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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半个世界 作者:袁通江

 

  闻不到女人味的地质队员,注定只能生活在半个世界里。

  皮皮的头一栽一栽,栽了几下就不栽了。他的头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中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佳位置。他把手圈起来放在椅子的靠背上——因为皮皮是把椅子倒过来坐的,就像小时候骑木马。于是头一耸一耸地歪倒在手臂上。过了不久,皮皮嘴里的口水就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先是流淌在手臂上,渐渐地蔓延开来,沿着椅子的横木若如一群小虫子在慢慢地爬行。有几缕就干脆地沿着椅子往下走,龙飞凤舞的。

  远远望去,就像“皮皮到此一游”的字样。因为皮皮到外面去玩,总爱龙走蛇飞地刻几行字,如“皮皮到此一游”,“皮大爷到此一游”,下面就是落款的年月日。

  我和豆豆瞧着远处,远处是群山,峰峦叠翠的。山的尽头是天边。天边上挂着一个懒洋洋的太阳。太阳天天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磨洋工,一天天例行公务似的走一圈,打一个哈欠,伸个懒腰就躲到山那边睡懒觉去了。

  豆豆和我对视了一眼,是挺没趣的那种眼光。同时看看皮皮,又同时站起身来,走到皮皮身边。我们几个是属于那种只要看眼神就知道放什么屁的一派。我一掏出烟来,豆豆就进屋拿出一个草帽,一副墨镜。我把烟塞进皮皮口水四溢的嘴里。豆豆给他歪歪斜斜地扣上草帽,把墨镜神气地挂在皮皮的鼻梁上。然后左端右瞄地欣赏了一会儿,有那么点半痞半洋的味道。然后就不约而同地蹲下身去,把皮皮连椅子抬了起来,放到前面的茅草丛里,让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守茅草去。

  吃晚饭时,皮皮终于到了梦醒时分,扛着椅子从茅草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摇出来。草帽已经被他扔了……他知道那是我的,心不痛。其实烟也是我的,但他却很有味道地吸着,一步三摇,全不当回事。这也难怪,我们在这山里住了两三个月了,就三个光棍汉。再好看的戏也没有观众。我们是自编自导自演自看,并以作贱自己作贱别人取乐。我们渴望观众。

  睡觉的时分,我和豆豆在皮皮的被窝里塞了一大把黏黏草。皮皮是那种一年四季都不叠被子的人。他还经常用这种思想教育我们,并列举了种种好处。我们记得其中一点就是从哪头都可以钻进去,既方便又省事。那天晚上皮皮还是从往日那头钻进去,钻了一半,就跳了起来。掀开被子,一边骂狗日的一边慌慌张张地抓黏黏草,身上床上到处乱扔。扔罢就扑过来把我按倒在床上,直到我喊皮皮哥不要非礼呀不要非礼呀才走出去,三下五除二地扒光衣服,一丝不挂地在屋外继续冲澡。

  豆豆一直躲在门外,这时候跨进门来。我们一对视,就一起走到皮皮床边,把他的床板放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皮皮洗完澡,赤身裸体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见我和豆豆看着他笑,皮皮就把身子扭了几扭,做了几个动作。说这玩意你们没有,有什么可笑的。

  他这么一说,差点让我们大笑起来。但我们终于还是忍住了。这就让皮皮放了心猛地往床上一躺。皮皮的床板哗啦一声,皮皮就像一个光溜溜的冬瓜一样,在地上滚了好几滚方才停住。

  闹了几十分钟,皮皮就要死要活地往我被窝里钻。一个晚上被他箍得透不过气来。正迷迷糊糊地睡觉,就被皮皮揪着鼻子把我弄醒,原来天已经亮了。皮皮示意我往豆豆那边瞧,只见豆豆的被子在微微抖动。我和皮皮立即光着脚丫悄无声息地来到豆豆床边,一头一个猛地把豆豆的被子一掀,豆豆就像条狗一样地卷着身子捂着下身。

  又打手冲了是不是?

