐雯留在身边,她的身体很不好,让她到外地去念书我实在不放心,这笔钱不是小数字,我——我一定尽快还你——”梅纾云没说什么,她觉得什么也不用说了,帮他了了一个宿愿总是好的。

  唐杰离家赴西安去念书的时候,梅没有去送,却是买了些过冬穿的衣服给唐文皓,让他给唐杰带走。唐文皓已经习惯了在梅的面前不再一叠连声地道谢,这是一种默契的开始,一种由疏到亲的过程。唐文皓觉得近来自己的胸中常常塞着各种各样的感情,这种状态好象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孩子的远行挑起了他的牵挂和难舍,对梅纾云更是日日记起,心中一团乱麻难以消解。以前那种麻木的,只为了谋生而存在的生活好象瞬间就被打碎了,那种涌塞在心中的东西就这样停滞在那里,让他无法平静,又暗自涌动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期冀。家中少了一个人,空荡荡的二间屋子留下了孤单的一对父女,那种冷清的感觉就较往日甚多了。

  女儿长大了,可谈的话好象反而少了,父女之间在感情上的靠近和在言行举止上的疏离越来越不成比例。唐雯也觉不惯,往日哥哥在,总还是有一个可以谈天说地的人,现在哥哥走了,寂寞感便有点无从排遣。对于这一次没能去上大学,唐雯心中留下的遗憾是无法弥补的,但家里的情况明摆着的,父亲身体也不好,理应是有个孩子留在身边照顾的。可唐雯心里总是觉得不甘的,哥哥这次赴外地念大学一定和家中遇到的那个漂亮女人有关,父亲也说是她帮了大忙。可她,为什么只帮哥哥不帮我呢?为什么不能是哥哥留下来而偏偏是我呢?怕是这个漂亮女人的作用罢。唐雯对梅的最初印象是惊惧中掺杂着欣羡,疑惑中夹杂着排斥,现在在感激中也有了些许埋怨。于是父女两人都忧心忡忡,心事重重。彼此默不作语地度过每一天。屋子的角落里也有那种沉寂中显得苍凉悲戚的气味。

  梅纾云想的是怎样能帮唐文皓和他的两个孩子。她发现只有在面对唐文皓的两个孩子时,她的母性才会挖掘出来,那是不自觉的自然流露,而对自己的孩子陈亮却好象从来没有这样尽心尽力过,也没有那种多般思量的无微不至。梅原先觉得自己不正常,天下不该有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没有热情。现在她有想明白,也许是和陈东平的感情太冷漠,故而她也没有太多的感情对陈亮,这种冷漠已经锋利到连最基本的母子之情也被磨损掉了。自己好象还是个正常的女人,对孩子还是有天性中的一份关爱。究竟是什么产生了这样的动力,梅也是知道的。她的心底突然陡生出一些愧疚——就是对儿子陈亮的。于是,她跟婆婆提了,婆婆就嘱咐了人把陈亮从乡下送了上来,梅是酝酿了很多有温情的情绪,甚至连一些细节也都想好了。儿子长得象极了陈东平,人也机灵可爱,可看到梅时就象是有天性中的陌生与害怕,反倒和陈东平有些骨子里的亲密无间。孩子眼里的母亲实在是太过陌生,他在乡下住惯了,看多了那些穿粗布衣服不着修饰的妇人,梅是精致的,平整的衣服是不可以随意拉扯的。而梅见了他,每次都要埋怨乡下的奶妈,说是把孩子弄得这么土气,总是要里里外外给孩子换上一套。陈亮觉得母亲是有距离的,在梅的面前,他要收敛起往日的任性随意,他要装得非常乖巧的样子,然后才能博得母亲的欢笑,梅才会把他抱过来,亲他逗他玩,才会开心。

  然而,连梅也觉得和儿子之间仿佛总象是隔了层什么,她看到陈东平衣衫不整的样子拖着儿子上街,去吃一些不干不净的零食,教孩子一些不入流的市井话,心中就会有怨气,那种父子间的亲密也隐隐触痛了她,自己费了那么多的力生了一个儿子,倒是象为别人添置了个宝贝。在陈家,梅永远象是游离在外的,无论是陈东平还是陈亮都与她密切相关却都又离她很远,至于她的欢喜和愁苦是没有人来体恤的,儿子太小,而陈东平永远是不会知道女人的纤细情感,梅只是将生活都看得淡了起来。唐文皓的出现改变了这样的情况,梅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将自己深藏的爱、体贴、关心都一一挖掘了出来,她根本不求任何回报。只觉得生活是不公允的,给了唐文皓太多太多的艰苦,而那样一个老式本份踏实的读书人是不应该受那样的罪的。梅想着要去帮他,包括帮他的孩子。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平静得令人窒息的生活已经让她厌烦,甚至已经有无法改变的绝望了,于是她的热情就转移到了唐文皓这个人和他一家的窘境上,那种惠助他人的过程让她有一些成就感,而那些少女时代对异性的幻想和一些梦的残片在唐文皓的身上又可以隐隐地找到一些归依,所以这一次梅是很投入地做,用心,用神地做,非但没有觉得有任何的辛苦,反而是觉得让自己开心了起来。

  梅纾云去买了二斤毛线来。灰色的,全毛的那种。费心地去织一件毛衣。她想到上次看到唐文皓穿的那件破毛衣,估摸着唐文皓的身材筹算着尺寸,一针一线地织,将一些愁虑和难言的情怀一并织了进去。陈东平是漠然的,他只要梅按时回家,至于她在小房里做些什么他是不会问的。他也不会说些甜蜜的话哄梅开心,那种夫妻间的欢愉他倒也不常想,家庭生活的安静才是他最要的,他只要梅每天按时陪他吃晚饭,每月准时问他拿些零花的钱,伺候好他日常生活中的替换衣服就可以了。那种他是这家主人的感觉一旦被满足后,他就觉得一切都好了。

  等梅纾云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件毛衣织好了以后,她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怎样将她送到唐文皓的手里,那种起初的没有任何思虑的兴奋好象都在一针一线中织进去了。唐文皓的出现解决了这一问题。唐文皓上下班是必经梅的药房的,于是有空就特地来药房与梅见见面,说说唐杰在西安念书的情况。梅织的那件毛衣很自然地递到了唐文皓的手里,那声“谢”字说得很轻。下次见面的时候唐文皓就穿了它,倒也是非常合身,人亦显得很有精神,这又怎是一个“谢”字可以了得的呢?梅纾云留下了唐文皓单位的电话,唐文皓也留了梅的电话,大家又说了大致的工作日程,所以联系起来就显得方便多了。梅时常买些进补的药给唐文皓,每个月要寄给唐杰的钱也总是会准备好的。唐文皓知道自己承受得太多,也不知怎样回报才好。他知道梅喜欢看书,就常把家里的书带一些给梅,通常是上班的时候骑车路过时就带来,唐喜欢边看书时边写些笔记,梅拿着这些书回去后看得最多的反是唐在书里记的一些随感。与唐文皓聊得久了才发觉有一种钦佩感,原来这一介书生胸中藏着那么多的知识,这使得梅常常是不自觉地回到了少女时代——那些早已久远的梦的碎片。唐文皓越是有着不合时宜的谦恭、儒雅和礼仪,就是越接近梅纾云心目中的那个恍惚飘摇的影子。梅是不自觉地想靠拢,起先只是心略略地动了一下,既而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手和脚。后来是唐文皓在白般无奈中的求援使得梅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重要性,手和脚一并在慌乱中使上了劲,心思也是早就从家里飘走了。到了如今,牵上的帮助唐文皓的线是断不了的,心已是早就摇晃了起来。收不了自己的手脚又无法管住自己的心,梅觉得自己有些在漩涡边一般的不能自持,然而却没有丝毫的惶恐,反倒是难以按捺的兴奋。

  这样的交往开了头便好象没有收尾的了。唐文皓为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倾心相述的人而感到高兴。于是这些年来所受的种种辛苦和委屈一下子翻腾出来,许是积聚得太多,俯首拾来皆是感人肺腑的细节。梅越听越是觉得生活的不公允,感动之余就是给予更多的惠助。唐文皓在她的心目中颇有些“落难公子”的味道,然而那些戏里的公子们都会遇到富家千金,然后有的是私定终身。才子佳人的续篇到了自己这里,唯剩的只是生活的况味而矣。

