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虎帐盗符 军中伤惨变 征鞍解剑 道上赠嘉言

 


  毕擎天在凌云凤宝剑威胁之下,宛如斗败了的公鸡,垂首说道:“你要什么?”凌云凤沉声说道:“把你的兵符拿出来!”毕擎天道:“好,兵符在我怀中,待我给你便是!”说话之间,伸手作掏摸之状,忽然横肱一撞,一记“脱抱解甲”,反手擒拿,他料得凌云凤不敢杀他,这一招冒险施为,竟使出了极狠辣的小天星擒拿手法。

  但听得“..啷”一声,凌云凤手中的宝剑,给他劈落,毕擎天正想张口大呼,却想不到于承珠出手更快,就在他劈落凌云凤宝剑这一间,拍的一掌打出,事情紧迫,无暇考虑,这一掌竟是全力施为,使出了“玄功要诀”中拍穴的独门功夫,掌拍下,封闭了毕擎天的七道大穴,即算他武功再高十倍,亦已无力动弹。

  凌云凤冷笑道:“这厮真是奸狡凶狠!”啪的一掌打了他一记耳光,毕擎天双睛喷火,心头怒极,却是喊不出来。凌云凤搜他身上,不见兵符,急忙说道:“承珠妹妹,这兵符定在帐中,我给你把风,你赶快搜寻。”

  于承珠把毕擎天的机密档案,翻了满地,只是不见兵符,心中焦急之极。

  忽听得帐外人声嘈杂,有一个极熟识的声音大叫道:“毕擎天你摆什么架子,敢不见我,于姑娘,是我来了,你快出来呀!”

  这人竟然是铁镜心!想不到他也在这深夜,闯营求见,于承珠顿时呆了,凌云凤忙道:“快搜,快搜!”于承珠心头一醒,忽然想起毕擎天为人貌似粗豪,实甚精细,这兵符应藏在身上,如今既不在身上,也定当在离身最近的地方,想起进帐之时,他已卸下外衣,即将歇息,心念一动,伸手到床上的枕头底下一摸,翻起了一件外衣,果然底下压着一块金牌。

  于承珠大喜叫道:“兵符到手啦!”只听得帐外噼啪两声,铁镜心大喝道:“毕擎天,你再不放于姑娘出来,我可要动手啦!”似是有两个人已给他推倒地上。

  但见帐幕一揭,毕擎天的侍卫队长闯了进来,军号纪律森严,本来不得毕擎天的吩咐,谁也不敢进入帅帐,但这个侍卫队长名叫顾孟章,当年是和毕擎天同时称齐鲁的大盗,素得毕擎天信任,为人也工心计,见铁镜心在外面大嚷大闹,毕擎天竟然毫无声息,心知定有蹊跷,恃着和毕擎天称兄道弟已惯,进来禀道:“铁镜心定要求见,请,请大龙头..”“定夺”两字尚未出口,已是瞥见毕擎天给制住穴道的那副怪状,说时迟,那时快,凌云凤那一剑也已劈面斩到。

  顾孟章武功甚高,这一剑竟然给他避过,随手一招“分洪断流”,呼呼两声,左击凌云凤,右击于承珠。凌、于两人岂肯与他在帐中混战,凌云凤一剑挑开帐幕,于承珠立刻一把金花洒了出去。

  那些人见识过金花的厉害,金光闪处,纷纷躲避,于承珠和凌云凤闯了出来,抬头一望,但见铁镜心已被几个高手围住,运剑如风,拼命冲刺。于承珠禁不住心内一酸,想道:“我只当他在沐国公府内贪恋繁华,却原来他还惦记着我!”这个时候,她哪里还会想及铁镜心惹人讨厌的地方,急忙挺剑扑上,给他解围。