  豆豆就一脸未置可否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们。

  第二天是周末,但我们是没有周末的。山中无甲子,岁尽不知年。冲这一点,我们有时是非常反感大礼拜的。一到这个时候,我们就更加躁动,想念过去以及一切浪漫时光,想着都市城邑里的人成双成对地浪漫。我们心里就很不平衡。我们认为他们在城里,就应该一天到晚忙得像个陀螺,要不然就和我们换换试试。但这些想法最后都归结为一句话:操他奶奶的!

  只有皮皮欢快得似一头小猪,也只有皮皮才知道今天是周末。因为皮皮和他女朋友每两个礼拜就通一封信,所以他就把日子算得特别准。其实呢,皮皮想一天通他一封信。不不,甚至十封信。可是这地方太偏僻,七转八转来回就要两个礼拜。

  所以皮皮只好每封信写他十多页,寄包裹似地往外寄。

  每到这一天,我和豆豆就跟皮皮下山去,走上十多里山路,赶到小镇上,就抢着看皮皮的情书,皮皮的女朋友也总爱写上十来张,至少我们三个人每人可以分到两张。我和豆豆就酸溜溜地读起来,读完信,就要挟着皮皮到小镇的小店里昏天黑地地喝一气酒,谁让就他一个人有女朋友呢?

  每当那时候,就是我们最快乐的时间。皮皮交了女朋友,就好像是我们大家都交了女朋友一样。总之,皮皮的信,他女朋友的信,我们每封都读过,而且皮皮的信里有时也有我们的才思在里面,他女朋友也就成了我们倾诉衷肠的对象。因此我们总认为有点公共财产的味道。每到这一天,我们就迫不及待。

  镇里邮递员是个老头,对这点,我们很不感兴趣。我们在山上从没见过女人,希望下山看看女人,更希望与女人攀谈,可邮电所是个老头,还得让我们破费烟卷。

  又来拿信了呵呵。一到邮电所,老头那干瘪的脸就露了出来,皮皮就忙不迭地递烟。可今天有点怪,老头是空着手接烟。要知道往日老头总是一手接烟,另一只手就递信的。今天的不同,使我们心里落了一下空。结果老头就告诉我们说这次没信,真的没信。

  没信的日子让我们很不好过,皮皮连脸色都变了,怎么会怎么会呢。我们只好走上酒店喝酒,连往日那种追逐女人目光的兴致都没有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个礼拜我们去了五次都没信。我们就有点急,有点感到不妙,是不是她的……往下我们就不敢想了,地质队的爱情常常是这样的有始无终。

  这可是常有的事啊。

  皮皮感到了不妙,但在家都没说,我们只是一个劲地鼓动皮皮立即写信,并很肯定地猜测说可能是其它什么原因吧。譬如他女友想给他一个惊喜啦或是什么的。

  于是皮皮就又满满地涂了几页,爱得海枯石烂,爱得天昏地暗,发了信,又等了三个礼拜,终于等到回信了!

  但这封信立即被皮皮撕得粉碎。偌宽的一张信纸,就那么疏疏朗朗像火柴棍搭成的几个字,这狗日的和哥们吹了!

  那天我们在酒吧喝得烂醉,喝得太阳醉晃晃的一片血红。

  皮皮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饮不食。我和豆豆整天坐在屋门外看太阳,很少说话,皮皮是深爱着他女朋友的,这我知道。我和皮皮还上过一次他女朋友家,那次我和皮皮给他们搬煤球,皮皮卖劲我也卖劲,赢得了好一片赞扬声。皮皮为了显示他健美的身体,上身就穿着一件褂子。手臂和胸脯上的肌肉硬硬的凸起,惹得过往的人啧啧称赞,尤其是女人们的回头率让皮皮的女朋友自豪不已。他女朋友是那种很现代的姑娘,当着他爸爸妈妈的脸也敢亲皮皮,我看得出她老爸老妈对皮皮也相当满意,皮皮完全可以说是英俊潇洒,且又勤劳肯干,真是人见人爱。可是怎么会突然变卦呢?