  等到陈东平觉得梅纾云近来好象是有什么拾搅得失头绪的时候,梅已早是被自己的千种思虑搅得心头无比忧烦了。陈东平只是很潦草地问了一句:近来怎么下班总那么晚啊?旁的就没有什么了。至于要关心一下梅的身体或是进一步的询问是没有的。梅纾云在猛一听到陈东平这一问时有瞬间的心慌和不安,一时不知怎样答比较好。然而陈东平的潦草将一切都带过去。梅觉得他只是不经意地问,这么多年的这种不经意积累如山压得人都快麻木了。从这一天起,梅开始学会了说谎,并且这种说谎没有给她带来更多的难受,那个谎言构筑的过程就象一个巨大的诱惑,给梅带来新鲜、刺激甚至和幻想中的世界有合二为一的感觉。

  梅拿出了身边的钱为唐家去添置一切,她做得很投入很细心,完全忘了应不应该这四个字。甚至觉得这好象是平生第一次去操持一个家。女人的本性中都是有着一些构筑家的愿望,那是一种实现心愿的过程。在初嫁入陈家的那么几年里,梅的这种本性中的愿望被搁置了起来。有能干权威的婆婆,有占据一切的丈夫,梅只是一件漂亮的摆设而矣,到处插不上手。到后来,等到日常生活的序幕拉开,那些最琐碎最让人烦心的生活细节粉墨登场时,梅已经失却了本来就不够的热情。对丈夫的热情起先就不够浓烈,一旦进入生活的正轨,那种最原本的一些美好愿望就一直搁置在那里,直到渐渐隐退了过去。然而本性中的东西终究是不会改变的,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给它发挥而矣。梅在唐文皓的身上找回了那种热情,那个家徒四壁的空间又给了她施展的余地。梅这一次是极为倾心地投入。

  梅用自己丈夫的钱去为另一个男人默默地做着一切。唐文皓起先还有着本能的抗拒,那是出于男人本性中的尊严。然而梅做的不留痕迹,体面得很,总是能够让彼此找到消解这一敏感问题的藉口,而且梅总是尽量将彼此交谈的内容往一些远离日常生活的问题上靠,譬如谈一些唐文皓熟稔的历史学和文学的话题,一方面是遂了梅的心愿,那是她久来的渴望,是与陈东平在一起永远也无法得到的,再则是梅的用心良苦,她想让唐文皓依旧能够有一种尊严感,她想让唐文皓知道她是崇拜她的,尽管他现在落魄到一无所有,可依然还有着让人无法企及的地方。梅的心就这样火烧火燎地翻腾着。每一次的会面她都是精心安排,既要不留痕迹给陈东平一个答复又要给唐文皓一个大方得体;每一次的交谈她也是格外留心,既要给唐文皓一个安心舒心又要给自己从容温暖。梅象是在飞速旋转的陀螺上含着的静美开放的花,居然是高度的技巧和绝美地揉和在一起走完了很多个平淡的再平淡不过的日子。唐文皓是看在眼里,心里早已不是先前涌动着的感谢了。男人对女性的爱慕、渴求以及觅得知己的狂喜早已在心头撩拨起来,甚至这里面还有一种无言的依赖,生活重新又找到了它的重心,那种仿佛有微明的光在冗长黑暗的甬道上闪烁的惊喜让唐文皓爱惜到不敢轻易地动一步,生怕有一个闪失就将眼前的一切美景都彻底打碎了。爱的复活就象一股股热流从心尖上淌过,有些微的灼痛也有深彻骨髓的暖意。唐文皓想着法子能见到梅纾云。药房是一个太显眼的地方,互相要依靠帮助的事也都是得各自回去做的。唯剩的只有是等到梅下班,两个人绕着华山路推着车走过那一段安静的街。那层隐隐的面纱没有挑破之前,彼此都是克制而含蓄的。

  就象彼此都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眼前尽是纷乱的车流和人流,两个人都有点想闯过去的念头,但手和脚却都象被绑住了一般,两个人并肩在一起却没有握手,是有着咫尺天涯的无奈的。

  日常的生活还是要进行,唐文皓在冬天到来之际上西安去看了儿子唐杰一次。梅纾云买了些日用品和零食,又带了二套过冬的衣服让唐文皓带去,信封里还塞了三十元钱。唐杰好象是要比在家时瘦了,唐文皓看着随身带着的一盒点心被唐杰风卷残云般地咽下,眼角开始有点潮湿。唐文皓觉得亏欠了孩子太多,这么多年来除了督促孩子发奋读书之外所能做的很有限,儿子都念到大学了,唯一的一套象样的衣服还是唐文皓的一套旧中山装改过的。唐雯已到了亭亭玉立的年纪,可却没有出客穿的衣裙。平时家居吃的都是粗茶淡饭,逢年过节时候才勉强吃得好些。很多年前,唐文皓就是这样与孩子们厮守着过的,孩子们从来没有埋怨过,唐文皓知道生活的惯性让大家都忘却了抱怨。本来这样让彼此都忘却了凄楚自怜的生活也许就一直这样延续下去了,可梅纾云的出现将这一切都打上了休止符。唐文皓从麻木中清醒过来,回蓦间愈加感到这些年的困苦,真不知是怎样咬着牙挺过来的。

  爸,那位梅阿姨还好吗?哦,挺好的。

  你告诉她,等我毕业后工作了我会回报她的。

  哦——,唐文皓已经觉得这个话题再谈下去会出现令人尴尬的场面。

  小杰,妹妹说很想你,盼你常给她写信。唐文皓扯开了话题,又随手帮唐杰整理凌乱的床铺。

  爸,妹妹和你处得好吗?唐文皓的手停了一下,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太了解这个家了。他和唐雯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原先和睦、亲密无间的父女关系自从梅纾云的出现和唐杰的离家赴外地求学之后就改变了,变成有些说不清的尴尬。唐雯对梅纾云显然有着本能的敌意,只是出于梅资助了唐杰念大学才勉强克制住,然而那种排斥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明显。唐文皓感觉到了,便尽量注意,不在唐雯面前提到梅。然而他穿上了梅给织的毛衣,新添了家用设备,就连平素的家常菜也有了明显的改善,这一切不但没有博得雯雯的喜欢,反而使得她更为恼火了,只是没有发作。梅给雯雯织了件毛衣,托唐文皓带给雯雯,唐文皓没有直接交到雯雯的手里,而是放在了雯雯的床头,希望通过这中无言的默契能有一日看到雯雯穿在身上,然而唐文皓的希望落了空,雯雯非但没有穿而且是原样未动地搁到了唐文皓的写字台上,没有一个谢字,这个话题在沉默中开始也在沉默中结束。唐文皓更不好意思还给梅,就偷偷地塞到柜子的底层。

  看到父亲有点怔住了,唐杰便停住了话题,爸——我会写信给妹妹的,你让她放心念书。

  剩下的两天父子俩就再也没有提过和梅有关或将会涉及到梅的问题,唐杰感到有父亲在身边的日子是多么让人温馨,唐文皓为了省钱晚上就和唐杰挤在一张窄窄的单人床铺上,两个大男人使得那张小床显得很挤,唐杰却觉得很幸福,好象又回到了孩提时代为了取暖,父亲将自己的脚揣在怀里取暖的情景。父亲是孩提时代一切温暖、坚强的依靠,唐杰在拥挤中重温了父子情深的往昔。

  懂事的唐杰不仅没有让唐文皓为难,而且还写了封短信是给梅纾云的,托唐文皓带回去,写的都是感谢的话。没有比这更让唐文皓高兴的了,他已经想象到了面对梅的那一刻可以有所言说的兴奋。唐文皓将唐杰搂在怀里,忍了好多次的泪水竟然在这一次忍不住掉了下来。唐杰的心里掠过一丝紧张不安和失落,梅姨——那个梅姨——在父亲的心中真的是不一般。唐杰的感情在这一瞬间起了很微妙的变化。这并不是他愿意接受的故事的开始,甚至有想要这一切就此打住的急迫念头;然而他却又是要对梅心生感激并且也真的是从心底有感谢恩赐的情谊,复千山复万水的缕缕感念在倚偎在父亲身旁的那一刻都从心头滑过了。

  爸——请你转告梅姨,她给我们家的帮助和情谊将来等毕业后一定会连本带利还的,我——我会带我们全家来还这笔人情的——唐文皓还只沉浸在唐杰的前半段话所带来的感慨之中,唐杰的后半段话他根本没有在意到。

