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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影楼的情与爱 作者:陈武

 

  马克是新浦阳光影楼的职业人像摄影师。他是从父辈那儿继承人像摄影这个浪漫职业的。但是他没有继承父辈们良好的职业道德。他在梦幻般的摄影室里和多个美女轮番做爱而被老板辞退了。老板对马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真让我恶心!老板是一个顽石不化的家伙。我们愤愤不平地说。

  马克从此成为社会闲散人员。也从此成为我们的贴心哥们。

  我能成为阳光影楼一名专职摄影师,并在业界小有名气,多亏马克的引见。

  马克那天领我到半坡村茶社去找一个外号小妖的女孩。小妖并不妖,相反,却有一种乡村姑娘的纯朴,黑眼睛黑头发,会咳嗽,也会笑。笑时候你会看到她鲜嫩的口舌和那颗黑色的蛀齿。我第一感觉小妖是我们自家姐妹,那种对她外号的敬畏顷刻间烟消云散了。我拿出我的一叠摄影作品,摆在茶社的吧台上。小妖一张一张地翻,我看出来,还没有一幅让她满意的。我正要失望的时候,她抽出了那张三人小照。这是我最成功的一次模仿。我把德国著名摄影家桑德的《年轻的庄稼汉》进行了一次翻版,画面上也是三个农民,不同的是他们没有拄着拐仗,而是每人扶着一把铁锹,照片中的人物举止都透着自认为最适当的仪容,在不同的脸孔、异样的眼神、差别的姿势和互异的裁切构图当中,都表现了新一代农民的骄傲和倔强,以及严肃的不轻易放松自己的坚毅的品格。他们都背负着同样的传统包袱,在压力下有着同样深沉的忧郁。

  这张照片感动了小妖。我看到小妖注视着这张照片。良久,她说,我说说看。

  就这样,我来到了阳光影楼。

  说是马克介绍我到阳光影楼,还不如说是小妖的推荐。

  阳光影楼的老板是个貌不起眼的年轻女人。她的名字我尚且不知,马克只告诉我她叫快门,这个绰号听起来不雅,让人产生一点不健康的联想。不过感觉很好。

  在这个平庸的年代,能有一点点哪怕是不健康的感觉,难道不是挺有意思吗?上班第一天,快门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原因说起来非常可笑,我只不过喊她一声老板。她就勃然大怒了,叫什么老板,听起来跟做生意似的!她说。

  在吃惊之余,我也感到纳闷,难道她不是生意人?但是,看出来,她不像是真生气。她的语气给人一种做作的感觉。不过她的微微上翘的嘴角和冷峻的鼻梁以及明亮的大眼睛,说明她五官的基础还不错,如略施粉黛,说不定可以装成一个冷艳美人。

  就在快门批评我的时候,我看到收银台的丽丽小姐低着头偷偷地笑。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长相不一般的丽丽只比我早来一天。她也在老板那儿享受了和我同样的礼遇。

  这天下午,阳光影楼又来了一个化妆师。当然也是一个姑娘啦。她长腿长胳膊小脸蛋,瘦得跟柴禾差不多。她自我介绍说叫小月,从前开过鲜花店,是个崇尚行为美学的新女性。

  我有点暗自得意。成天和姑娘打成一堆,由不得你不去胡思乱想啊,难怪马克风流无度了。阳光影楼的生意就在我们几个的招呼下开始了营业。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多么的专业。而事实上,我们的确也把自己看成一个人物了。

  没想到,影楼的生意比我想象差得多了。只有一些小业务,像婚纱照、情侣照、写真集等赚钱的大买卖我还一次没碰上。实际上也只有这些业务才能反映我的真正水平。

  在那些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只能和丽丽和小月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小月对聊天兴趣不大,她没事就抱着一本谈女性化妆的大书煞有介事地看,美其名曰研究研究。而丽丽是个很希望说话的女孩,可惜她实在不善于说话。像她这样从职业高中刚刚毕业的女孩,印象里都是像小鸟一样呱呱叽叽能说会道,什么时尚、流行、消费、歌星、脚气、伟哥、周刊、大宝、内存、出场费、WTO、三点式、刘德华、爱滋病、荷尔蒙等等,一套一套的,仿佛全世界都装在她们肚子里。可丽丽和我聊些什么呢?说起来真是没劲,她跟我聊乡村、田野、麦苗、西红柿、白杨树、天气预报、东南西北风。她有一次还问我夕阳、黄昏和晚霞三者之间的区别和联系。我看着她,只好装得很有学问的样子跟她讲夕阳,讲黄昏,讲晚霞。丽丽认真地听着,不时地点头。她的样子让我想起幼儿班的五岁女童。