  在“吹”了的第三个礼拜,我们三人经过火车汽车长途跋涉冲进了皮皮女朋友家。他女朋友早就不知跑到哪去了。他父母看见我们几个像亡命之徒的样子,一脸的讨好,毕恭毕敬地递烟,我们没接。只有一个人豆豆抽烟,一副不抽白不抽的样子叼在嘴上吐烟卷。谈判是毫无意义的。她老爸老妈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向我们赔不是,说什么他们的女儿配不上皮皮,像皮皮这么年轻有为、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应该找一个怎样怎样的人间仙女云云。到后来甚至说要和我们三个结亲戚,还要把皮皮收为干儿子。酒桌上,我们三个一言不发,只有豆豆抓起一只鸡腿大啃。我和皮皮筷子都不动,皮皮站起身来说,岳父大人既然有这等好意,我今天就全把它们吃了,说罢把盘子一个个端起来,每个里面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扬长而去。

  出到门口,豆豆还在咬鸡腿。我伸手夺了下来扔在地下,指着豆豆的鼻子,就你妈的贱得没骨气!

  后来我们知道,皮皮女朋友“吹”的原因是地质队千古不变的那一条,因为皮皮是地质郎,怕嫁给地质郎日后寂寞寒窗守活寡。和皮皮的信没通完,就投入了一个个体户的怀抱。

  皮皮的信断了我们快乐的重要源泉。我们三个只好整天晒太阳,皮皮把那些来信,统统烧掉,说免得看那狗娘们的字心烦。我们也就附和着说出他女朋友千万个坏毛病,反正她的种种不是让我们坚信这样一个娘们不值得爱。甚至根本配不上皮皮,豆豆还把她挤鼻子的习惯也夸张地罗列了进去。

  于是我们就变着法子找乐子,先是打牌,输了的钻裤裆。做饭,洗衣服。后来觉得这样太慢,干脆翻牌比大小,既干脆又快,到了晚上,我们就打着手电到山里去捉青蛙,山里这种青蛙叫石蛙。呱呱呱地叫起来惊天动地。全身肉嘟嘟的,味道极好。但这种石蛙经常和蛇住在一起,胆子不大就不行,捉了一次,豆豆就不敢再去,豆豆很怕蛇。

  一天晚上皮皮和我两个人黑夜出去捉石蛙。转了十多分钟,没见一只石蛙的影子。让我们很来气,山里的夜,黑得彻底,黑得深沉,如果你停下来四处瞧。就觉得黑暗在挤压你,让你胆怯。高耸入天的山黑黑地矗立,山谷里时不时传来一些莫名的嚎叫。如果你停下来四处望,那些或凄厉或悠远或急促或低沉的声音就好像循你足迹而来,让你汗毛倒竖。那天晚上像要出事的样子,时不时传来狼嚎似的短急凄厉的哀鸣。这可不是好兆头。皮皮提出到小溪边去找找,因为石蛙喜欢在湿润的地方居住。才走了几分钟,皮皮就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我低头一看,皮皮脚背上有两排牙齿印。草丛里,一阵嗖嗖的响声。糟了!皮皮被蛇咬伤了。

  皮皮在小镇的卫生所里躺了整整两天才醒过来。一条腿肿得通亮。大得吓人,豆豆急得差点哭了,从这点看,豆豆是属于那种很脆弱善良的人,我们三个中就豆豆没多少男人气,即使在山里过了这么些天,城里那股奶油小生的味也未褪尽。

  我们用巴结的态度同医务所的人打交道,但医院里的人并不怎么领情。只有一位打针换药的女孩还给我们好脸色看。每次工作都很仔细,耐心,并且经常跑到病房询问情况,这样好的医务人员现在已经很难找了。

  后来不知怎么地,豆豆第一个打听出这女孩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玉儿。她刚从卫校毕业回来。父亲是纺织厂的一个什么主任,反正是个科级干部,这就让我很不明白,玉儿为什么不到他爸帐下,偏偏跑到这卫生所来。

  玉儿长得娇小玲珑。人不是很漂亮,但非常的可爱。浑身洋溢着学生气,一瞧就知是那种涉世未深没受过多少污染的女孩。不知怎么,这女孩竟和豆豆好上了!

