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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与黑蝴蝶 作者:沈俊峰

 

  老钟在部队当兵时,父母就给他说定了未婚妻,她就是张秋琴。结婚后,老钟从部队退伍分配到大山沟里搞三线军工建设,成了我的邻居,但是张秋琴却不愿意夫唱妻随。因为她离不开家乡那块富庶之地。

  老钟个头偏矮,也黑也瘦,是那种虚虚弱弱的黄皮寡瘦。但是他的妻子张秋琴却长得人高马大,身子看上去结实饱满。虽说这个女人也黑,但瞧上去挺标致,是个美人坯子,特别是那嘴巴儿,棱角分明,刀雕一般,十分性感。张秋琴在那十多年中,只去过山里几次,每次去都是过个月把就回了。每次探亲都是一个人来,没见她带孩子。工人们就常常拿老钟开玩笑,背地里喊张秋琴是黑蝴蝶。

  黑蝴蝶没有孩子的事,很快成了左邻右舍婆娘们说道的材料。有说她不行,也有说是老钟不中用。这些议论不知是否传到了他们的耳里,反正黑蝴蝶连着几年都没有来探亲,老钟也没有回去。邻人们都很诧异,就胡乱猜测,怀疑黑蝴蝶出了什么事了。这事好讲不好问,人们就盯着老钟的一言一行,希望能从他的身上看出什么破绽。

  但是老钟的城府似乎很深,百变不惊。仍然是那样沉默寡言,闷着头抽烟,从不多说一句话。有胆大的男女就忍不住问了:老钟,你老婆这几年咋不来了?老钟很费劲地睁开那似乎总是要粘巴到一起的眼皮儿,若无其事地咧嘴一笑,算是回答。

  但是有人不甘心,又问:老钟,你老婆不是跟别人跑了吧?女人嘛,谁能管得了那么多呢?老钟终于慢条斯理地发话了。

  这话模棱两可,叫人拿不准确切的意思。

  于是有人调侃说:她在那边忙活,你在这边也不能歇着呀,要不,家伙生锈了可不好使了呀!众人听了都开心地哈哈大笑,我们这些毛头小子也跟着嘻嘻傻乐。虽弄不懂大人们话里的精确含义,可朦胧中也能明了个大概,鸡鸭狗的还没见过吗?那天,传达送来了一封老钟的家信,人们一看信封就知道是黑蝴蝶写来的,同车间的好事之徒趁老钟不在,就偷偷把信拆开了,一看,不免吓了一跳。黑蝴蝶说她在家生了一个男孩,贼像老钟,叫老钟寄点钱回去。这伙人看完了信,慌忙原样糊好,当下就细细琢磨开了,老钟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了,黑蝴蝶也没有来,她怎么就生了孩子?而且贼像老钟?大家伙立时就为老钟愤愤不平了,可个个是敢怒不敢对其言。偷看别人信件能说吗?大约过了三四年,春节的时候,老钟终于回老家了,回来时,就把那个孩子带了回来。孩子名叫大海,可别人背地里都叫他野孩。野孩已三四岁,能懂一些大人们说的话了。有人曾偷偷地将这一老一少作了最精确的比较研究,发现除了不白之外,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而自谓精明的人从野孩的眉宇间隐约可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也许是两人的灵性相通,老钟与野孩的关系很好,他们相依为命,亲如真正的父子。等到黑蝴蝶千里迢迢来到山里安家落户以后,他们的那种关系就更铁了。

  至于把野孩带到身边,老钟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的心境,是因为自己实在太寂寞太孤单还是因为他的心地太善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觉得小家伙太好玩了,一看了就爱不释手,就把他带来了。对于这个孩子,黑蝴蝶的态度始终都很坚决,一口咬定老钟当年春节回去过,下了种子。几次三番这般表白,外加眼泪和鼻涕,弄得老钟也迷迷糊糊,将信将疑。岁月的灰尘最终蒙蔽了大脑的记忆,老钟懒得再想这件事了,一想就累得厉害。虽说有时心里不免也打一阵小鼓,可毕竟是一念之间的不舒服。不想过去只看眼前,也是人生的一个真谛。

  那几年,三线厂纷纷调整搬往城市,大批的军工职工的家属都照顾转了户口,安排了工作。老钟就写信让黑蝴蝶也来,兴许是年龄大了,兴许是其它什么原因,黑蝴蝶很乐意就来了。

  老钟一家三口就住在一间平房里,因为工厂要搬迁,已不再建新房,他们只有将就着。

  野孩对老钟仍然很好,可对黑蝴蝶就有些不太友好,兴许是离开她太久的缘故,生疏多了。时不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瞅着黑蝴蝶,像是瞅着一个外人。

  野孩很调皮,好跟人打架,常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但是他很是够种,不管打过打不过,都是勇敢无比,往死里跟别人干,从不惧怕什么。他的心里像是埋藏着仇恨似的,无所顾忌地往外发泄。他的这种拚命三郎的劲头,让许多人害怕。

  这孩子天性太野。老钟管不住他,黑蝴蝶更管不住他。

  附近有农民买了台康乐球桌,摆在门前的压水井旁边,他几乎放学就去。人只比球台高一点,却像个老人精似的,吊眼一瞄,右手把杆子来回滑动几下,用力一捣,声音又脆又亮,准能进球。如此高超的技术是他花了许多的钱练出来的,为此他挨了老钟不少的打,也挨了黑蝴蝶许多的骂,可最终还是拿他没有办法。