  但是我还是上当受骗了。

  丽丽说,你讲得真不错。

  丽丽手里玩一只小圆镜,在我们不讲话的时候她就用小镜照照她的脸。阳光影楼正对门的一面墙都是镜子,我很少看她在大镜子前搔首弄姿。小圆镜几乎不离她的手。她喜欢乐此不疲地欣赏小圆镜里那张脸让我有点纳闷。她的脸并不难看,不需要常照镜子。我始终认为,只有丑姑娘才爱照镜子,而美丽的姑娘是不需要从镜子里寻找自信的。这话我暂时还不能告诉她。我不能让她觉得她自己美丽。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她已经三天没有化妆了。三天没有化妆的漂亮女孩,意味着她的心平静如水。

  她把小圆镜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里,听完我的莫测高深的理论之后,跟我怪异地笑了。

  我说,你笑什么?我看到过夕阳,是真正的夕阳,她和晚霞,还有黄昏,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你不要不信。夕阳是太阳,是即将落山的太阳。而黄昏,是太阳已经落山的那个时刻。晚霞呢,是太阳已经落山或即将落山时天上出现的彩色霞光。难道不是吗?你说得对极了。她说,你真有学问。

  可是,你刚才笑了。你为什么要笑?丽丽在我的责问下红了脸。

  红脸我也不能原谅她。我正要进一步责问她的时候,快门出现了。

  我这里用“出现”这个词是有原因的。我和丽丽用了整整三个小时,通过反复协商,终于给她重新起了一个绰号。我们觉得再也没有叫她“耗子”更为恰当了。

  因为她时常悄悄地或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的每次出现,都让我们感到鬼鬼祟祟。她仿佛总是在监视我们,仿佛我们中间的某一个是她的丈夫或者情人。她指责我们的话是,少在上班时间聊天。所以,我们聊天时都要躲着她。我们聊天时就有点鬼鬼祟祟的感觉。

  快门果然不高兴了。她说,你,陈巴乔,看看,你照片怎么照的!她随手把一叠照片拍在柜台上。然后她就在大镜子下面的沙发上坐下了。我们发现她的头发刚刚整过,配上一身华丽的服装,她的样子有点光彩照人。

  我翻着照片。我没觉得我的照片哪儿不好。

  小月也把照片拿过去了。小月认真地看了一会,对快门说,不能怪陈巴乔,是化妆有一点问题。

  哦——是吗?快门意味深长地笑笑。

  小月把照片又一张一张地翻给快门看。小月说,这张,腮红了点,她适宜秀气的影像。这张,眼影打浅了,人就显得轻飘了。这张,画眉没有扬起来,画面就缺少高雅。还有这张,可以把下唇化得再丰满些,她可是个性感的女孩。

  小月说得无疑有她的道理。但是快门并没有认真听。我发现她有点犹豫不定,有点心猿意马。她的眼睛在小月的身上不停地看来看去。

  快门看到我和丽丽在看她们了。

  我知道她是不能容忍我和丽丽的聊天。我就知趣地回到摄影室了。

  我在摄影室里继续想着夕阳、黄昏和晚霞。我不知道我的解释有什么让丽丽好笑的。我觉得我的解释很有道理,可以说是无懈可击。可是丽丽笑得怪异,还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多天以来,我没有发现快门有什么朋友。当然,半坡村茶社的小妖曾是她过去最要好的朋友。自从她雇用我们这批新人之后,她和小月似乎更亲近一些。我们也看出来,小月是个上进的女孩,从她不多的言谈和刻苦用功的学习中,感觉到她是想要干一番大事情的。