  唐文皓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药房,梅纾云还没有下班,唐文皓就迎着寒风站在药房对面的街角等。手攥着口袋里的那一封儿子写给梅纾云的短信。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总算等到了梅,梅看着灰头土脸疲惫憔悴的唐文皓心里就有点难过。两个人找了一家点心店,要了些馄饨和生煎包,唐文皓显然饿了,也顾不得斯文,把唐杰的信给了梅自己先吃了起来。梅的心底有说不出的滋味,这些天一个人上下班,回家面对说不上几句话的陈东平,唐文皓走了,自己整个人都感到空落落的。象是随风而舞的羽毛,轻飘飘地浮在那里。夜深了,躲在被窝里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有些怕,有些孤独感,还有委屈、惆怅和思念,绞在一起让梅彻底地失眠。又不得不装作熟睡的样子,担心让陈东平觉察什么来,人不能动,心是动的。这样一连折腾了几天,人好象一下子瘦了一圈,疲惫至极的感觉。现在,唐文皓回来了,又带来了一份对梅表示出一些理解的信,梅只觉得有泪想往眼眶外面挤,但因在公共场合,梅迫不得已忍住了。

  两人从饮食店退了出来顺着有树荫的街走着,互相说着体贴的话。唐文皓不自觉地握着梅扶在车把上的手,握了很久彼此都没有觉察。

  老唐,你休息一天再去上班吧,这些天路上太累了。

  梅医生,梅——你也要好好休息,你瘦了。

  梅的眼泪流出来,夜幕已经沉重地挂下来,树荫底下的唐文皓看不清楚梅的脸,但已经感觉梅消瘦细长的手正握在自己的手里,手背上有几颗冰凉的水滴落的感觉。他伸出手去扶梅的肩,身边已有人走过,唐文皓又收了回来。梅也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这一晚那个蒙着面纱的契口被打开了一个小口子,虽仍是天涯却已有比邻的感觉了。

  梅开始和唐文皓约会,是真正称得上幽会的那一种。彼此都要上班,于是就想尽办法调休,那样的年头人都是老老实实的,开溜之类的事几乎没有,更何况是为了这样的事,想起来就让人心跳脸红。于是下班后那段大约半个小时的散步被拖得长而又长。为了避开同事们的视线,唐文皓再也不敢到药房的附近来等梅纾云,而是彼此绕道而行,挑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街,没有什么机会可以遇见熟人的路。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大家都相对无言地走着,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那种就在身边的感觉真的是很好。有两次,梅利用调休的上午到唐文皓的家,邻居们都去上班了,唐雯也去学校上课了,唐文皓也特地告了假在家等梅。唐文皓会将梅拥在肩头,梅紧张地会哭,彼此默不作语地相拥而泣。唐文皓的手微颤着,梅发际和耳畔散发出的清香让他不能自持。他只是想紧紧地靠着梅,拽住她,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却有着怕失去的惊恐。缠绵和温柔是在惊惧中褪尽了最初的娇艳。梅起初是有些自责,甚至有着怀疑自己是否堕落的愧疚,然而那是一道让人无法阻挡,自己诱惑着自己的门,让人不自觉地想去靠近想要陷入,甚至在明知自己在做着一些不合情理的事,也会任着性子做下去。人就象着了魔一样,好象所有的期冀、快乐、满足都在这样的过程中被一一圆满了起来。这并非是爱,而是迷恋和狂热,爱太抽象,迷狂却是踏实而可爱的。梅俯在唐文皓的肩头,可以闻到唐文皓深上隐隐传来的干净的气息,如散淡的干草的味道,她觉得有微醉的感觉。她会迅即想到陈东平,那种混合着酒肉,烟味和浓重的尘土味的气息。梅觉得有一种窒息的压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唐文皓小心地用手去抚,梅更是抑制不住自己的伤感,唐文皓扶着如坠倒一般的梅,吻到梅的长发和微烫的额头,梅的眼泪滴到自己的心尖上,刀滑过一般地生疼……这样的幽会很难得,越少就让人生出更多的遐思,在无数的想象的空间中去填补现实中所不能实现的美好。更多的时候就是打一个电话,药房里总是很不够安静,常常是最简短的几句寒喧过后,就将电话挂了。只是想知道彼此都在牵挂都很安好,心已就定了。

  陈东平意识到梅近来的神思不定,还以为是梅想念儿子,梅只说是自己近来身体不太好,有点集中不了心思,陈东平也就将想要把儿子接上来的念头搁了下来。愁眉不展,神情淡若的梅更是添了几分温柔的妩媚,陈东平有时看着灯下一边织毛衣一边若有所思的梅纾云,就会腾升出很多的欣喜和难言的渴望,只是他觉得梅好象一直都很平淡,陈东平的努力和讨好并没有激起过梅的热情。陈东平倒也没有太过在意,梅在他的眼中更多的时候是一道风景,一幅画,一个灯光下朦胧的轮廓,他只要感受到她是他的妻子就很满足了。对于这些,梅是感激着陈东平的包容的,虽说是对他粗线条的生活方式的厌烦,但陈东平也是给了她适度的空间,在两人生活中从不为难她。想到这里,梅会有愧疚,她只是觉得自己好象从嫁入陈家那天开始就错了,这个错,错得太久远根本是无法理清头绪的了,事到如今,已经是离了谱。梅差不多在万千头绪中都忘了去追究和反省自己的愧疚了。有那么几次,在深夜,梅突然间会惊醒,屋子里的一切都象是熟睡过去了一般,身旁的陈东平发出轻微的鼾声,梅想到了要离开,离开这个家。那个念头最初涌上来的时候会带来一些欣喜,她想象中可以与唐文皓在一起过执手相看两不厌的生活,然而很快就感到了风云突变的恐怖,一场不可想象的战争就在前方,而且要牵连到各方面的人和事,那将是一场遥遥无期的折磨。想得梅开始惧怕,开始心寒。夜就这样浓重地挂在周围,沉而密地阻住了梅的思量,有如窒息般地压抑。

  梅想到了儿子陈亮,心里泛起阵阵酸楚,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失眠,无声的泪溶在一大片的黑色忧郁里面。人憔悴了下来,也只能夜夜将这样的伤悲留在夜里,留给自己。

  梅知道自己该趁着一切的灾难还没有爆发之前作一个抉择,最好的办法是原地不动,想过的,念过的,甚至已经付出的情感就随着往事散去吧。那个年代,人们想着只是平安地度过,是夹着尾巴带着惊恐余悸未了地过着每一天的。然而每个人的嗅觉和视觉都变得异乎寻常的灵敏,心态里多少有些鬼魅,最好是别人能出点什么事,然后大家的心理张力在极度的紧张之余可以得到暂且缓释的机会。别人芝麻大点的事会被那些心浮气躁心怀叵测的人张扬得非同小可,闲言碎语就会演变成灭顶之灾。梅已经意识到那即将到来的一种可怖,事实上已经有一些私下的议论传到梅的耳朵里,那是因为唐文皓已经到药房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快要关门的时候来,两个人推着自行车一路而去,同事们难免是要在背后说几句。然而因为这事发生在梅的身上,大家也不觉得太出格,到药房里找梅的太多,有不少都是来请梅帮忙介绍医生或是张罗别的什么事的。梅也是热情出了名,喜欢去管一些本来与已毫无关连的事,所以关于唐文,还未引起别人足够的注意。梅想让这一切就这样在心底里汹涌澎湃地涌起退落,想让它能消声匿迹地平息下去,然而一切却无法抑制地从她的眼眶里溢出来,心是痛的,痛到深处,痛得无言。这个看来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却让梅无从选择,更多的时候是不忍选择。怕是一个了断就将苦痛和幸福一起葬送矣尽了。

  梅发誓对自己说,不再打电话给唐文皓,更不会去唐的那间宽敞而空荡荡的屋子里,她甚至将唐杰的半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一并给唐文皓准备好了,一切的惠助也就此打住了,没有以后的无悔帮忙,没有谢恩的那一天,没有了一切。梅就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不出一天,唐文皓就打电话说,倒也没有什么事,只是例常的问候。梅的口吻一下子冷漠下来,因为是故意的原因就显得更为突兀,连自己也被怔了一下,梅先挂了电话,心里想着唐文皓一定会赶过来,就在今天,下班以后。于是心底里就有些许的后悔,本来是不想见的,这样一来倒是起了反作用。然而就是这样的心思等过了中午以后就开始变了,变为一种隐隐的期待,盼着能见到唐文皓,至于看到后要说的一切了断的话,梅心里是已经准备好了的。这种些微的期待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甚,就象燃着的小火苗变得越来越旺一般。

