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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 作者:木每

 

  接到交通事故科的电话时,我还在床上。灿怡躺在医院里,出租车在路上却塞得像八方对垒的战场,爸在后面坐着,吸烟、叹气,然后我们不得不放弃等待,下车在人行道上狂奔。早上我在卫生间里遇见灿怡擦粉,还睁着惺忪的睡眼问她这么早去哪,她对着大镜子含笑答我要出去,还用了我的唇膏,我重新钻进被窝的时候还听见灿怡又冲了一遍马桶,她有洁癖,但养出一个不拘小节的女儿。

  进医院的时候,我开始步履艰难,恐惧挟着寒冷沉在腿下,心止不住发抖,身体却僵硬得抖不动,我站在白色医生、绿色交警、黑色警察中间,呆成一只木瓜,爸冲进急救室,密封的门窗随着他的背影关上。我避开人群,打电话,灿怡,来接电话,你跟我说话我就进去看你。

  电话清脆的音乐铃声响在交警的大口袋里,那是灿怡的手提包,没错,交警迟疑了一下,走向我,我关上电话麻木地接过来站在灿怡门外,门很重,我听见爸的啜泣声,灿怡真的死了。

  灿怡的脑子受了致命的重撞,她从东风路打车前往飞机场,在修路地段由于车速太快,来不急躲避对向而来的大客车,调头撞在一辆大卡车上,司机还在抢救,生死未卜,灿怡已经没有急救的必要,星期六,她去东风路干嘛,她去飞机场干嘛?阿辉来了,我才开始流泪,他靠近我,但是我忘记了拥抱他,而是拼命地抓住他的手腕反复问他: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葬礼定于四天后在“二火葬”举行,不断有人来电来访,爸撕掉了“意外死亡”的证明,把像乌鸦一般凶兆的警察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自己也像幽灵一般躲在房间里毫无声音,我和阿辉也把门反锁,大家谁都不愿意坚强,他倚在床头一串串地掉眼泪,我俯身,趴在他耳边责怪他:该哭的是我,你该安慰我,为什么反倒令我看你伤心痛苦……彼此的泪水就交汇在一起,他就抱起我,吻我,我们做爱,在低泣中呻吟,直到最后的崩溃,我开始嚎啕大哭,在他背上咬下渗血的齿印。

  保姆做出来的饭菜像发霉了一样,让人见了、吃了都想呕吐,灿怡最讲究吃,她带出来的徒弟的手艺也跟着她一起去了吗?保姆洗碗的时候支吾着问我要不要收拾灿怡的东西,我就站在过道里,指望灿怡的灵魂告诉我该怎么办。

  保姆带我进书房,熟练地踩着椅子从书架上的壁柜里取出一个盒子,是过去灿怡在部队里用的绿色的方木盒,上着锁,保姆指了指我的口袋,灿怡的电话和钥匙一直在我身上,我突然间愤怒起来,这个没有灿怡就没有今天白胖白胖的城里人模样的乡下妹竟在灿怡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开始窥探她的遗物,这份好奇心让我暴跳如雷,在我恶毒怒视她还未发作前,她像猫一样逃了,我抱起盒子,灿怡,里面是什么,我怎么办?有人打灿怡的电话,一个优雅的女人声音,以为我是灿怡:阿灿,我等了你很久,有时间吗,等一下我们去喝茶……对不起,阿灿死了。

  你是谁,是晓薇吗?阿灿怎么了,昨天我们还通过电话,她说来机场接我……她就死在接你的机场路上,你是谁?凶手!她一个劲儿地催司机快,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去死吧!我激动地放下电话,关机。灿怡有那么多朋友,从没那么紧张,没想到令她连命都搭在里面的竟是个女人。阿辉有车,她为什么不找我们送她,东风路、机场路离家很远,她干嘛一个人大清早就走掉了?我流着泪鼓足勇气打开盒子,不出所料是一堆信笺,统统是美国一个地方寄来的,我从没听灿怡说过她有一个美国朋友。打开其中一封,却是爸的字迹,这些统统都是爸写给一个叫筠的女子的信,这些信又从美国邮进妈妈的盒子里,根据日期排列,写信日期与信封日期相差二十天左右,也就是说爸往美国写出去的信都被人邮给了妈。我不得不从第一封信(写于二十年前)开始仔细阅读,甚至忘了流眼泪。

  筠,爸爱过的女人,和灿怡是一个军营里长大的,父母在十年浩劫里双双含冤去世,然后就在灿怡家里生活,灿怡把爸介绍给她认识,爸就对她一见钟情,追了她整整一年,筠才肯投入爸的怀抱,结果就在那一瞬间,爸不小心瞥见她胸前竟纹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就退却了,筠默默地等了他三个月,最终选择走开。