  有一天午后,快门和小月外出买材料去了,就在我把关于夕阳的旧话重提的时候,丽丽的羞涩更让我难以理解。她的第一句话还一度让我无所适从。她说,我错了。丽丽把小镜在手心里拍来拍去。她说,我错了,巴乔你不要生气,我在跟你闹着玩哩。她继续说,夕阳是我们班长的外号,黄昏是生物课代表的外号,而晚霞就是我。

  原来是这样。想着那天的聊天,想着她什么都不懂的幼稚的样子。原来是故作姿态,是在作秀。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可爱。

  好在,我终于有表现的机会了。那天快门(请原谅我还是叫她快门,只有我和丽丽聊天时我们才习惯叫她耗子)不在影楼,我和丽丽接待了一对年轻的情侣,在我们三寸不烂之舌的游说下,这对不谙世事的小爱人,偎依在一起,让我给他们拍了一张36寸的大照。那天的化妆是丽丽。开始我还有点担心,怕丽丽对化妆只是一知半解,没想到丽丽做得特别的出色。受到丽丽的感染,我的水平也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我给这对小情人一共拍了三个半胶卷。丽丽给那个喜欢惊叫的少女换了十六套服装。我们一共花了整整半天时间。我们的劳动得到了相应的回报。当这对小情人五天之后来取照片时,我们看到他们脸上由衷的笑容。而快门在得到三千元收入后,对我也刮目相看了。

  当影楼只有我和丽丽时,丽丽就开始了忧伤。丽丽说,小月今天又没来。我说是啊,她昨天就没来。她可能不干了。丽丽说,我也这样想。丽丽继续说,巴乔,你还生我气吧?我说,我凭什么生你气?丽丽胆怯地说,晚霞,还有黄昏,还有夕阳……我只是想逗你玩玩的,想跟你幽默一下的,没想到……我……我太笨了。丽丽眼泪就这样轻易地流下来了。丽丽一流眼泪,我就慌了。我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多愁善感。这有什么呢?我说,你看你看……丽丽把眼泪挂在脸上。丽丽说,巴乔巴乔……丽丽只是笑着。她的眼泪还挂在脸上。我发现,所有女孩都有美丽的时候。不管她漂不漂亮,美丽,对每个女孩都是公平的。不是吗?丽丽此时是那样的感人至深。丽丽的确让我心动了一下。我说丽丽。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丽丽说,巴乔,你帮我照张照片吧?我说,好啊,现在就给你照。我早就想表现表现哩。丽丽说,对呀,天都这么晚了,快门不会回来了。

  于是,我们关了影楼的门,熄了大厅里的灯,躲到了摄影室里。我刚把灯打开,丽丽就后悔了。丽丽的脸白得吓人,她倚在那块大红的背景上,有点像一幅油画。

  丽丽娇羞地说,巴乔,我不想照了。我说,照嘛。我举起相机,咔嚓,就给她来一张。我说,来,到这边来,你坐好。丽丽说,就这样照啊?我说,那还要怎么照?我突然恍然地说,对,换一件衣服吧?就换婚纱。丽丽说,丽丽的眼神里有一道奇怪的光。我才不了,黑灯熄火的,才不敢换衣服了,你会干坏事的。

  我看到,丽丽在说我会干坏事的时候,是多么希望我干坏事啊。

  我听到我的心咚咚跳了。

  我朝丽丽走去。丽丽说巴乔……丽丽眼泪又窜了下来。丽丽还没等我走到她跟前,她就扑到我身上了。

  我把丽丽紧紧地抱着。我说丽丽丽丽我要犯错误了。丽丽答应一声。丽丽答应声就像喘息一样。我继续说丽丽丽丽我要犯错误了。丽丽却把我的手推开。丽丽说,巴乔,你爱我吗?只有笨女孩才说这样的笨话。我想。不过丽丽没有再推我的手。她把我的手拿在她丰满的胸脯上。