  到了下班的钟点一过,同事们都已经陆续整包准备下班回家,梅纾云左顾右盼还见不到唐文皓的身影时,她倒成了最手足无措的一个。心里是七上八下的,各种各样的念头都有。又怕是从此就象断了线的风筝,又怕自己可能伤了唐文皓的自尊,又怕唐文皓是否在来的路上出了什么事,反反覆覆脑子里过的就是上午通电话彼此说的几句话。等同事们都散尽了,暮色一阵浓过一阵地挂下来的时候,梅才无力地倚在药房里的长椅上,直等到关门的老伯来催,梅才神思恍惚地回了家。

  陈东平见妻子的脸色不好,就很是关切地问了几遍,都被梅漫不经心地搪塞过去了。梅倚在内屋的房上,感到头重脚轻只想躺下,根本也没了吃晚饭的胃口,陈东平见了就特地盛了一小碗端进来。

  纾云,你还是吃点吧,吃点东西再睡会好些的。

  梅望着陈东平,感到这个对生活都很潦草的人实质还是善待自己的,只是那种温柔藏得太深,以至于自己都没有办法感受的。这一刻,当陈东平的手枕着自己的头,可以从他的呼吸他的领间散发出来的气息里感到他的真实的存在,并且心底里一点没有轻如柳絮的飘浮,而是踏踏实实的拥有感时,梅的心头觉得一阵阵热浪直冲脑门。她伸出手拥住陈东平。

  东平,我,我累极了。整个人就埋在陈东平的胸口。

  陈东平象哄小孩一般地拍着梅的肩:我早说了,那份工作那么累,我们又不在乎那点钱,是你自己要逞强,定要去,做得不开心就算了吗,在家里陪陪妈,想干什么都随你,你这是何苦呢?你又来了。梅这一句话一出口,整个人又都冷静了大半,从刚才的温情中脱离了回来。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陈东平一边哄着梅,一边帮她盖好被子。夜沉沉地挂在梅的脸上,让她觉得连睁开眼的这点气力都没有一般。

  接下的两天,梅让陈东平去药房去请了两天假,她想在家里休息一下,仅仅是为了有个独处的空间。陈东平去上班了,婆婆和保姆都在楼下,梅又一个人临窗而立。消瘦颀长的影子就倚在窗口,梅呆呆地望,眼里收进的都没有往心里去,心里想的却是不停地往眼外流。

  梅觉得这样的时候是最自由最安全的一刻,窗户的感觉总是比较含蓄,你可以观察到外面的全部,而全部的人和景却是见不到你,即便见了也只是一个模糊依稀的轮廓,得不到全部的。

  唐文皓是有些难以言表的抑郁的。梅的那个电话既让他感到突然,又是他早就预料到的。臆想中的美幻终于在梅那冷冰冰的几句话里第一次被击得粉碎,遗憾和伤感总是有的,更多的是从悬空回到地面的感觉,当头一棒,却也在情理之中,这样的结果也是他心里隐隐希望的,矛盾就是这样错综复杂地纠集着。唐文皓觉得梅就是那样含着静美伫立在河的对岸,让人生出无端的爱恋来。本来就根本没有奢望过会有什么异样的事发生,梅是有家室的,自己的状况又是一大堆的沮丧,这种非份之想实在是太离谱。梅的主动和盛情给了这个本来开不了头的故事一个非常好的理由,然后一切都循序渐进地往下展开,好象是很自然的事。在无法抑制的美的诱惑下,人就是这样的不由自主地陷了下去。这种情感就如娇嫩的花瓣,只要稍一有个迂回,就开始了面临风吹雨打的序幕,梅的这种觉悟使得唐文皓收了心,于是他想的就是想办法能够去报答梅,别的是不想的了。心底里是很想见梅的,但自我规限得很厉害,那种不能去伤害梅的情感一旦升起就开始有自责和愧歉。心底的想望就也被自己克制住,是断不能再打电话或是再去见梅的了。

  梅恐怕一时还体会不到唐文皓的所思所虑,一连几天一点儿讯息也没有反而让她不安起来。在家住了几天,人感到窒息般的郁闷,又去了药房上班。人也象是掉了魂一般,走在那条以前和唐文皓常走的街上又会不自觉地被拉回往昔去。如同初恋的女子一样,梅在体会着一个少女的惊惶不安,胡思乱想,伤感和隐隐的幸福,虽然她已是一个有着五岁的孩子的母亲了。

  彼此就这样煎熬着,一切都是归于沉静般的寂寞。梅这些天一改往日晚醒晚起的习惯,大约是早上四、五点种的时候,她就会莫名其妙地突然醒来,象是被人拽了一把一般,蓦地从梦里会到现实中来。屋子里一切都很静,陈东平还在熟睡中,梅就睁着眼依然感觉到被墨汁裹住一般的无奈,心里反反覆覆念着一些非分之想。有一天的清晨,她突然意识到这种苦痛原本是根本没有的,全然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如果起初不是一时冲动,对唐文皓完全是出于好奇和钟情而去主动登门,也许一切都无从开始了。而现在,又是因为自己的“幡然悔悟”才使得本来才有的一些幸福感又转回了头而陷入更为巨大的苦痛里面。想着想着就觉得委屈,沉下去的心也会一点点地飘浮起来,想得久了,心就整个儿地浮了起来,原本定下的主意被轻易地否定掉了,压根儿地忘却了当初的左思右量,那种想要任着自己的性子做一回的念头终于还是占了上风。

  梅还是主动打了一个电话给唐文皓。唐文皓在办公室里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整个人尤如被热气烫了一下手,然后也不知怎么约定好隔天的上午在家见面,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挂了电话。唐文皓开始感到从心底里的责难,他想象着梅心底里的委屈和这些天来的压抑,剩下的只有要尽快见着梅的焦灼。

  照样是平淡的一天,唐文皓早早地准备好了一切,装着不动声色一如往昔的样子,等唐雯出门去上学了,整个人就再也坐不住了,时不时地透过窗子看底下的巷子里有没有梅的身影。也没有具体说好几点,只是定了一个模糊的上午。时间就这样象水一样平缓有序地从唐文皓的心头漫过,却把他能守住的一丝坚忍都冲垮了。

  梅来了,还是那样的素装,颀长,美丽中带着憔悴。唐文皓望着此刻的梅纾云,只觉得心头发热,拥着梅的手不停地颤抖。梅亦是无言,象是一片羽毛被唐文皓轻轻托在手上的飘浮感。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楣斑驳而至,可以看到有很多尘埃在忘情放纵地舞,梅的轮廓细致而柔美,阳光下的她被笼在金黄色的帷幕下,有很细密的绒毛在肌肤的每一个触角上绽放。

  彼此就象是忘却了身置何处一般,唐文皓很小心地拥着这片沾着晨雾的羽毛,吮吸着每一处的甘露。羽毛可以从轻柔中绽放出无穷的韧性和坚强,载着她自己和托起他飞到很远的地方,一个远离喧嚣,远离此地此时……这以后的无数个黄昏,唐文皓都会如约在药房对街的小巷子等着梅下班,然后两个人走一段路,偶尔也去那家点心店吃些汤包之类的,兴致好的时候会特地绕道,彼此可以多走一些路,多说一些话,常常是很轻很慢地说话,道些互为安慰体恤的话。一般是一个月抽一二天的时间,他们会在唐文皓的屋子里,梅倚在唐文皓的身边,听他谈谈往昔的岁月或是一些他熟稔的历史和文学。唐文皓拥揽着这个象羽毛一样的女人,梅,有的时候我真感到象是在犯罪,我一无所有,不能给你任何回报,你却给了我那么多。

  我也不知道,如果说是犯罪那一定是我,只是明知道是犯罪却也要和你在一起,也许,每一天都先得一分一秒地活下去吧!唐文皓提了几次,每一次都陷入了漩涡而无法自拔的尴尬,于是彼此也就都有意回避。

  然而约会依旧是不间断。

  梅其实已经做得太离谱,周围的人都已或多或少察觉出一些异样,唯有陈东平是被蒙在鼓里。与其说他是对梅的疏忽,不如说他对生活的本身并无太甚的兴趣,他的钟爱仿佛永远是飘浮在生活之外的。

  最后闹出事来是因为陈东平和梅以外的人,对于这件事,直到很多年以后,梅回想起来都觉得在失望、悲戚、愤懑中带着些许的遗憾,她倒宁可是陈东平最先知觉或是发现她的出轨,那样后来的很多未了的遗憾也许还不至于那么盛。