  这是我始终想不清的事。要知道,我们三人当中,就豆豆脸皮最薄。以前我们下山调戏女孩,豆豆都是被反调戏,手足无措的时候就只有不停地扶眼镜的分,可如今,他和这小妞好上了。

  玉儿可能是属于那种不怎么现代化不怎么新潮的人。

  不知是玉儿的耐心还是皮皮的身体争气,不到一个礼拜,皮皮就能下地一颠一颠地走路了,这让我们很兴奋地松了一口气。玉儿也很高兴,那天皮皮下地走路,她好像过节似的。我和豆豆一边一个搀扶着皮皮,玉儿就在前面指导引路,鼓励示范。

  从那以后,玉儿就经常来到我们房间谈天说笑。我们这半个世界里透出一丝另半个世界的亮光。我们实在太需要温柔的目光,柔顺的嗓音加入我们的天地。女人使聪明会说的男人变得更聪明,不善言辞的男人变得更木讷。皮皮和豆豆就属于这两类。皮皮为了讨好玉儿,尽说些笑话,后来竟然连一些不怎么正经的笑话也说了出来。皮皮说一个乡下人进城,解开裤子正准备撒尿,就被值班警察逮着了。乡下人对警察说你们这些城里人真霸道,我自己的东西解开裤子看看也不行?我们哈哈大笑。玉儿脸红红的骂皮皮瞎说。还说皮皮怪不得被蛇咬。

  和玉儿的交往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但我们很快发现了玉儿对豆豆有点那个。记得有人说,看见女孩子说不出话或者手足无措的就是有点那个。想必豆豆也肯定那个了。豆豆在我们三个中长得最秀气,山窝里的滚磨跌打,并没完全磨掉他的奶油气。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让人左瞧右看都有那么股儒雅味。据说现在奶油小生在女人面前很畅销。

  果然豆豆和玉儿有点那个。一天在走廊上,我们无意中发现豆豆脸红扑扑地塞给玉儿一张纸条。

  豆豆一进房,我和皮皮就模仿着玉儿的嗓门叫豆豆哥哥。豆豆在我们的诱惑下,不打自招。原来豆豆送了玉儿一首小诗。豆豆把底稿翻出来,题目是《致玉儿》。

  你的名字玉儿

  纯净羞涩地钻入我的心头

  我手按胸口抚摸抚摸

  抚成一团温柔

  我把你的身影裁成风景

  悄悄地挂在床头

  风景画的标题就是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我所有旋律的主题

  你的名字是我心中竖琴

  让我在孤寂中

  弹响

  我和皮皮读着豆豆的诗,皮皮就说别看豆豆像个人样,写起诗来就要麻倒两个人,说你豆豆摸呀摸的究竟摸哪里——还要天天摸哩,我们不无醋意地调侃豆豆。

  但几天后,豆豆真的把玉儿摸了,不过是摸肩膀,是属于尚还保持着一定距离的那种。豆豆那天晚上回房里,红光满面意气昂扬地向我们吹嘘。晚饭后他约玉儿到卫生所那条小溪边散步,豆豆吹嘘起地质生活的“流浪之旅”说些山里的花啊草啊鸟啊鱼啊之类,竟把玉儿给折服了,豆豆说玉儿是那种挺浪漫的人,热切地爱着大自然。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我和皮皮猜想,这种女孩该是八成上了琼瑶的当,是被琼瑶那些人诱骗得通体透亮了。这对我们来说是有利的。豆豆有戏了。豆豆说后来他就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一点都不反对。这说明豆豆肯定有戏唱了。

  于是我们就酸不溜秋地开起豆豆与玉儿的玩笑来。玉儿总是骂我们瞎说,是坏蛋,坏死了。我们没坏死,皮皮的伤却很快好了起来。下地走路又是一副很威武的样子。

  离开医院那天,玉儿和我们上山,其时正是暮春时分。花儿开放,青草披绿,鸟儿们叽叽喳喳好似赶集。玉儿到了我们的工棚。建议我们四人搞一次野炊——其实我们在山上哪一顿饭不是野炊呢?玉儿感染着大家,几个人分工合作,乐得像群小学生,架锅烧水,淘米洗菜,忙得不亦乐乎。不过最兴奋的要数豆豆和玉儿。一二十分钟,豆豆和玉儿采了一大筐磨菇回来,其时正是蘑菇生长季节。哪个树土堆下,草丛里都是一大堆。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玉儿却似发现新大陆一般,又是惊呼又是唱歌,手里还举着一大把杂七杂八的野花。玉儿一高兴,我们也就高兴,豆豆就更高兴。