  她知道我应该怎样回答。我回答了在这样的时候一亿个男人都会回答的一个字,爱。丽丽说,那就好,我明天不干了。我不在这里干了。

  你说什么?这又为什么呢?这和爱有什么关系呢?丽丽回答我的只有眼泪,还有微弱得几乎听不到而只能感受到的抽泣声。

  事情有点糟糕了。我想,丽丽她是怎么啦?她几次流泪,我还以为她爱我爱疯了呢。她是不是另有心事?可是更糟糕的是,有人在开锁,临街大门的门锁的转动声哗哗地传到我们的耳朵里。

  丽丽和我都在一瞬间知道了怎么回事——快门回来了。

  我随手关了摄影室的灯。

  黑暗中。丽丽的手碰到了我的手。我轻轻抓住丽丽的手。丽丽像水一样柔滑的手在我的手里微微地颤抖。

  果然是老板快门回来了。

  和快门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人。他们开始并没有争吵,只是轻轻地说着什么。

  我们听到和快门说话的是一个女人。这让我有点放心,也让我有点失望。放心是因为我们可以相对安全一些。试想,她要是和一个男人约会,那么摄影室的地毯上一定是他们偷欢的理想场所。失望是我替快门不平,我是真心希望快门能和一个男人约会的。不是说恋爱中的女人都是美丽也是温柔的吗?快门每天的冷酷和古怪真让我受不了。可没想到和她夜晚同归的是一个女人。她们在门外鬼鬼祟祟说些什么呢?她们可千万不要到摄影室来啊。她们的说话声渐渐大起来,也逐渐演变为争吵。我们听到她们的争吵里涉及一些人名。我只听懂马克。而且她们把马克反复说了好几遍。就在她们把争吵声渐渐提高的时候,我听懂另一个女人是谁了。对了,你一准猜到了,她就是半坡村茶社的小妖。

  不行!小妖后来只是坚决说两个字,不行!再后来,我们听到“啪”地一个清脆的声响,那是一记耳光的声音。

  我感觉到丽丽胸脯抖一下。

  随着大门被打开和大门被撞上的是一阵消失的急促的脚步声。

  快门的哭声有点像猫叫。是的,快门的哭声一点也不美。但是让我们深感吃惊的是,哭声马上就消失了。一种怪异的声响又从摄影室外清晰地传来。我和丽丽紧张地拥在一起。丽丽的嘴里喷出的甜腻的气味扑在我的胸上,她要把我的胸脯烤透了。我用手和唇暗示丽丽,我们会安全的。

  快门没有逗留多久。她在一声长长的狂叫之后,也走了。似乎还快乐地哼着什么歌。这同样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丽丽真是个好姑娘。她在得知自己安全后,哇的一声哭昏在我的怀里。我在摄影室里哄了她一夜。当然,半夜时分我就把她哄好了。我第一次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我同时也理解了阳光影楼从前的摄影师马克。不同的是,我是和影楼的收银员恋爱,而马克仅仅是和女顾客做爱而已,尽管地点都是在摄影室里。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千万不能把我和马克相提并论,实话实说,我比马克差远了。马克是我的好朋友,我太了解马克了。他是个风流成性的家伙。马克不会像我这样严肃地对待爱情的。

  有一天,是在晚上下班之后,在半坡村茶社里,我们和马克不期而遇。

  见过马克的人,都不得不承认,马克是一个魅力四射的男子汉,可以分三段音:男。子。汉。听懂了吗?就是这么有力量。他对女人有着极强的杀伤力。我和丽丽是应小妖的电话之邀来半坡村茶社喝茶的。我们的感觉是,马克正在和小妖热恋。

  恋爱的男人总把朋友当成垃圾。我是理解这句话了。马克只是例行公事地跟我们招一下手,就又和小妖耳语什么了。小妖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她有一种不自觉的神经质的惊艳的美。这种美脆弱、单薄而不可靠。她今天换了一套浓妆,在灯光暗淡的茶社里,小妖的红唇极其丰满,诱人的唇上仿佛飘着舒缓的微笑,那微笑就像甜润的歌声,在我们每个人耳边缭绕。小妖的肤色也无可挑剔,像脂玉一样泛着冰清的光泽。而她那直泻肩头的黑发,在逆光映衬下闪着一丝丝黛色的光晕。闪着光泽的银灰色短衫短裙里,裹出她曲线毕露的妖娆的身躯。是啊,小妖的美丽就像一把尖刀刺进你的心,你会为她而付出一切,甚至为她去死。我发现,就连丽丽也瞠目结舌了。