  铁镜心得见于承珠,如获至宝,大声叫道:“于姑娘,我又来了,咱们快跳出这个是非之地吧,别理那个毕擎天了!”一时狂喜,剑招露出空隙,肩头着了毕愿穷一捧,说时迟,那时快,顾孟章已扑了出来,大声叫道:“大龙头受了暗算,这三个人一个也不能放走!”唰的一鞭,扫到于承珠背后,顾孟章武功超卓,这一鞭迫得于承珠回身招架,哪知顾孟章乃是声东击西,他的虎尾长达一丈,轻轻一抖,鞭梢倏地转了一个方向,铁镜心正向着于承珠的方向飞身纵起,被长鞭一卷,“卜通”一声,跌落地下,立时有人过来,将他擒了。

  于承珠大怒,唰唰两剑,欺身直进,在顾孟章长鞭飞舞之下,展开了一派凌压的进手招数,顾孟章正要将她缠住,见她拼命,恰合心意,长鞭挥动,急忙抢上,先封住了于承珠的退路。

  凌云凤叫道:“珠妹,你怎么啦?还不快走!”于承珠陡然醒起了自己已夺了兵符,再不逃走,就要误了大事,可是铁镜心为她而来,她怎忍舍了铁镜心独去?

  凌云凤见势危急,翻身杀入,反手一剑,..的一声,立刻把一名卫士的砍山刀削断,顾孟章见她来得势猛,挥鞭一接,只见剑光闪处,那条虎尾鞭又断了一截,原来凌云凤手中拿的乃是于承珠的青冥宝剑。

  凌云凤的剑法虽不若干承珠精妙,但奇诡狠辣,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兼主剑在手,如虎添翼,唰,唰,唰,连进几剑,除了顾孟章等几名高手躲闪得宜之外,另外围攻她们的三名卫士,都被凌云凤的剑尖刺中了穴道,滚在地上爬不起来。

  凌云凤与于承珠杀出重围,施展绝顶轻功,接连跳过三重帐幕,于承珠回头一望,铁镜心已被缚入毕擎天的帐中,不觉叹了口气。

  两人逃出大营,跨上宝马,不消一个时辰,就已跑出五十里外,离开了毕擎天驻军的范围了。凌云凤松了口气,在马背上回头一望,但见于承珠脸上有几点泪痕,凌云凤心中一动,道:“贤妹,你怎么啦?”于承珠道:“没什么。”凌云凤道:“那个少年是什么人?”于承珠道,“是铁镜心。”凌云凤笑道:“原来是御史铁鈜的儿子,我也听说过他的名字,说他一表人才,果然不错。”

  于承珠面上一红,心中想道:“可惜铁镜心空自生了一副大好皮囊,哪及得上叶宗留叔侄的英雄气概!”凌云凤瞧她神色,见她久久不语,心中大疑,轻声说道:“贤妹,你可是有什么心事么?”于承珠忽地掏出兵符,说道:“姐姐,你截了粮草,送到屯溪给叶成林吧,我不去了。”凌云凤说道:

  “你不去见叶成林?”于承珠道:“嗯,有了这道兵符,运粮官不敢违拗你的命令,你坐我这匹照夜狮子马,先在温州道上截粮,再东下屯溪,即算毕擎天派人拦阻,亦是追你不及,我去也帮不了你的忙。”凌云凤道:“你,你可是要回转大营,救那铁镜心?”于承珠道:“不错,他为我而来,我岂可让他落在毕擎天手上?我自有万全之策救他,姐姐但请放心。”

  本来在这样情形之下,于承珠要去救铁镜心那也是出于情理之常,但于承珠那脸上的泪痕,那失神的眼色,连着那不自禁而流露出来的彷徨,已是瞧在凌云凤眼内,凌云凤也不禁惶惑不安,心中想道:“我只道她和叶成林是一对风尘侠侣,彼此有情,难道竟是我以前看错了,难道她的心上人竟然不是叶成林而是铁镜心?”但觉于承珠舍弃了叶成林这样的人,殊为可惜,试探问道:“叶成林孤守在外,处境艰危,贤妹,你就不挂念他么?”于承珠道:“今日之事,势难兼顾,只有分开来做,你上屯溪,我回大营,各尽一份心力。叶成林有姐姐相助,我放心得很!”眼圈一红,忽地翻身下马,奔回原路去了。若在平时,凌云凤是要追上她和她细谈心曲,可是情况如斯,救人如同救火,又哪容得她姐妹细细谈心。

