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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站人生 作者:刘殿学

 

  七三年那个时候,政策上允许顶替。儿子顶替老子,女儿顶替母亲,甚至小舅子顶替姐夫都可以。

  他爹在小站呆了四十年,呆老了,腿脚不灵活了。

  局领导说,叫你儿子来顶你吧。

  于是,他就从河南老家来了,来顶他爹。

  来的时候,才二十岁,现在都快五十了,都顶老了,仍顶在小站上,没离开过小站半步。也像他爹一样,对小站那样一丝不苟,没日没夜,跟小站同呼吸,共命运。现在,老家的爹娘早都老死了,家,没了。小站就成了他唯一的家,或者说,小站就成了他最终的坟墓。

  他心里总惦记着他爹把小站交给他的那天对他说的话。娃啊,爹老了,你在这儿好好顶着爹,别让爹不放心。你别看小站小,责任可不小,咋呢?你看这长长的铁轨,从戈壁滩一直连到北京,都是一根一根用铆钉铆着哩,是啵?少一根铆钉,整个铁路就联不起来了,少一根铆钉,火车还咋开?咱小站,就好比铁轨上的一个铆钉,知道啵?该铆哪铆哪,这都是有规定的。铆那,就不能松劲。

  打那,他就成了铁路的一个铆钉,一直铆着不松,整个人都铆老了,也没松过。

  小站外边的世界什么样,小站外边的世界如何喧嚣,小站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因为他无法知道,一天24小时,都得定时定刻,拿着红绿小旗,不停地迎送开过来开过去的一列列火车,这是他每天的工作。

  每次,不等火车到站,老远地,他就举起那面绿色小旗,毕恭毕敬地站在小站站台上,让火车从跟前轧嘎轧嘎开过去。火车从跟前开过去的一刹那,他的感觉特自豪,特隆重,特伟大,觉得小站一点也不小,就跟大站一样庄严。这个时候,无论火车喷出的是白气,还是黑气,他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接受那巨大的气浪所带来的热烈和激动。他总要等到火车开远了,远得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他才收起那两面发黑的红绿小旗,走下站台来。

  每次送走火车以后,他都觉得有一段很难受的空寂感,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热烈和轰动过后,给小站所留下的那段暂短的寂静。在这段空寂感里,他坐不住,也躺不下,习惯地走到小木屋的后边,望着无边的大戈壁,望着一束束被风吹裹在碱蒿根上沙沙响着的塑料兜。望着天山顶上的飞云。望着电线杆上的白瓷瓶,把头靠在电线杆上,静听那种呜呜的细说。

  唯一使他不寂寞的,就是站区内那一盏盏三色信号灯们。他觉得,在这个寂静的大漠里,那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灯,那是活的眼,那是活的人的眼,那是有灵性的眼。这些眼,似乎每时每刻都在跟他说着话,绿灯说什么话,红灯说什么话,黄灯说什么话,哪种灯告诉他,哪趟车要来,离小站还有多远,一看,他就能懂。

  刚来小站的时候,他不曾想就这样一直到老,整个儿都铆在小站上。那时,他曾梦想过当一位火车司机,当一位列车长,当一位乘务员,让火车载着自己,风风光光,在全国大城市之间来回跑。那时,他就把局里发给他的工资,一个月一个月,一年一年,全都攒起来,准备将来挑个大城市,找个媳妇,在城里买房子,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可是,现在他感到这种希望似乎越来越远,越来越不现实了。

  但他仍然那样渴望着,渴望……渴望有一天,能走出这小站,越过大漠,去看看大漠那边的城市,看看城市里的大街,看看大街上的人。他特想见到人,特想跟人说话。

  后来的后来,再后来的后来,他才真正懂得,这种想法,对小站人来说,原来是一种奢望,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奢望。铆在小站上的人,根本不可能再走出小站,根本不可能越出大漠,根本不可能到城市去,根本不可能经常跟人说话。