  爸在信里说:……你为什么不理解我当时看到它的心情呢?我对你毫无保留,我对一个想用一生一世去爱的女人决不隐瞒一切,这件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们当时都很小,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我不怨你们,但那块纹身……的确让我初时难以接受,而且那个人已经死在监狱里了,我们何苦为了过去的事情互相怨恨,我当时很激动,可我并不想伤害你,你走的时候我就在机场外,你说我狠心,可我觉得你伤得我更深…………阿灿告诉我一切,可是让我们彼此原谅已经不太可能,听不到你的消息、你的声音,你一点一点走出我的世界,你已经把我的生活变成了纯粹的生活,你还要保持沉默吗?我想知道你是要我等吗?……我和阿灿结婚了,这就是生活,这些天来我越来越觉得你并不曾爱过我…………我们生了一个女孩儿取名叫晓薇,长得像我,你回来看看她好吗?有一封信的后面夹了一张字条,很简单的几个字,出自筠之手:灿怡,上天这样安排我们让人不甘心,我只好心死。

  爸的最后一封信写在十五年前,但是在最底下,我发现一张折成四方形的信笺,那是灿怡的字迹,写给筠的,为什么没邮,我不知道,反正塞在最下面,日期是三个月前:筠:二十年都过去了,我们老了,再谈爱情恐怕让年青人笑话了,美国的生活好吗?你回来吧,晓薇已经长大了,也要结婚了,我想我们应该到成全自己的时候了。前几天,他来找我,我突然觉得我们何必这么为难自己呢,别把话说得那么潇洒,活起来苦的、累的还是自己,回来吧,我想我们重新选择……灿怡提起的这个“他”是谁?我结婚了,她就轻松了吗?活得苦活得累就因为我存在吗?她打算把爸再还给筠吗?灿怡已经四十八岁了,他们还可以再重新选择吗?我打开灿怡的电话,翻看进话与出话的菜单,还有贮存的电话号码,有国际长途,反复看出事当天的电话记录,灿怡六点五十分左右出的家门,一个传呼号,早上七点钟打出,然后一个手机号,早上七点三分打入,灿怡去东风路一定找这个人了,打电话到航空公司,从美国洛杉矶来的飞机每星期五上午十点钟到,也就是说灿怡约完这个人以后匆匆赶去机场接筠。

  逃过一劫的司机说当时灿怡一直情不自禁地笑,催促他快开,她和那个“东风路”男人达成了什么协议,擦着我的朱红唇膏。

  我在医院里看见的灿怡毫无唇色,什么时候抹掉的,她有吃饭吗?或者约会的时候弄得一塌糊涂?我在刚才极度的悲恸中轻松了一下,突然感觉死去的这个人不是我母亲,或者她本来离我很遥远,现在只不过离我更远些而已。

  单位里的人给灿怡张罗葬礼,鲜花扎成的花圈排成两排,死不是一个人的事儿,阿辉早早陪着我在灵堂里等候,来了很多车很多人,灿怡从小在军队大院里长大,天生就刚中带柔,结交大把军界朋友毫不意外,再加上里外的亲戚朋友,人群走来走去,让我觉得灿怡与世界的告别太隆重了。我寻找一个人的面孔,我相信我虽然没见过他,但我应该可以认出他。

  爸细高的身体在西服里像冬天枯槁的树干,机械地握每个人的手,阿辉穿得像个黑社会的打手,把黑色桑塔那洗得油亮;我没有披麻带孝,只在胸前别了一支白花。灿怡在我身后永恒地笑,死神都拿她没有办法。

  一个女人和一个军官走进来,女人披一件墨绿色带黑碎花的披肩,穿着长裙,浑身上下一股高贵的异国风情,我望了望爸,他已经整个人都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很抱歉,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来……你节哀顺变吧。”筠和灿怡是两种味道的女人。

  她向我走过来,我紧紧地握住了辉的手。

  “你是晓薇吧,大眼睛像阿灿的女儿,我和你妈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情同姐妹……”“我知道你是谁,筠姨,”我伸出右手,她的手比我凉,“谢谢你来看家母最后一眼,也不枉姐妹一场。”军官在筠的身后,顺序跟爸握了握手,又冲我点头。

  “等一下,我想跟您谈两句。”我拦住他的去路。

  “好吧,没问题。”他跟我走出去。

  “出事那天早上你们在一起?”我单刀直入。

  “是的。”他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但眼神出奇平静,他是成熟持重的男人,眉宇间一股阳刚之气,眼角落挂的憔悴反衬着痛苦的折磨。灿怡肯定爱他,干净整齐得像个国旗手,宽额粗眉大将气度,灿怡当初为什么没嫁他?灿怡浑身洁白无瑕,他为什么没娶她?为什么临知天命之龄了,却重翻这笔旧帐还要为此付上性命。

  “如果没有你和筠,灿怡就不会死,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是吧,我不管灿怡最后做出什么决定,现在都已经结束了,我不想我和我爸受到任何伤害。”“我从没想过伤害你和你爸。”“这样就好。谢谢!”“晓薇,我想你父亲已经知道了……”我转身回到爸身边。

  吃饭的时候我逃走了,我已经替灿怡见了她想见的人,筠招呼着老邻居,忙前忙后。他走了,他甚至不敢看阿灿最后的微笑。

  坐进车里阿辉问我去哪,我说回去准备搬家。

  “新房还没装修完。”“那就找地方装修我们的爱情。”“你怎么了,没事儿吧?”阿辉发动车。

  “答应我一件事儿,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了就离开我;如果有一天我先于你死去了,你一定要快乐地继续活、继续去爱。”“说得轻松,你想我能做到吗?”“我能。”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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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