  凌云凤哪里知道,于承珠此际正是心中如绞!她让凌云凤独自去助叶成林,实是含有这样的心意:要把叶成林让给她!虽然这心意早在芙蓉山之时,于承珠听得霍天都死讯那晚就已有了,可是如今才是她在心中作了最坚决的割舍,要把她对叶成林正在萌起的爱苗拔掉,这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真是最残忍的牺牲,也需要最坚强的勇气!唉,可怜她小小年纪,就接连遭受了两次爱情上的磨折,而这一次的磨折,比起上一次来,更甚几千万倍!因为她已经从心底里爱上了叶成林,而铁镜心却还没有闯进她的心扉,仅仅是情海波涛中的一片浮光掠影。叶成林像大青树一样扎下了根,而铁镜心则不过像花盆中盛开的玫瑰,爱情的根苗并不是种植在深厚的土壤上!

  再说毕擎天被于承珠用重手法封闭了七道大穴,仗着精纯的功夫,经过整整一晚,虽然能通了三处穴道,也能够动弹和开口说话了,可是那璇玑、中府、天阙、地藏四处大穴还没有解开,而且于承珠的闭穴法乃是“玄功要诀”中极秘奥的闭穴方法,若不是会家来解,纵能强行运气冲关,也要落个半身残废。

  毕擎天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想起将来纵然能够称王称帝,这残废的缺陷亦是无可补偿,心中不觉凉了半截。他的手下尚未知道毕擎天有难以解救的隐忧,天明之后,纷纷进帐问候,并汇报军情,但觉毕擎天脾气暴躁,大异寻常,众人均是惴惴不安。

  顾孟章和毕愿穷等一干人虽知道毕擎天吃了于承珠的大亏,见他已行动如常,也不敢再问,恐有伤他的面子。众将官在帐中商议军情,过了一会,顾孟章渐渐瞧出不妥,正想出言提醒,叫众将官退下,忽见守营门的中军,面色张皇,匆匆进来报道:“那,那位于姑娘又进来了!”

  顾孟章吃了一惊,偷眼看毕擎天时,只见他面色阴暗,好像就要大发雷霆,却忽地面色一转,压低声音说道:“唤她进来!”

  于承珠在几十双惊讶敌视的眼光注视下,缓缓走进,只听得毕擎天哼了一声,说道:“于姑娘,你好大的胆子!”于承珠冷笑道:“你有所求于我,我何须惧你!”毕擎天哈哈笑道:“只怕你也有所求于我!”于承珠道:“好,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做一次公平的买卖。”毕擎天道:“你说。”于承珠道:“铁镜心呢?”毕擎天道:“哈,原来你是为这小子而来。”他虽然早已料到于承珠的来意,但由于承珠亲口说出铁镜心的名字,毕擎天心里仍是酸溜溜的怪不是味儿。于承珠面色一板,道:“不错,我是为铁镜心而来,但也是为你毕大龙头而来呵!”毕擎天沉声说道:“怎么?”于承珠道:“只有铁镜心能给你解穴,你不放他,你就准备做一个终身残废的草头皇帝好了。”

  此言一出,众将官恍然大悟,毕擎天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对毕愿穷道:

  “好,你去把铁镜心放出来。”于承珠道:“不,让我先去见他。”毕擎天一想,立即明白了于承珠的用意,那是为解穴之际,不免肌肤相接,于承珠敢情是连手指也不愿沾着他,所以要先传铁镜心的解穴之法,假手铁镜心而为。毕擎大妒恨交迸,却是无可奈何,只好吩咐毕愿穷带于承珠去见铁镜心。

  毕愿穷将于承珠带到帐后的一间木屋前面,扮了一个鬼脸笑道:“姑奶奶,你何以老是和我们的大龙头作对?”于承珠道:“你又何苦老是跟着你们的大龙头与叶大哥作对?”毕愿穷心头一震,内愧于心,再也笑不出来,尴尬之极,只好又扮了一个鬼脸道:“姑奶奶,算我怕了你啦。这是解开铁镜心镣铐的锁匙,你进去吧。”

  铁镜心被囚在木屋内,正大发脾气,听得人声,便大骂道:“毕擎天,你是什么东西,俺铁镜心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岂会归顺于你,你给我滚出去!”