  梅和唐文皓的频频约会虽是竭尽了力做一些掩人耳目的举措,但还是有着些忘乎所以的兴奋激情和溢于言表的欣喜。梅的同事们开始在背后在私底下议论她,让她感到一种压力,好在梅是习惯了被人议论的,也不至于让她感到太过不适。而那些平素里暗恋着,或者多多少少与梅有着些交情的男人们开始注意到唐文皓之后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吃起醋来。然而又没有着正当的理由,所以心底里的怨气就异化为一种不入流的行为,想尽了办法去伤害别人,然后从别人的慌乱、不安和伤痛中找回一点点的平衡。

  有个叫汪子顷的男人,是在一家职校里任教的老师。汪子顷是属于那种可以称得上漂亮的男子。刚年过四十,算是最有魅力的年纪了,妻子早就亡故了。在梅的众多仰慕者中,汪子顷也许是比较出跳的一位。在没有认识唐文皓之前,梅与汪子顷也有过一些交往,甚至有过几次长谈,但都是仅仅限于朋友之间的。汪子顷却是有着些其它的想法,但是佳人不可唐突,更何况对方是有家室的,就更不敢造次了。梅只是觉得这个汪子顷是个自我感觉太过良好的人,甚至有些顾影自怜的女人气,而且对于那些长得太过标志的男人,梅有些从心底里的不适感。所以梅总是很适当地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和其他在明里暗里都对梅有着好感并付之行动的人一样,汪子顷也真的是用心良苦,梅是领了他的情的,并且也感到这个汪子顷的确有着些旁人没有的才学和细心,他的个性中的幽默和一些与那个年代根本不吻合的潇洒也确实让梅偶尔动过心,所以这种友情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维持着。汪子顷一直怀着耐心等待着与梅能有较普通朋友更甚的交往,唐文皓的出现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汪子顷先在那些对梅或多或少有些异样之情的男人中间散播梅与唐文皓的一些轶事,无非是唯恐那些人不知道梅纾云与唐文皓太过热络,后来发现那些男人们虽然也是心底里恨得不得了,但是面上总还是一如往昔的平静无事,于是汪子顷就把热望寄托到了那些长舌妇中间。因为也是频频到药房来,梅纾云的那些同事们与他还算是熟悉,也有人不冷不热地说一些冷嘲热讽的话,汪子顷听了更是妒火中烧。然后他就着力地渲染梅纾云和唐文皓的事,并且佯装打听唐文皓是何许人。那些女人也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也只是故意逗他,拿着唐文皓来气他。

  汪子顷的目的很快就达到了,事情如乘风一般很快传到陈东平的耳朵里。陈东平的肺都快气炸了,然而他是强行克制住自己,耐着性子象是做贼一样开始盯梅纾云的梢,连着几日都见着梅纾云和唐文皓一起下班,好几次他都想冲上去,但转念一想这样也是不妥,别人一起走走又怎么样呢,心底里象是突地腾空了一块,那些流言蜚语起初传到他这里时,他是根本不信的。梅在自己眼中算是个如意的妻子了,除了个性倔强一些外,其余的都还算乖巧。

  陈东平心中的妻子就是那个不愿与自己多说话,喜欢在厢房前的落地窗前伫足而立,喜欢穿漂亮衣服的沉静而又不甘寂寞的女人。这个女人是属于自己的,完完全全属于的。现在,据说是与一个落魄的、酸腐的知识分子打得火热,不得不让他大吃一惊之外又怒不可遏。

  终于在一个夜晚,陈东平和梅纾云象往常那样安静地吃了晚饭,梅象往日那样神情淡然地回到了小屋,陈东平随后就跟了上来。

  那个唐文皓是谁?梅的心里一惊,整个人就僵在那里,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热血往头顶上涌,张着嘴一时说不上话来。

  我在问你,那个唐文皓是谁?陈东平的声音一下子提到最高限度,不仅仅是梅纾云,就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你这是干吗?这么大的声音也不怕吵了妈和邻居。那个老唐是常来药房配药的一个客人,他家的境遇不好,孩子又有病,时常找我来帮些忙。

  陈东平本来是准备了一大摞责难的话,并且认为就在今天可以把事情问个究竟掏个明白的。梅这样轻描淡写波澜不惊的几句话,好象给没有开始的序幕早早地拉上了终场,接下来的话他是一句也说不上,整个人就晾在那儿,显得有些尴尬。

  梅纾云,你听着,我——我不许你和那个唐文皓来往。

  梅不答也不应,依然低着头做自己的事。

  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陈东平又吼了起来。

  神经病!来药房找我帮忙的人多着呢?那么别人你管不管?你——陈东平气得说不上话,梅纾云依旧象一泓溪水,平静地从自己的眼前淌过。

  梅纾云是在心底里江河滔天,面上静如死水地过了一夜,但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她想掩饰,尽量不让陈东平知道,但现在似乎已不太可能,她想摊牌却没有勇气,在那个年代,主动提出“离婚”两字对一个女人而言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她反反覆覆想的就是能尽快找到一个藉口,事已至此,她要离婚。

  梅纾云给唐文皓打了个电话,说:陈东平好象知道了!唐文皓的脸色瞬时苍白起来,他并不知道什么,只晓得有你这么个人,近期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梅,你怎么样,梅,我——对不起——我不想听这个。

  梅,你要当心身体……电话挂了,梅纾云觉得身上一半的气力都被抽走了。她想着此刻唐文皓的心情,心里是空茫茫的一片。

  儿子陈亮被接了上来,孩子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甚至知道体恤父母。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儿子会给父母挟菜,说一些仅仅属于孩子的俏皮的话。梅在这时候是能体会到所谓的天伦之乐的。望着儿子,一切的决心都会在顷刻间消解成云雾一团,原本毅然定下的决心也是会摇晃起来。她知道这是陈东平在利用儿子来惩罚自己,本来她是拒不受任何威胁的,然而陈东平的这一招果然很灵验,想到儿子,梅开始不忍心,开始自责,开始无奈中生出悔意……本来,这一切都可以收尾了,如果陈东平有足够的耐心和聪明,一切的一切都将就此收尾不再有下文,梅也许真的可以如他所愿,做他安分守己的妻,和唐文皓的那一段风花雪月的事只不过是留在日记本里的一页书签而矣。然而陈东平亲手将这一切都搞得不可收拾,直至所有的残存或完整的东西被击成碎片为止,直到碎得一片完整的也没有,彼此均伤痕累累为止。

  梅已经开始有了和唐文皓不再相往来的念头,并且也已是在这样做的了。然而她开始发现陈东平在盯自己的梢,甚至是正大光明的护送。单位里的人都在私底下议论,那些平素和梅比较熟稔的朋友都成了陈东平的怀疑对象。而且梅纾云最讨厌看到陈东平衣着不整的样子,走在一起也让她觉得不自在,说了好几年了,陈东平依旧是我行我素,梅早就死了心了。个把月下来,来药房找梅帮忙的人骤减,别人都或多或少知道她有个爱吃醋的丈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尽量避免与梅打交道。那些平素里与梅纾云共事的女人们这下子找到了话柄,时常不冷不热地说几句。梅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想来想去就只有怨自己的丈夫。

  梅忍着,希望陈东平这样的歇斯底里症尽快结束。心底里深处的那一些愧疚被一分一毫地取出来消解她所受到的屈辱。

  陈东平见梅纾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般乖巧温顺过,自己的得意感颇有点象撑足了帆的船。他不知从哪里搞到了唐文皓的单位地址,跑到人事科,告了唐文皓一状,说是希望通过组织上警告他,如果再蓄意破坏别人的家庭,一切后果理当自负。这一下,使得本来风浪渐平的局面顿时起了轩然大波。唐文皓是个读书人,这些年来受苦、受穷、受劳累惯了,然而面子是剩下的唯一生活支撑,旁人对他或多或少还不敢太轻慢,甚至有不少人还对他有些尊重。这下子,一个平素看来老式斯文的读书人一下子成了插足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并且别人的丈夫都已经告上门来了。唐文皓一下成了众矢之的,他只是忧心胜过了一时的恼怒,不知梅到底怎么样了,很多天都不见她了,心里是乱如一团麻,也顾不得自己了。