  但是,他心里想说话,十分想跟人说话。

  去年秋天,几个到山里来挖贝母的河南人,路过小站,到小屋里来,跟他要水喝。

  他一听到家乡口音,喜欢得跟疯了似的,拉着老乡们的手说话,留老乡们吃饭。

  把自己小站里能吃的,能喝的,全都拿出来招待老乡。

  发疯似的热情,弄得老乡们怵愣愣的,觉得这个人有点不正常,过路人要口水喝,干吗这么热情?怕是疯子?老乡们不敢吃他的,也不敢喝他的,一个个急着要走。

  他不让老乡们走,死拉活拽,留老乡们说话。

  他越拉,老乡们心里越是没底。趁他不便,都逃命似的,背起蛇皮袋就往山里跑。

  弄得他急出泪来,喊:老乡,再说会儿话吧!再坐会儿吧!我给你们钱,一块钱一句,成吗?这是他到小站来以后第一次看到家乡人,第一次听到家乡话。家乡人走了,家乡人再没有来过。可是,家乡人又一次撩起他想跟人说话的欲望。

  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天连地,地连天,一个白皑皑的世界。

  那天早上,他起来开门。门一开,发现一只小野兔冻僵在门边。他把它抓在手里,焐。小野兔的身子已经冻得发硬,他就开火烧水,想把它烫了。可水没烧开,小野兔在他手里动了动。他高兴极了,连忙把小野兔放到自己怀里焐,焐得小野兔一对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他就把局里送来过冬的白菜萝卜,拿出来喂小野兔吃,整天跟它有说不完的话。问它家在哪,想不想家,为什么一个人跑铁路上来。有滋有味,跟小野免说了一冬的话。

  到了来年春天,戈壁上的冰雪融化了。

  小野兔不辞而别。

  小野兔走了,他无法再找到。他整天整天地对戈壁滩上看。看不到小野兔,有时就看见远处的红狐在沙滩上溜,他也故意大声喊它们。再就是火车开过去了,他也大吼一声再见,希望火车把小站人的声音,带到大漠那边去。

  局里发给每个小站的那台小收音机,是他唯一能跟外边世界发生联系的宝物。

  江泽民访问美国,他也知道。美英联合对伊拉克发动沙狐行动,他也知道。李登辉搞两国论下台,他也知道。甚至,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睡觉的事,他也知道。比起他爹,他知足。爹那时候,国家穷,局里没给他爹发这些东西,爹也同样在小站驻守了四十年。

  不过,他跟他爹不同的是,他没有结过婚,一生不知道女人是咋回事。他曾梦想过女人,三十来岁的时候,特想。特想的时候,小站上一次也没有来过女人,现在不想了,倒来过一个。

  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他按时送走4点30乌鲁木齐开往上海的45次特快。

  这趟特快车,是双层全封闭、新型高级豪华旅游列车,红车身,白流线。开起来,就像条彩鳗,特漂亮。每次开过去,他都要追着看个够,看着它由近至远,由大变小。最后,小得像条蚯蚓,小得看不见了,他还看。

  这天,45次车看不见了,倒看见远处沙沟沟里,有一个红红的东西在晃动。

  他以为是一只红狐,手里红绿旗也没来得及送回小屋,就高兴地跑过去。跑近了一看,那不是一只红狐,那是一个人,一个包着红头巾的女人。她身边还有一个黑黑的破被卷。

  面对这个活生生的人,他就迫切地想说话。想说的话很多,一时不知如何说,嘴,笨得就像两片石磨,张不开来。

  看得出,这女人显然是饿极了,她在沿着铁路找东西吃。她似乎很有经验,知道铁路两边的那些沙洞洞是老鼠窝。老鼠窝里,有时会藏着残败的食物。火车上扔下面包饼干什么的,老鼠们把它拖进洞里,留着过冬。

  那女人看到有人走到她面前,心里很害怕,她不知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为什么跑过来对她看,眼不敢抬,手嗦嗦地,用树枝专注地挖着一个老鼠洞。

  他站着看了一会,就蹲下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饿了?那女人抬起无神的眼,惊恐地看了他一下,又挖。

  他又说:你,你饿了,到我那儿,我做饭给你吃。我那儿有水有米。

  那女人又抬起无神的眼,惊恐地看了他一下,摇摇头。

  她能听懂他的话,他很高兴。又说:真的,我是好人,你别怕。我是国家铁路工人。说着,手里的小旗,对小木屋一指,说,那,就是我,我的工作……那女人又抬起无神的眼,对他指的小屋看了一会,又看看他制服上那红色的工字徽章,点点头。