  她就是……是的。没等丽丽问完,我就打断她的话了。她就是小妖。

  丽丽说,不,那一个,是叫马克,对吗?当然,他就是马克,我的朋友。我自豪地说,仿佛我也像马克那样成了猎艳高手。

  我和丽丽慢慢地喝茶。茶客们都在喁喁小谈。偶尔也有尖叫的扮酷的黑衣女孩。

  有几个身着红色制服的服务生轻手轻脚地给茶客们上茶。而马克和小妖,始终都在小声地交流什么,他们俩的谈话就像滔滔江水一样绵绵不绝。

  茶社里响起了音乐。是那首著名的《一路平安》,乐曲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悠悠地飘来,又仿佛恋恋地离去,让人不禁唤起遥远往事的追思。

  我和丽丽准备离座之时,茶社的玻璃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我和丽丽同吸一口冷气——我们的老板、阳光影楼的快门,走了进来。

  所幸的是,快门并没有发现我和丽丽。我和丽丽只好再悄悄地坐下。

  快门声音琅琅地说,马克,我就知道,是你抢了我的生意。

  马克也不示弱地说,笑话,你是做摄影的,我们开茶社,搭界吗?马克摊开手笑笑。又追一句,搭界吗?茶社里响起几声杂乱的笑。

  我发现快门今天做了精心打扮。一身超短,长腿更显修长,臀部很有力量,只是双乳下垂了,虽然被顽强地托了起来,但总给人勉强的感觉。不过应该说,快门今天打扮得还算抢眼,在茶社的灯光下显得亭亭玉立卓尔不群。临近午夜了,她这时候到半坡村茶社来,难道仅仅是找马克吵架?显然她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办。

  快门选择一张临近吧台的茶桌。她要了一壶菊花茶。

  我看到小妖点起一支烟。

  小妖旁若无人地让马克揽着自己的腰。

  小妖把烟吐成了一个一个圈。

  小妖把烟塞进了马克的嘴里。

  他们又开始小声地说着什么了。

  小妖兴奋地笑着。她的笑声似乎在故意夸张。

  快门小心地喝着茶。

  单身女人泡茶座,无疑是十分少见的。

  快门因此成了一道景观。

  快门不时拿眼睛瞟着小妖。

  小妖和马克旁若无人地亲昵,似乎再也没有看到快门。就是说,小妖和马克似乎在故意冷落快门,或者说,小妖、马克和快门,他们在为某一个事情而较劲。

  我和丽丽悄悄地喝着残茶。我感到身上不自在。这完全都是快门造成的。我觉得他们在共同严守着一个秘密。

  丽丽的一只手在茶桌下面紧紧地拉着我。丽丽也注意那边的势态了。丽丽一动不动地看着茶杯,好像茶杯里藏着一个答案。

  这天晚上的事让我奇怪了好几天。也让我捉摸了好几天。我不知道快门为什么一个人深夜跑到半坡村茶社去。如果她是去喝茶,去和别人聊天,倒也罢了。她是干什么去的呢?人有时候就是怪。快门怪得还不算特别,那个貌不起眼的小月,兢兢业业干了几天,突然就音信全无了。小月的失踪于我无关紧要。可丽丽也不知为什么两天没来阳光影楼了。我打电话到她家,正巧是丽丽接的电话,我说你怎么回事啊,也不打个招呼。丽丽却说,我还没找你呢,我留给你的纸条你没看见?你为什么两天没给我来电话?我说,哪里呀,我可没看见你的纸条。丽丽说,什么?你没看见?糟糕,我知道了。我说,你知道什么啊?能不能告诉我?丽丽说,巴乔,我不干了。