  唐文皓也没有将这件事打电话告诉梅,他以为梅是早已知道的。梅是由那些不知拐了多少道的消息中才晓得陈东平到唐文皓的单位里去了一次。心头象是被生藤抽了一鞭般的疼,多日来受的委屈终于爆发出来了。去找了陈东平核实,陈东平更是得意,非但没有觉得做得不妥,好象还充满了胜利者的狂喜。既然本来还可以挽回,可以有所遮掩的面子统统给陈东平撕碎了,梅的心底倒有了多日来没有的轻松感,她知道再也没有必要如此负重般的一忍再忍了。她要离婚,并且有了些勇气,这是陈东平给她的勇气。梅先是打了电话给唐文皓,两个人象打游击一样,好不容易约了个地方见面。梅是愈加苍白憔悴了,唐文皓也是满脸疲惫,两个天涯沦落人般地默默相对无言。

  我想好了,要和他离婚。

  梅,你再想想,我真是害了你。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

  你别误会,梅,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到时候单位里,朋友亲戚间,你会受不了的,别人会怎么看你?你就想到别人会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怎么过每一天?我,我也没有叫你不离婚,我当然想——哦,不……我离不离婚是自己的事,跟你并不相干。

  梅,别跟我赌气,我,我只是想你能少受点伤害。还有孩子,孩子怎么办?雯雯已经从别人的风言风语中知道了,和我大吵了一架,她骂你我就顺手打了她,她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打她,这些她一直没有回家住,我的心里也急死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文皓,男人是不是都很自私。陈东平是自私得很肤浅很不体面,你却是自私得很含蓄很克制,然而程度上却一点儿也不比他差。

  梅,你别误会我。

  我没有误会谁,有的,只是经常误会自己。

  梅向陈东平提出了那两个字:离婚。

  陈东平非常吃惊,这个女人实在让她很难读透。在那个年代,离婚两字是不能轻易出口的,更何况是从一个因为离婚而会一无所有的女人口里。陈东平起先还以为是梅生气过了头拿来吓唬自己的,并不太放在心上,只是自己注意收敛了些骄横,觉得顺风船也不能撑得太过头,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是根据旁人的流言自己就折腾得如此不得安宁。后来才发觉梅是真的,并且是铁了心,且准备起诉法院。

  陈东平的母亲就在这个冬季的一个午后无疾而终了,一家人又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准备丧事之中去,陈东平以为梅会因为母亲的去世而倍感世事无常,会升出对这个家的留恋。

  而梅纾云感到羁绊在心头的最后一根缰绳也松懈了下来,本来她是想到过婆婆的。这么多年来婆婆对自己都是不错的,而婆婆也是最要体面的人,陈家的家业和体面很大程度上都依赖过这个女人的能干和贤慧,本来梅一直在想怎样向婆婆开这个口,左思右量都找不出合适的方法。现在,婆婆去世了,她真的不再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

  梅正式地和陈东平提出要离婚,坚决的,没有任何逆转的余地。

  陈东平刚刚遭到了丧母之痛,妻子又主动提出离婚,而且背地里的原因也许就是那个唐文皓,他的面子早就在众人的口传中被扯得支离破碎了。于是见到梅真的是动了气,男人的那种软硬兼施的本能又使了出来。

  梅,何必呢?这个家不是好好的,我那样做也许是有点过分了,我道歉,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

  东平,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又何必呢?好合好散吧,我也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我们——我们只是不合适。

  不合适,你怎么今天再来说不合适,当初你嫁入我们陈家时得了富裕,得了体面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合适?是不是为了那个姓唐的,你这个不要脸的,你休想——每一次梅都忍着性子与陈东平谈,每一次都是以陈东平的辱骂而告终。梅已经拟好了文字准备上诉法院了。这一次,陈东平的克制也是到了头,他扑过来,狠狠地打了梅,梅的头发被大把地扯下来,好象有块头皮被扯破了,血就径直淌下来,鼻血也是??地往外冒,眼角也被陈东平打破了,陈东平一边打一边还咬着牙在喊:再让你风光,再让你去会情人,我让你再也见不得人……那种声音象是从丹田里掏出来般的沉重有力,那种愤恨和无奈的怨恨一字一句地吐了出来,陈东平感到这一些在心底都压得太久了。这一顿毒打将梅的心彻底打碎了,碎得再没有任何重圆的可能。那一天的晚上,梅收拾了最简单的贴身用品,离开了和陈东平共住的那幢漂亮的西式洋房,就此以后大约有近七年的时间没有回去过,直到陈东平暴病去世。这一年,儿子陈亮快要回城念小学一年级了,这一年,她还不满三十岁。她是一无所有地从陈家跑了出来。

  梅上诉到法院的离婚申请非但没有被批准,而且以第三者插足为由批驳了回来,并由法院出面分别到梅纾云的单位和唐文皓的单位做思想工作,并给唐文皓施加了压力。梅的离婚理由被判为是不正当的,法院需要她提供绝对的证据证明没有第三者的存在。

  在那个年代,夫妻双方只要有一个死拽住不放,离婚就成了空谈。陈东平要拖死梅,这是他要竭尽全力做的事,至于儿子更是不让梅见的。梅纾云也依靠不得唐文皓,她想照着法院同志的嘱咐去办,如果三年内可以有足够的证据显示她没有第三者,也许离婚就可以判下来了。和唐文皓真正地成了咫尺天涯。梅也回不了家住,一则是本来不够宽敞的家因为弟弟一结婚就显得有些局促了,二来母亲为了这件事受了很大的刺激,街坊邻居的议论使得全家不得安宁,梅突然发现自己成了有家难回,无处可归的人了。托了好几个朋友找住处也都是没有着落,最后是找到了一位经常来药房配药的孤老太,她有着二间十多平米的房子,一间还经常放一些杂物,梅象是找到了救星一般。她付给老人一笔钱,并且与老人开始相依为命。

  春暖花开的时候,梅的母亲因为心脏病突发而去世了,梅就象一根孱弱枯黄的芦苇,飘飘摇摇地,每天下了班就回到那间一无所有的破落的小屋里,剩下的只有对唐文皓的感情。

  每一次唐文皓见到梅都是从心底里的歉疚,然而他们都是被绑住了翅膀的鸟,彼此都没有动弹的余地。在背负各种压力的同时开始艰难的生活。

  梅这些年来自己多少是攒了点钱,因为前些年家里大大小小的开销都是仰仗着陈东平,梅自己挣的钱几乎原封不动地保存着,再加上平时婆婆和母亲给的,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梅用这笔钱义无反顾地去抚养远在外地念大学的唐杰,也给唐雯不断地添置衣服,给唐文皓以最稳定的生活支撑。她就象一个主妇操持一个家庭一般,然而除了唐文皓,两个孩子在接受着她无私的馈赠的同时却对她有越来越深的成见。唐雯是因为风言风语传入耳中,为父亲的名誉,为死去母亲的感情而对梅有着很深的敌意,唐杰是因为读了妹妹一封接一封的长信,受了影响,觉得父亲再也不是当初的父亲了。唐文皓起先还将这一切对梅隐瞒着,怕伤了梅的心,更何况和梅因为现实的境遇不能常见面,故更为小心地呵护梅的感情。梅纾云是敏感的,她从唐文皓越锁越紧的眉间体味到了他的左右为难,为了体恤他,她就佯装无知地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唐文皓和他的两个孩子,一如往昔地体贴他。那种约会已经将往昔的美好都逐日褪色尽了,除了能感受到一些肌肤的慰籍外更多的是被生活的境遇磨折得有些疲惫了。梅纾云少了陈东平这个坚强的经济支柱,一下子要完全靠着自己来支撑起全部的生活内容倍感吃力,她给予唐文皓的那些帮助都是在以前存留下的本钱,她盼着唐杰和唐雯能尽快毕业,这样她就可以结束这种入不敷出的生活了。

  梅开始将憔悴印到了脸上,那种往昔的洒脱和随意随着世事变迁而逐日褪去,生活的巨浪终于以它持久的耐性和永恒的力量使梅慢慢地低了头。梅开始象很多普通的妇女一样,忙着上下班,轻易不敢怠慢,来药房找梅的人少多了,唯剩下一些老头老太。那些对梅心怀叵测或是有着纯美情谊的人怕成了众人的话柄,纷纷收了心——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不甘。同事们也没有往日那般对她留有一些敬畏的余地,甚至是可以有些放肆。只要稍有矛盾就会冷言冷语,语言的利剑经常在那些女人们娇嫩的唇间晃来晃去。梅只是坚忍着,忍到了麻木的地步。由于经济上的突然逆转,她也开始关注那种蝇头小利,单位有廉价出售的人参、银耳之类的滋补品,梅也开始拥挤其中,唯恐落了后没有份,她想的是唐文皓的身体不好,需要滋补。常常是在单位里焦头烂额地忙了一天回到那间破落的小屋里还要张罗晚饭,有的时候梅为了方便就在单位附近的小店里吃些面条,那个时候她特别怕遇到熟人,怕别人看到她略显菜色的脸庞,渐失光泽的头发和始终蒙着灰色的衣服。自从搬到这条巷子里来,梅就再也没有穿过旗袍,那种闲适慵懒的心情也没有再现过。和唐文皓也还得继续掩人耳目地过,陈东平似乎也不再理会他们,知道一切无可挽回了,只是离婚是坚决不肯的,且坚决不让梅见到自己的儿子。