  吃饭时,豆豆又拿出他那台收音机,天上白云悠悠,山中溪水淙淙,鸟儿啁啾,花草的淡淡的清香在空气中袅袅腾腾。我奇怪于先前为何从没发现过这种诗情画意呢?生活原来这般美好。我想应该归结于玉儿的到来。为我们这半个世界撑开了另一边天。

  以后的日子,我们已一扫先前的无聊。每逢大礼拜。玉儿就跟我们到山里玩。

  抓青蛙,捕鱼,采花,摘野果……使我们面目一新。使原先不怎么爱洗脸的我,也天天洗脸了。我们三个隔三差五地往山下跑,玉儿带着我们渐渐地扩大了交际圈,这其间皮皮结识了一个个体户女老板。

  玉儿呢,每逢大礼拜我们就兴高采烈地到山下去找她,我们现在对大礼拜的感情与日俱增。到了周末这一天,我们心里就唱着对双休日的颂歌,因为这两天玉儿可以成天和我们一起玩,而这么一来一往,就多了我们几次堂而皇之理直气壮的下山理由。

  但我却每每有点怅然若失。玉儿虽然与我们常在一块,但主角是豆豆,我和皮皮有点凿壁偷光的感觉——顺便沾了点光亮,但不能满屋生辉。我深为自己这种贪得无厌的想法而内疚。玉儿每次上山,总要为我带点吃的。什么蛋糕,苹果,糖啦之类。我们总是围在一起。但这中间就有了些小动作。比如玉儿很紧地挨着豆豆坐着,把糖果剥了纸,笑吟吟地往豆豆嘴里填。这就让我总有那么点联想。

  就在豆豆与玉儿如火如荼的时候。皮皮与那个个体老板也已经难分难舍了。个体老板是个有夫之妇,据说她的爱人也是搞地质的。一年到头难得回两趟家。感情上就很出现了危机。三天两头吵着离婚。后来就不吵了,在家干了个个体,当了大众情人。她丈夫没办法,睁只眼闭只眼,只当她做好事发扬奉献精神。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皮皮和她好像两贴胶水一样粘在了一起。

  皮皮与豆豆的爱情是很不同的。皮皮他们是多干实事,少说废话;豆豆则尽说废话,不干实事。尽管皮皮和那女老板认识的时间没有豆豆他们长,皮皮就已经好些夜晚没回我们的“家”了。皮皮的心情是复杂的,有情爱,更多的是肉欲和报复。

  他也知道女老板的丈夫是我们的同行,也许正因为这一点,皮皮就更加痛快——那种饮自个血的痛快。

  所以到镇上玩的时候,皮皮很多时候就缺席了。这使我很难受,也使大伙很难受。女人让我们“死党”土崩瓦解。玉儿这段时间也就热心为我介绍女朋友。说实在的,我当灯泡也挺难受,也希望做女人的俘虏。对眼前这种“死党”的关系已经失去以前那股不可抗拒的留恋。

  玉儿给我介绍的女朋友叫真真。我对真真的印象很不好。她是属于那种婆婆妈妈、动不动就爱教育人的女孩子。我记得认识真真那天晚上是在镇里的一个舞厅里,那天晚上我们心情特别不好,原因是皮皮出了事。皮皮下午在女老板那里逗留的时候,女老板那搞地质的丈夫回来了。其实皮皮当时并没干那事,但她丈夫醋劲很大。

  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大打出手。结果把皮皮干得鼻子流了一摊血。我们杀上门去,把那家伙也干得流了一摊血。若不是那女老板和玉儿拦住,恐怕要动刀子了。

  我不明白的是玉儿还要我们去舞厅“散心”,还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且偏偏又是介绍了真真这样一个唠唠叨叨的姑娘,这从而也就意味着我的“初恋”走上终结。