  于承珠一脚跨入房,柔声说道:“镜心,是我!”

  铁镜心眼睛一亮,许久许久以来,他没有听过于承珠这样温柔的呼唤了,但觉心中甜丝丝的,什么毕擎天,叶成林等所给予他的困恼,在这一声呼唤中,全都化为乌有,抬起头来,瞅着于承珠只是痴笑。

  于承珠给他解开镣铐,铁镜心吸了一口长气,低声说道:“这不是梦么?

  毕擎天怎么许你进来见我?”心中蓦一寒,颤声问道:“难道是你归顺了他么?”

  于承珠啐了一口道:“你瞧我是没有骨气的女流之辈么?”于承珠这句话其实是恼铁镜心与她相处许久,还不懂得她的为人,在铁镜心听来,却以为于承珠只看得起他,心中想道:“是呵,凭毕擎天那副样子,怎配与我相比,她岂能归顺于他?”如此一想,心花怒放,又问道:“那么,你是怎样进来的?”

  于承珠道:“你去救毕擎天。”铁镜心跳起来道:“什么?要我去救他?”

  于承珠道:“不错,正是要你去救他。”将毕擎天被她封闭了穴道,以及她准备传授铁镜心的解穴之法,由铁镜心替毕擎天解穴,作为交换释放的条件说了。铁镜心吁了口气,笑道:“原来如此,我到这里来,正是为了与你走出这是非之地,如今可遂了心愿了。”

  于承珠道:“你又是怎么来的?”铁镜心道:“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惦记你,是我向沐国公讨了个差使,走出昆明,就一直上这儿来了。”于承珠盯着问道:“什么差使?”铁镜心讷讷说道:“替沐国公拜表上京,奏明大理之事。”其实沐国公早已另派亲信拜表上京,他派遣铁镜心上京,其实是为了女儿。要知铁镜心虽然文武全才,却不屑应考科举,所以还没有功名。沐国公一来是为了顺女儿的心意,二来是他自己也看上了铁镜心,心内早已把铁镜心列为雀屏之选,因此藉个来由,请铁镜心代表他上京面圣。沐国公是边疆重臣,异姓封王,料皇帝也要给他几分面子,他再在奏折中将铁镜心重重保举,那么铁镜心定可平步青云,铁镜心也隐约知道沐国公的用意,可是一来他不敢私拆奏折,二来他纵然料到几分,也不敢在于承珠面前明说。

  于承珠道:“我的师父呢?”铁镜心道:“张大侠夫妇也为了护送波斯公主之事,上京去了。他比我早走十天,这时只怕快到京都了。”于承珠又问到:“你已知道了毕擎天排挤叶宗留的事么?”铁镜心道:“就是因为知道此事,才到大营找你呀。我早就看出了毕擎天不是个好东西,叶宗留虽然稍为懂得打仗,一个土头土脑的矿工出身的人,却不是毕擎天的对手,吃了亏也是活该。就可惜你偏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教我如何不急,所以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设法令你远离此地。”于承珠一皱眉头,淡淡说道:“是么?”

  铁镜心急道:“你怎么还不知道我的心?”于承珠冷冷说道:“听你的口气,好像普天之下,就只有你是英雄豪杰,我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子,怎懂得你想些什么?”铁镜心叫道:“咦,我什么都为了你,你对我冷漠也还罢了,怎么一见面就讥刺起我来?我说,以你的玉骨冰心,和这般粗人混在一起,岂不是污辱了你?咱们出去之后,在杭州或者在昆明筑几间精舍,或者读书,或者练剑,似此清福,想神仙也当羡慕我们!”于承珠端起面色,正容说道:“我不配做神仙,也不想做神仙。我倒是想劝你暂时不必上京,我师父己进京去了,大理的事情,你还愁皇帝老儿不知道吗?”铁镜心喜道:

  “但得咱们长聚,不进京就不进京!”于承珠愠道:“你怎么总是缠夹不清,我劝你暂时不必进京,是想你上屯溪一趟。”铁镜心诧道:“上屯溪干吗?”