  我说,为什么?丽丽说,我有别的事。我在纸条上都告诉你了。我说,可我真的没看见纸条啊。丽丽说,没看见就算了,也没有什么,反正我不想干了。我说,丽丽,我帮你照的照片出来了,我晚上送给你可以吗?丽丽说,你在老地方等我。可是,丽丽的照片我却找不到了,我到处找也找不到丽丽的照片了。真是奇怪,我一大早还看到照片的,我们那天晚上在摄影室里拍的照片拍出了丽丽的神韵。丽丽忧郁的样子让人顿生怜爱之情。记得我还跟快门解释一番。快门还说了一句什么。怎么到了中午就会没有了呢?我问小米看没看到我放在墙景上的照片。小米是顶替丽丽刚来的一个女孩。她说,她根本就没去摄影室,何况也不认识照片上的人是谁,要那照片干什么呢?小米说得不错,我只好到处找。我最后在废纸篓里找到了丽丽的照片。可惜丽丽的两只眼睛被谁挖去了。是谁这么狠呢?莫非是快门?极有可能。而且丽丽留给我的纸条也让快门扔了,不然她怎么知道丽丽要不干了呢?她怎么又找了小米来上班呢?快门的行为让我越发的不解了。

  我开始审视、过滤我认识的快门。由于多年来对摄影的迷恋和与马克的交往,我自信自己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尤其通过镜头对女人的捕捉、定格和发现,我总是能够随时收缩或放大镜头里的美丽猎物,准确地预感到她们的尖叫和大笑,她们的矜持和冷艳,她们的骄傲和自大,她们的多疑和心虚,她们的怨恨如丝和情爱绵绵。但是,我却猜不透我的老板快门的一点心思。她和别的女人的异样似乎不仅仅是苍白得毫无特质的外表,她的内心里陈列的东西尤为复杂。

  带着这样的疑虑,我和丽丽约会了。

  就在这天晚上,我们意外地碰到了一个凶杀现场。碰到了小妖的尸体横陈小巷的青石板上。她的脖子差不多被利刃割断了,短裙也被扯到膝盖上。

  我们是准备到半坡村茶社喝茶去的,刚从马路拐上半坡,就碰到凶杀现场了。

  那是离茶社不远的一条僻静的巷口,在那棵高大的香樟树数米之遥的几丛紫藤下,小妖倒在血泊中,在远处路灯的残光里,一个疯子和两个流浪少年围着小妖的尸体在狂呼怪叫。少年和疯子兴奋地大声喊着同一句话,是我先发现的!是我先发现的!他们就像发现稀世珍宝一样争抢头功。他们的喊叫引来路人的围观。我和丽丽也好奇地走过去。天啊!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小妖。她那套紧身的闪着光泽的银灰色短衫短裙太眼熟了,还有美丽的长发。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丽丽突然蒙住眼睛,蹲在地上不停地呕吐。直到警车呼啸着开来。

  整个城东地区都在议论这起凶案。各种谣言纷纷而起。

  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的血腥味也弥漫到了阳光影楼。新来的小米姑娘尤其津津乐道,说,知道吗?是半坡村的小姐,叫什么妖,就是妖怪的妖。她还问我,你知道半坡村吗?那是一间上档次的茶社,是本市名流经常聚会的地方。

  小米是个非常世故非常刻薄的女孩,她又自说自话般地感叹道,什么名流?都是些牛皮比钱还多的疯子,死了一个小妖算什么稀罕的,死十个小妖都算正常,是不是陈……什么来着?她把我名字忘了。

  小米继续说,你知道小妖脖子被割断以后她说了什么?不知道吧?她大喊一声钱。钱——就这样喊的,你不信?你宁愿相信。她喊完了钱,还用手指醮着自己鲜红的滚烫的血,在地上写了一个字,钱!又写一个字,还是钱。

  小米朝门外的小雨中啐了一口唾液,笑着说,她妈的,真好玩。

  我没有去附和小米的话。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玩。相信我们老板快门也不觉得她说得有多么好玩。几天来,关于小妖的谣言我们听到好几种不同的版本,几乎来我们阳光影楼的顾客都要谈论小妖或与小妖有关的话题。令人奇怪的是,我和快门并没有约好,却都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或许是这几天生意出奇地好,或许是因为小妖是我们共同的朋友。