  尽管当时心情特不好,但我不想辜负玉儿的一片苦心,所以舞曲一响,我就邀真真跳了起来。就是这舞曲宣告了我们的结束。刚走几步,真真就明知故问地问我的名字、家庭,像居委会大娘似的查起户口来。我尽管不高兴,但还是很有礼貌地一一应答着。当她问我的工作单位时,我想人们对地质的偏见就干脆玩起不恭来。我说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地质矿产部某某地质局某某地质队下的某某分队。接着她又问业余有哪些爱好平时玩些什么有些什么理想。我就说我理想很多小时候就想当科学家飞行员解放军,后来就想当地质矿产部部长现在就只想讨个老婆了。我们平时打牌下棋钻裤裆吃饭睡觉挺忙的根本没时间休息。她一副普渡众生的模样说我不但没理想而且玩世不恭已经不可救药。趁现在年轻多学点东西。接着她又现身说法,说她在读函授大学,还要参加自考。一曲终了,我如释重负。谁稀罕在舞厅里花钱听这些政治课呢?

  就这样,我这个差点初恋的故事刚开头就煞了尾。

  这段时间里是豆豆“诗歌创作”的高峰时期,一天要献几首诗歌给玉儿。这些东西发表在他俩心里,并产生了结果。因为玉儿要把他们俩的事情告诉她的父母。

  玉儿的父母很坚决地要斩断他们的情丝——又是那千古不变的理由。地质郎打死也不能嫁!说罢又唱出“好女不嫁地质郎”啦。“远看像逃荒的,近看像要饭的,走近一看,是搞地质的”。她母亲声泪俱下,动情晓理,总之,不能跳这个火坑!

  玉儿爸就干脆把衣服一撩,一手插在腰上,像在大会上作报告一样——因为他是一个科级干部。说了一通道理,其中一条是他女儿不能嫁给一个中专生。因为按他的逻辑,中专生至少要嫁一个大专生或本科生或更高。男的呢,学位低的就不能娶学位高的。本科娶大专、中专、高中。中专嘛最多也只能娶高中。文凭在他这里被赋予一种全新涵义,否则脱离父女关系!

  玉儿的又哭又闹被她父母的恩威很快屈服。像玉儿这种爱浪漫的女孩同时也是最脆弱最易屈服的女孩。她在父母眼里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永远靠父母为她设计人生之路。

  这个打击同时也把豆豆击倒在床上。

  我们又重新玩开了打牌。但已了无先前的热忱,有时连敷衍的态度都已消失。

  我们同时感觉到缺了点什么。

  一天皮皮从女老板那里回来,他告诉我们说他准备下海经商,打算马上跳出这个倒霉的行业。我和豆豆都没说话,但的确觉得我们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难道真如真真所说,我们已经不可救药了?

  皮皮说干就干。我和豆豆很快就赞成了他的这个决定,但我俩深知不是做生意的料。真真的话激起我压抑已久的某种冲动。豆豆在爱情上跌了一跤,醒来后一言不发地读起书来。我知道他想跳出去,只不过是走考试这条路。

  在这一点上,我也就伴着豆豆走了下去。

  那是一九九零年的事情。我和豆豆双双跳出了那个该死的山窝窝,到省城的大学去上学。在省城里,我们又和皮皮碰到了一起。皮皮已在省城搞了一个夜总会,手提着大哥大,头发梳得溜光,走起路来两手一摆一摆的,完全一副大款派头。

  皮皮很大气地在夜总会开了一个包间,叫了三个女孩陪酒。其时的皮皮对我们上大学很不以为然。他鼓动我们跟他一起干,他说除了钱是真的外,其他全是假的。

  他觉得我们读了大学,混来混去还不是那几百块钱。我们除了喝酒外,共同的话题已经很少很少了。

  大学毕业那年,豆豆又考上了研究生,并且准备结婚。豆豆劝我也考研究生但我没有考。也不知为什么。大学生活使我改变了原来的人生规划,我准备再度从事地质工作。

  我的决定立即遭到豆豆和皮皮的强有力驳斥和劝阻。皮皮说只要我点一下头,到他公司去——他又成立了一个什么开发公司。那只是点头的问题,还会亏待哥们么?

  但我的固执使他俩失望地望而却步。我自己也为这个决定而惊讶。我似乎想改变什么,又好像留念着什么东西。总之,大学让我改变了许多人生及事业的看法。

  有些东西好似一条无形的绳子,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紧紧地跟随着你束缚着你,并且随着时间的增长而日见深沉。使你好像做了一圈布朗运动,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我想,这就叫做所谓的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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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