  于承珠道:“叶成林在那儿独抗十万官军,正要有人相助。”铁镜心大为失望,叫道:“叶成林这小子就值得你这样挂心,什么叶成林,什么毕擎天,哪一个是能造就大事之人?值得我去相助他?对这些草莽枭雄,我厌烦透了,承珠,你怎么也像越来越变了?”

  铁镜心固然失望,他却不知于承珠更是失望到了极点!铁镜心抱怨她变了,她更痛惜铁镜心一点也没有变,总是为自己打算,总是看不起别人!她本来下了极大决心,要把叶成林舍弃,要把叶成林让给凌云凤,可是此时此际,不知怎的,叶成林那朴实无华的形貌,却突然涌现心头,虽然只是幻影,这幻影却遮蔽了站在她面前的,伸手可触的铁镜心这个真实的人!

  只听得于承珠幽幽地叹了口气,黯然说道:“人各有志,我不会勉强你的,咱们不必谈啦。”铁镜心打了个寒噤,叫道:“承珠,承珠,你,你听我说。”于承珠淡淡说道:“不必说啦。你想快些出去,那就赶快学解穴之法,毕擎天恐怕也等得不耐烦了!”

  铁镜心接触到于承珠的眼光,但觉她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不敢再说。“玄功要诀”中的闭穴之法虽极秘奥,对于内功有了根柢的人,解穴之法,并不难学。而且铁镜心又是个有小聪明的人,不过一顿饭的时间,他就学会了。

  毕擎天果然是等得甚不耐烦,一见他们出来,心中大喜,却故作矜持,板着面孔说道:“铁镜心,我看在于姑娘的面上,今日放你回去,你若然私下弄什么手脚,哼,哼,那可怨不得咱家!”铁镜心仰天大笑,道:“你怕我给你解穴之时作弄你?我也怕你说话不算数呢。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值得我暗害你?我岂是像你一样的卑鄙小人?好,咱们就在众人面前说清楚了,我给你解穴,你让我出营,谁若食言,就是狗蛋!”此言一出,毕擎天大是尴尬。

  虽然顾孟章等一干人自于承珠来后,都已知道毕擎天定是穴道受制,所以才肯释放于、铁二人。但由铁镜心明白道出,总是伤了毕擎天的面子。

  但见毕擎天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中显是愤怒之极,却又无可奈何。铁镜心偏不放过,迫着他又问一句道:“如何?”毕擎天咬一咬牙,道:“好,就依你所说。”铁镜心眉飞色舞,大声叫道:“你们都听着了,我给你们的大龙头解穴,等下我出去,谁都不得拦阻。毕擎天是这样吗?”毕擎天点点头道:“是这样!”铁镜心哈哈大笑,他料想毕擎天虽然心术不正,但毕擎天是个大龙头,当着部下答允的事,不敢推翻,于是放心给毕擎天解穴。

  铁镜心和毕擎天的内外功都自不弱,铁镜心运劲于外,毕擎天行气于内,两股内力,冲击关元要穴,过了一炷香的时刻,毕擎天渐觉气机通畅,璇玑,中府、天阙三处被封闭的大穴,已经解开,只有地藏一穴,还未曾打通,忽听得帐外又是喧哗叱咤之声。

  但见毕愿穷慌慌张张地进来禀道:“潮音大师不分皂白,见人便打,是要闯进帐中。”毕擎天眉头一皱,道:“孟章,你去暂阻一下。”铁镜心运劲于掌,猛劲一拍,毕擎天“哎哟”一声,倒在地上,众武士大惊,便待上前,铁镜心大笑道:“行啦,四处大穴都已解开,毕擎天你说话算不算数?”