  他又说:你,你饿了,到我那儿,我做饭给你吃。

  那女人摇摇头,又挖。

  他一看表,说:哎呀!走吧,快走吧,我要工作了。

  那女人就停了挖,还是不想走。

  他又一看表,说:哎呀!快走吧,北京拐洞就要到站了!那女人不懂他说什么,也不知拐洞是什么东西,吓得站起身,惊恐地往四处看,抓起地上的破被包,想跑。

  他上前一把拉起那女人,就往小屋飞奔。

  送走了拐洞,他就高高兴兴地开火给那女人做饭。把局里发的羊肉、牛肉、香肠,都拿出来,给她做饭。

  那女人就吃,狠吃,不吃就得饿死在戈壁滩上。

  吃饱了,那女人才开口说话。她说她是河南新乡的。今年九月,第一次跟人家到新疆团场来拾棉花,拾了两个多月了,应该得一千多块工钱。结果,领头人把工钱都拐跑了,她没钱回家。说身上的钱,不够买一张乌鲁木齐到郑州的火车票,到哈密再买,就够买一张到郑州的火车票了。她说她一定要赶回家,家里有孩子和残疾的丈夫。

  他听懂了。也不说话,去打开脚旁边小木箱,拿出三百块钱给那女人。叫她顺着铁路一直往前走,前面十来公里的地方,有个叫三棵树的车站,火车在那儿要停三分钟,加水,可以上人。到那儿买一张去郑州的火车票,不要到哈密买,到哈密的路,还有很远很远,再走三天三夜,也走不到的。

  那女人看着三张大钱,不说话,也不敢接。

  他说:拿,拿上,全拿上,这都是局里给我发的。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没处买东西。用的东西,都是局里发。钱,对我也没啥用。拿上,局里每月还给咱发哩。

  那女人对他望了好久,没去接钱。就跪下来,给他磕头,哭着说:大哥,你是好人!我是遇上好人了!可,可我怎么能白要你的钱呢?我用了你的钱,日后也没法还你呀……说着,她把头偏到一边。手,拭了一下泪,就慢慢地去解衣扣。

  他根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就把钱往她手里送。

  那女人还是不接。解开上衣,撸下头上那脏脏的红头巾,蒙着脸,自个儿不声不响,躺到他的小木床上。

  他从来也没见过女人的身子,不知静静地躺在小木床上的那是什么,像是起伏不定的白白的一岭沙丘,又像是延绵不断的天山山脉。

  在这个光凌凌的女人面前,骚动起一阵渴望和张扬。一阵骚动之后,他显得那样无措和惶恐,那样胆怯和不安。就那样原地站着,眼也不敢对床上看。

  那女人蒙在红头巾里,小声地说:大哥,来吧,这儿没人知道的。是我自己给你的,不是强迫。我也看出来了,你是好人,我不后悔。

  过了好一会,他走过去,把钱放到那女人身边,转身要走。

  那女人一把拉住他,说:来吧,大哥。在这儿,没人知道的。我自己愿意给你的。你是好人。说着,手就滑到他的下边,去解他的裤扣,握着他那瘦小的男根。

  他从来也没体验过女人的手的感觉,才知道,为什么叫女人是女人。瞬间,他周身都有了感觉,那种女人的感觉。男人的本能,在努力唤醒他的原始。可是,长久的小站,长久的漠风,长久的隔绝,长久的无言,已经沙化了一个男人的热血与刚阳。

  他慢慢地替她拉好衣服,轻轻地说:你,你走吧大姐,我,我不能……天黑前,你还能赶到三棵树车站的。

  那女人对他磕了两个头,拿起钱,走了。

  那女人一步一回首地走了。

  那女人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他望着消失在铁路尽头的那个红头巾,愤然拽着自己那瘦小的男根,发疯似地对着天山大吼:啊!啊!……然而,天山无言。

  大漠无言。

  小站无言。

  他的整个人生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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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