  黑蝴蝶为此伤心地哭,见了邻居就诉苦。她倒不是真的心痛那几个钱,而是难过野孩对她的冷漠和仇视。她不明白,自己亲生的孩子怎么会对自己这样?有一天,野孩终于对他的母亲爆发了。原因是黑蝴蝶不让他去打台球,而是让他去菜地帮自己浇水。野孩不愿意。野孩对于限制自己自由的约束恨之入骨,当然愈加痛恨他母亲的专制。

  母子俩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声音越提越高。以至发展到野孩的尖声高叫:你欺负我爸爸,你欺负我爸爸,我打抱不平!他说这话时十分地老练,全然不像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黑蝴蝶也很恼火,回敬道:我怎么欺负你爸爸了?野孩此刻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高声宣布他所知道的一切:那天夜里,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说这话时,他的稚嫩无瑕的眼睛里射出一种认真的固执的红光。这红光像是一把锥子,让黑蝴蝶感到难堪。她的脸色早已红布一块,无地自容。对付这么一个不知道讲情面的孩子,她真的感到像是秀才遇到兵了。她涨红着脸,恼羞成怒地吼:看见什么了?看见什么了?小孩子乱说一气,看我不揍你!说着话,黑蝴蝶冲进屋里去,从煤球炉旁边拿起一根竹条子,怒冲冲地又冲了出来,直奔野孩而去。

  我们听到吵闹声,都聚拢去劝解。一见来了这么多的邻居,黑蝴蝶的脸立刻刷地又白了。她无法容忍这一切,霎时,女人狠毒的天性在她早已粗壮发福的躯体里呼地膨胀起来,不可遏制地奔腾而出。她疯狂了,扑上去,对着野孩就是一竹条。

  这个时候,众人连忙上去拉住黑蝴蝶,劝道:跟孩子生什么气呢?在野孩来到这个世界最初的三年里,恐怕目睹了让他无法接受的东西,那种黑暗中反映到他脑海中的信息在他懂事以后,按照他的价值观又重新让他审视浑沌之初所依稀见到的一切,愈加感到与自己的好恶相违悖,于是那种朴素的好恶的念头便深深地在他的心灵里发芽生长了。根深蒂固,谁也不可能抹去。可悲的是,黑蝴蝶在满足自己解除自己的苦痛时,把他当作了不谙人间烟火的幼小孩子,而那么赤裸裸疯狂地做着她渴盼的一切。她忽视了孩子一生下来就是人的起码常识。这或许就是他们母子心难相印的原因。黑蝴蝶大概不会知道这一切,就是知道了恐怕也已经晚了。

  她总以为野孩是天生的对她仇视和不满。

  这里光顾劝说大人,没提防野孩竟然一跳多高,挥拳向黑蝴蝶打去。黑蝴蝶猝不及防,鼻子立时流出血来。遭这一击,黑蝴蝶怔住了,众人也怔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黑蝴蝶捂着鼻子,任鲜血从手指缝里流下来,一滴滴掉在地上、鞋上。

  黑蝴蝶就那么呆愣着,动也不动。慢慢地,她的眼圈红了,接着泪水涌了出来。

  鲜血与泪水交汇在一起,汇成了鲜红的溪流,一直流淌到门前的水沟里。

  半晌,黑蝴蝶才哽咽着委屈说:你小孩子懂什么呀?我是你娘呀!人们把野孩拽走,他边走边高声嚷道:我就不走,我就不走,她不配当我的妈!似乎他心中沉淀下来的仇怨和不平还没有发泄彻底。

  老钟下班回到家,那一场风暴已经过去了。老钟独个儿蹲在屋后的菜地里闷闷地抽烟。他没说老婆,也没说孩子,一夜无话。

  翌日,我们放学回来,没见到黑蝴蝶。有人迅速报告了消息,说她趁人们都不在家的时候喝了敌敌畏,送到医院去了!老钟闻言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诉道: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你呀!然后,他借了辆自行车朝医院冲去。

  此刻,野孩才放学,他从厨房拿了块硬得像砖头似的馒头用力啃。有人告诉他,他妈妈要自杀,危险得很,正在医院抢救,不知死活呢!野孩听了,用力咽了一下,无事人似的说:活该!黑蝴蝶最终没有活过来,她大概才40多岁。开追悼会时,我曾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她满脸都是痛苦,又满面的无奈,似乎想说什么,嘴巴微微地张着,可她想说什么呢?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听出声来了。但是我的心里却印上了黑蝴蝶的最后表情。

  同时,也在我的心里打了一个难以解开的结,她为什么要去自杀呢?后来,当我和母亲说到这事时,我的母亲告诉我说,你无法理解作为这样一个母亲的心情,当她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做出了自以为见不得人的丑事时,那是怎样一种绝望和毁灭啊!她觉得已没有脸再活在这个世上了!这事已过去10多年了。现在,老钟和野孩一边吃着卤菜,一边喝着冒泡的啤酒。

  野孩已是比老钟还高的男子汉了,换了几个企业到处打工为生,只是还没有找到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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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