  我看着外面不紧不慢的小雨,看着许多人在小雨中匆匆地走路。在那些形形色色的雨伞下一定有和小妖一样年轻的女孩,她们的青春和生命都是那样的美好,就像阳光一样温暖人心。可小妖死后的灵魂还不得安宁。我看一眼小米,她开始看报纸了。她摊开了几张皱皱巴巴的晚报。

  快门在洗手间不停地洗手。自从化妆师小月不辞而别之后,她就亲自担任了化妆师。我猜想快门一定是个洁癖狂,她每天都要反复地洗手,她一有空就钻进蓝色衣柜后面的简易洗手间,拧开水龙头。让哗哗的自来水冲洗她那双白皙的手。快门的变化是微妙的,主要是她最近的装束,她新穿了一件女性味十足的紧身连衣裙,细腰丰臀毕现无遗,窈窕得让人受不了。洗完手的快门又坐到化妆镜前,小心地补了一点妆。然后,也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小雨。这几天,快门的头发始终用一条蓝色的缎带箍住。此时,她坐在那儿,背后像尺一样直,光洁的脖颈上有一圈圈细细的茸毛。她的背影让我冲动,让我产生浪漫的梦想,还让我想起了见异思迁这个和男人有关的词。是的,此时的快门很像一幅外国油画上的那个著名的背影,四周充满的是忧郁的影像和伤感的情绪。我很想取出相机把她现在的情景定格在镜头里。

  是该死的小米破坏了这个特定的情境,她突然哈哈大笑了。她抖着报纸,叫道,美国人真他妈无聊,搞什么搞!陈,你看看,你看看,同性恋俱乐部。小米说完,脸莫名其妙地红了。小米跟我抖着报纸,跟快门抖着报纸,脸上还挂着笑意。她说,一辈子不找男人我也不去搞同性恋。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玩呢?这有什么好玩的呢?完全可以自慰嘛,难道自慰不能达到高潮?没想到小米会说这些话,真痛快。她可是和丽丽完全不同的两类女孩。这样大胆放言的女孩注定会受男人喜欢的。我很想跟她继续讨论下去。可是真没劲,我们的老板快门,用怪异的目光盯着小米,似乎小米来自外天体,是个怪物。

  这有什么,说说玩玩嘛。谁不知道这些?你这样看我干什么?难道你不手淫?我终于忍不住大笑了。

  小米在我笑声鼓励下,继续说,不过,同性恋一定也好玩,谁要是愿意,我可以做她的伴。

  快门终于勃然大怒了,她大声呵斥道,你说些什么啊?瞧瞧你,你都说些什么话?啊?你害不害臊!你……你真让我恶心!快门气咻咻地去洗手间了。她又拧开了水龙头。

  临下班的时候,快门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她笑容可掬地对我说,陈巴乔,明天,帮我照一本写真集,要到郊外去。

  快门真有雅兴,一定是我的摄影技术让她刮目相看了。可是,外面还正下着雨呢。而且,丽丽还要我陪她到医院去。

  快门看出了我的忧虑,她笑吟吟地说,不要紧,明天就晴天了。

  是吗?没错,我听天气预报了,明天是有阳光的好日子,让你好好发挥发挥。快门笑了,她的牙齿洁白而整齐,这是我从前没有发现的。快门继续说,声音悠然而飘忽不定,你看,我要不要多带些时装?你看我现在这样子,还行吗?快门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看。我发现,快门的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意,洋溢着明净澄清、无心可猜的纯净的情感,仿佛烟霞似锦、落英缤纷的明媚春光,仿佛灿烂阳光下的带露桃花,仿佛干净的家园和最后的退路。是的,快门突然的美丽让我心慌,但是,她的笑马上凝固了,她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惊慌、恐惧和绝望。我发现,镜子里有一辆白色警车,还有如丝的小雨。小雨中的警车格外醒目,它悄然地停在阳光影楼门口的石阶前,三个年轻警察从三个车门迅速向我们扑来。

  镜子里的快门就像一个美丽的蝴蝶标本。她呓语般地说,没有了,没有写真集了,巴乔,谢谢你。

  我看到,快门的眼角窜下两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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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