  第一个三年就是这般胡乱地过去了,法院的裁定是让人绝望的,依然没有判决离婚,只是说还将尽力调解,尽力调查核实有关的情况。梅那一夜几乎要崩溃了,她一个人躲在小屋里,没有亲人和朋友,甚至唐文皓也不在,她想着这种熬不到头的日子,偶尔也会想到以前,以前的那种安宁,心里是死灰一片。隐隐地会滋生出对唐文皓的埋怨甚至对自己的怀疑,觉得如果说当初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是自己无法抑制的陷入,那么到了今天已经是一些不堪重负的拖累,让人感到生活的疲惫和无奈。以前是怕看到唐文皓那种哀莫大过于心死的眼神,现在是讨厌,因为那一切让人心烦又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梅是始终无法解开心中的郁结的。自己如此掏心掏肺也得不到孩子们的体谅,梅总觉得唐文皓在教育孩子这一点上是失败的。唐杰再也没有来过一封信,而唐雯总是用那种鄙夷甚至仇恨的目光来审视梅,梅都忍着,是为了唐文皓。唐文皓有自己的苦衷。为了和梅的事,孩子受到了很大的压力,他觉得孩子是为了自己在亲戚朋友和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所以他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训斥唐雯。至于远在外地念书的儿子,也许是受了女儿的挑唆也变得冷漠起来了。

  梅有的时候也会想到儿子陈亮,已经很久都见不到他了,本性中的那些思念就象萦绕的轻烟,让梅在淡淡的回忆中找到一些属于自己的温情,没有见到他,就跑到学校门口等他,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儿子对自己是非常的陌生,陌生中还夹杂着些恐惧。梅把儿子搂在怀里看到他那种不自然时,心里是有着自责的,由于缺少母亲的细致照顾,儿子显得有些脏,有着胡乱生活的潦草痕迹,本来这是最需要自己照顾的与自己血脉相通的宝贝,而现在既无法生出浓烈的情感又无法彻底地了却,梅在自责的同时又会彻底地怨恨起唐文皓来,这种怨恨中隐隐地埋着些后悔。

  对于陈东平,梅起先真是恨到了心底深处,为什么非得死吊住自己?为了惩罚!而这种惩罚让梅吃尽了苦头,梅已经死了心,不回头。现在,梅已经无所谓恨了,只是觉得命运和她开了个很大的玩笑,而陈东平仿佛就是那个恶作剧的旁观者和制造者,在远处看着自己的狼狈不堪,想让自己后悔莫及。梅纾云支撑着自己的支柱之一就是这种想象,她不怕所有人的嘲笑,唯有的就是不得让陈东平再来嘲笑她,她要忍下去,决不回头。

  梅纾云后来回想起那些在陈东平死前的大约七年多的日子感到真是简单无比。除了谋生糊口,一点点地掏尽自己的积蓄为唐家的大大小小操持,还有就是和唐文皓遮人耳目的幽会。当初唐文皓吸引人的一些才华和风度也在时光的淘洗中褪了颜色。梅就是在不停地付出,不停地坚忍中将唐杰培养到毕业且在北京找到了好工作,唐雯也上班了,而唐文皓和自己好象是要比同龄人老得多了。

  那是一个寻寻常常的日子,梅照例在药房上班,刚刚接了一个方子准备去配药,同事来喊她听电话。是儿子陈亮打来的,梅非常吃惊,很久都没有听到儿子的声音,那种声音好象在空气中飘浮,没有真实感。

  妈——爸昨天晚上死了,是脑溢血。

  然后电话就挂上了。梅觉得自己也要随那声音一起飘起来了,恍恍惚惚,知觉一点点地从身上游离出去,留下的空白越来越多,手上的方子无力地飘落下来……陈东平是独子,在上海没有什么亲戚,有的朋友也很少,唯有的是一些在乡下的长辈。

  梅又回到了久别的房子,心里是象踩在棉絮上一般的飘浮。很多年了,她的生活里不管多拥挤或是多空茫,这一切都已经不再占据什么位置了。本来以为再也不会跨进这扇门的,没想到又回来了,而且是来料理陈东平的后事,她在法律上依旧是这里的女主人,理所当然地承袭着这里一切的财产。梅想着,如果陈东平不是因为骤然暴病而死,一定会把这一切传给儿子,是断然不会有她的份的。儿子陈亮已经长大,中学毕业进了少体校练球,人长得又高又结实,儿子是应该承袭这一切的。梅宁愿那样,她不愿自己面对这样的尴尬,然而她却是无法躲闪。家中的一切依然如旧,甚至梅那时没有带走的衣服依然挂在橱里,好多都或霉或蛀了,只有在陈东平和梅纾云的卧房里还挂着几件旗袍依旧是完整如新,这是梅新婚时陈东平特地找了裁缝来做的。看得出,这些年陈东平是特地吩咐了人细心地照料着这几件衣裳。既而,梅纾云料理完一切后又在陈东平的箱底发现了当初和陈东平仅有的几张合影,那些照片被包裹得齐齐整整,压在一叠衣服的夹层里,还有几件梅当时没有来得及带走的首饰,都安静地置放在一起。梅在几间屋子里晃来晃去,到处可见自己当初的影子,甚至自己的气息依然气若游丝般萦绕着每一件摆设,而陈东平的,那些属于他的气息和梅的气息依旧互为相拥没有分开过。梅又站在落地窗前,默默地久长地,她再也不必选没有人的时候到这里来寻求安静了,现在是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她了。生活的细节丝毫没有在时间的长流中褪去,反而浮出生活的海面,一切愈显清晰,提醒着往昔你在意或不在意的每一处。

  梅的感动不知是因为陈东平还是自己或是生活的本身。追悼会的那一天人非常少,梅长久肃穆地站在那里,陈东平安静地躺在那里,人早已是走样了,可梅看得清晰,她可以从她的额头和头发上知道他的憔悴、苍老,梅无声地哭,她想抑制住自己的泪,伤心和无可挽回的结局终于还是击垮了她。

  梅住了六七年的那间破落的棚户房要被拆了。照理梅是可以住回那套漂亮的西式洋房的,然而梅还是鼓不足勇气,她是觉得那些游荡的气息会缠绕着她,让人不得安宁。儿子长大了,和梅在感情上有很深的隔膜,他曾经万分恼怒地对梅说:你怎么还有脸回来住,要不是你,爸怎么会这么早死!梅感觉到儿子希望把她从这里撵走。

  和唐文皓要生生死死在一起的念头磨折到这里早已没了当初的激情。看着唐文皓一天天枯萎下去的梅心里是愈发的沉重,他是想着要接梅回家,他们可以结婚的,而唐雯表示出强烈的反对。唐雯找了一个男朋友就要结婚了,然而她明确表示两间房里有一间一定要留给她,并且私自换了锁配了钥匙。唐杰从北京回来故意避开梅纾云,托着父亲唐文皓在一家小酒馆里聊到深夜又买了凌晨的票走了。梅就象一个瘟神一样被众人踢来踢去。她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张扬和自我依恋的性情,那些个性中有的可爱的或不那么可爱的棱角都给磨平了。

  梅还是和唐文皓一起住到了唐的那间公寓里,一间房已被出嫁的唐雯锁起来了,她和唐文皓挤在唯剩的一间里。陈亮已经明确表示无法接受唐文皓,如果梅要结婚,他就和梅决裂。梅把陈东平的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了儿子,有一部分拿走的也是替他保管的,等他成家时全都会给他。

  她依旧是一无所有地和唐文皓走到了一起,没有履行任何的婚姻手续却是实实在在的夫妻。

  这是彼此磨折了近十年的时光盼来的朝夕相处的夫妻生活,梅用了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光,用难以形容的忍耐力所换来的结果。每一个晨曦未明的日子,唐文皓醒来,望着梅脸上细致柔和的轮廓,望着这些年来添上去的皱纹和发间偶尔的银色,心里就隐隐地泛起痛,常是不自觉拥揽着梅,越拥越紧,惊扰了熟睡中的梅,两个人便在朦胧中默默相泣。

  接下来的生活就象许许多多常人的日常生活一样。当情人的角色一下子换成丈夫和妻子以后,原初的一些披着细纱的细节开始呈现出它最原本的面目。

  唐文皓的这套小公寓被分割成二部分,一部分终日是被锁在一大片黑暗之中,另一部分是他与梅的天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各种的摩擦频繁交替地出现。梅常常是在底楼的公共厨房里受了气。那些邻居都或多或少地知道她的一些往事,梅就是在众人的杂碎话语和斜视的目光中度过了十多年。孩子们几乎很少来,有儿有女的一对人倒象是成了孤老一般。

  儿子陈亮对母亲的成见一直没有消褪过,梅也看过儿子,彼此总是热络不起来,对于往事大家都不提。儿子长大了,练体育终究也没有练出个名堂来,开始倒腾起生意来,找了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同居,梅起先为了博得这个未来儿媳的高兴,将婆婆当年送给她的一个钻戒当作见面礼给了她。那个女孩每每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戴着那只钻戒从梅的面前晃过,可看到梅纾云却也从来不叫一声妈,甚至连打招呼都很少。陈亮有一次倒是和梅长谈过,儿子的口吻里倒没有怨恨,只是惋惜。觉得母亲这一辈子太不值得,跟了个唐文皓苦了半辈子,也许当初跟着父亲过也不至于象现在这般憔悴、潦倒。人生只是一出戏,一段过程,演得漂亮过得舒服是最重要的,为难自己是根本没有必要的,这是儿子的话。

  梅纾云和唐文皓的两个孩子也没有太过甚的交往,每每想到这个她就会和唐文皓吵,吵到不可开交为止。梅是愤恨当中带着极大的委屈,当初是省吃俭用一心一意地培养那两个孩子,甚至把给自己亲生儿子的感情都给了他们,到头来非但没有得到他们的感情,没落下一声好,反倒遭了他们的恨,而且自己亲生儿子的情感空白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梅每一次都要责骂唐文皓的养不教,甚至很过分很难听的话也一起滚出来,唐文皓只是锁紧了眉抽烟,强忍着一言不发,梅看了就更恼火,吵架开了头上了轨就再也不是什么遮遮掩掩可以考虑到是否会伤害双方情感的事了。

  世界真的是如陈亮所提醒的那般:变得太快,以至于连眨眼的功夫都不敢怠慢。梅纾云开始觉得自己非但不能象年轻那般,是时代浪尖的那朵洁白纤巧的浪花,而早就被时代的漩涡甩出了很远很远。因为身体不好,梅提早退了休,在家拿着有限的钱,唐文皓单位的效益也不好。本来有着殷实的底子,现在贴了二十多年,再大的骆驼也要被啃成残骨了。于是梅就开始唠叨了,无非都是故意点到唐文皓的痛处。看到逢年过节,邻家的孩子总是大包小包地往家里送,唐文皓就知道耳根又要不清静了。

  已经很久没有去看电影去逛公园了,有一次唐文皓提了,梅就开始冷嘲热讽地说:你以为现在是从前啊?现在的电影票多少贵你晓得??两个人看场电影再逛逛公园,好几天的小菜钱都花光了,你又不会再去赚,我只好算着过,也没有本钱再贴了,算了算了。

  唐文皓碰了几鼻子灰也就不再说此类的话,对梅的内疚和对现实生活的疲惫使他倍感生活的负重,唐文皓时常在这个时候想起年轻时的梅,想起她那时的洒脱和远离世俗的清新,想起那时她的富于幻想和激情。然而生活的惯性就此拖着两个人往前涌,是再也腾升不出新的力量来改变这种惯性中的不协调了。唐文皓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远远不是愧疚这两个字所能表达的。

  这一天是梅的生日,事先由唐文皓去买菜两个人在家烧饭,过一个温馨的家庭生日,也不请朋友来。唐文皓很早就出门了,然后提着满满的二大筐菜回来,梅还在床上,难得有这样恬静的心,四十七岁了,四十七岁了,梅在心底反反覆覆地念叨,慵懒地躺在阳光里,文皓,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唐文皓还没有在意到梅在说话,你说——是还是不是。

  你说什么,唐文皓从厨房侧身转回屋里,手上还拖着一条鲜活的鲫鱼。

  我是不是老了——哪里,梅,今天我在菜场看到有人在买鲜花,本来我也想给你买的,可觉得还是贵了点,玫瑰要十块钱一支,我想了想还是给你买了些新鲜的菜,你身体不好,需要补一补。

  梅的心蓦地沉了一块,唐文皓啊唐文皓,以前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哪怕是饿肚子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制造点浪漫的情调,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滑稽,明明是自己一直在唠叨着要节省,都老夫老妻了,何必呢?这一天还是过得非常开心的,两个人一起煮饭烧菜,梅还陪唐文皓一起喝了点酒,然后两个人出门逛街,唐文皓还陪梅纾云去老介福买了块料子,准备入冬后做大衣的。两个人携手相依地看看走走,周围的人很快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有一些很年轻漂亮的女人也赶起怀旧的时髦,开始穿旗袍。

  文皓,你看那些女孩子穿旗袍真好看。

  哪有你当初好看。

  两个人都觉得这个头没开好,轻易不谈往事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定了。梅,你要是喜欢就再去做一套吧。

  我都长胖了,体形都变了,哪里还会穿得好看,算了,我随便说说的。

  逛了一天就带着疲惫和些许的兴奋回来了。然后就是料理一些简单的家务,唐文皓说累坏了,想早点睡,就先躺下了。梅还有些未了的兴奋和莫名的期待。待一切都料理好,她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从那憔悴、单薄亦有些苍老的身影中努力地去找一些往昔的影子,如尘埃落定地倚在窗前,若有所思的样子,其实脑子里也有很多的空白。直到倦意袭上来再袭上来。

  梅准备睡了,看到白天买的那块料子还搁置在沙发上,想到离冬天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拿着料子去开那个平时很少碰的专门放一些冬天穿的厚衣被的箱子,想先存放好。梅顺手理了一下箱子,平时这些活都是唐文皓一个人做的,箱子的角落有个布袋,好象是裹了些什么,梅随手翻开,跳出的是唐文皓和前妻的照片,还有那个女子留下的一些信物,这些东西如此安静完整地被唐文皓保存着。梅纾云蓦然想到她去整理陈东平遗物时发现的自己的照片,楞在那里,睡意顷刻间就四处惊惶窜逃了。很久,梅才缓过神来,依原样将一切放好。

  回到床边,人是恍恍惚惚。思绪象是开了无数个头,每一个头都带着一个故意拼命往前涌,无数的镜头都纷纷后挤。那些你以为已忘却了的,其实都只是在一个尘封的盒子里,所有的,你以为不会再现的东西竟然是如此完好无损地在里面,丢失的仅仅是时间。

  梅想着有那么一个清晨,她和唐文皓在这间小屋的幽会,听他背诗听他说些痴狂的话,那好象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以为一切都会那般纯美的念头真是单薄得象蝉翼,梅觉得自己真好笑,单纯稚气得过分,到了成了母亲也还没有完成这样的蜕变过程。也想着和陈东平的那些朝朝暮暮,想着如果就是那样平和地在那栋漂亮的房子里过下去该会怎么样,想得累极了,直到再也想不动了为止。

  唐文皓那些珍藏的东西触动了梅心底的那根弦,她想到了陈东平的好,她甚至想到了直到今天她依然还是陈东平的妻子,这样的身份还没有改变,和唐文皓那么多年了,都快忘却了要去补上这最基本的一份。她想去给陈东平上上坟,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一切从来没有做过,梅觉得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男人也许都是一样的,骨子里的东西都有些莫名的相似,女人也许从来没有真正懂过男人——就象男人也永不会真懂女人一样。女人也许是会懂得她们自己的,只是所付出的代价和时间都太多。

  城市已经被阳光和喧嚣所彻底惊醒,很快地唐文皓也要醒过来,梅心里想着要告诉他,剩下的日子两个人都要好好过,相濡以沫地,携手相依地过。当初的那个个性独特、张扬、美丽甚至有些离谱的梅纾云已随风而逝,现在这个平凡的女人要陪着他过到老。

  爱在别处,生活更在别处,唯有点点滴滴是彼此之间的全部。

  只是在今天,梅决定要去给自己的丈夫上坟,了却一个愿望。然后再在生活的潮流中安安静静地度过余下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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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