  毕擎天沉声喝道:“让他们走。愿穷、章逢,你们都出去帮孟章拦阻那个疯和尚。”

  于承珠道:“我的师伯祖岂是你们拦阻碍来?待我再给你卖个人情,劝他走吧。”盈盈一笑,移步出营,铁镜心急忙亦步亦趋,跟在背后,出了大营,但见潮音和尚暗呜叱咤,一根禅杖舞得泼风也似,将众武士打得跌跌撞撞,有两匹马在他的背后,其中一匹,正是于承珠的照夜狮子马。

  顾孟章和章逢双双赶上,那章逢是毕擎天的亲军统领,手舞两柄开山大斧,有万夫不当之勇,恃着大刀,飞步抢上,双斧齐劈。哪知潮音和尚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极,在点苍山比武之时,以鸠盘婆的神刀,尚且奈何他不得,何况章逢?潮音和尚正自杀得性起,见双斧劈到,大笑道:“来得好呵!”

  禅杖一挥,“轰”的一声,震耳欲聋,只见章逢的两柄大斧,都已脱手飞去,章逢虎口破裂,摇摇欲倒,顾孟章唰的一鞭扫去,潮音和尚连扫三杖,都给顾孟章避开,潮音和尚大怒,一跃面前,手腕却反而给他的长鞭缠住,潮音和尚猛地一声大喝,运劲一挣,那条长鞭登时断为几段,潮音和尚大叫道:

  “你也算得是一条好汉,我不杀你,快与我去叫毕擎天出来打话!”

  于承珠缓步上前,裣衽一福,道:“师伯祖,你老好呵!”潮音和尚道:

  “哈,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好,我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毕擎天!咄,你这厮为何还不去叫毕擎天见我?”后面这话是对顾盂章说的。于承珠道:“你老人家要见毕擎天做什么?”潮音和尚道:“我一向把他当大英雄大豪杰,今日我从温州回来,一路上碰到了凌姑娘,才知道他干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咄,迫走叶宗留,杀死邓义七,这两桩事果是真的?”于承珠道:“一点不假。”潮音和尚叫道:“好,凭这两桩事,我就要向他问罪!”于承珠道:

  “若是他不服呢?”潮音和尚道:“我一杖把他打杀!”于承珠微笑道:“你一杖把他打杀,倒是容易,这残局谁来收拾?你老人家来做大龙头吗?”潮音和尚瞑目说道:“我希罕什么大龙头?我也做不来!”于承珠笑道:“是呀,走了叶大哥,军心已是不稳,就再三劝我们顾全大局,不可互相残杀。

  你和凌姐姐路上相逢,匆匆一面,大约凌姐姐还未曾将叶统领的心意对你详告吧?”潮音和尚呆了半晌,道:“你的话也有道理。”于承珠一笑说道:

  “师伯祖,多谢你老人家给我带回了这匹宝马,咱们上马走吧!”顾孟章等正苦于无法对付,忽见潮音和尚被于承珠三言两语便劝走了,自是喜出望外,但细听于承珠之言,却又暗暗为自己所拥戴的大龙头感到惭愧。

  潮音和尚虽被劝服,郁闷难消,一声不响地拨转马头便走。铁镜心抢了一匹快马,直追出十数里外,才见前面那两匹白马缓了下来等他,铁镜心追上前去,只听得于承珠问道:“师伯祖你上哪儿?”潮音和尚气呼呼地道:

  “不知道。反正我不会留在这儿了。”铁镜心道:“是呀,管他们争权夺利,闹得覆地翻天,咱们才不屑沾惹他们,远走高飞,落得一个干净。”于承珠侧目斜脱,心中甚不舒服,她本想劝潮音和尚上屯溪去助叶成林,见他气愤未消,铁镜心又在旁边冷言冷语,只得暂且把话忍住。

  忽听得马嘶人闹,一彪军马从山坳处出来,潮音和尚怒道:“好,我放过了毕擎天,他还敢派人来追我!”横起禅杖,睁眼一瞧,却是成海山和石文纨两人,带着十数骑人马,衣甲不全,形容憔悴,竟是溃败归来。

  潮音和尚道:“咦,你们怎么落成了这个样子?”成海山上前见过师兄,垂手答道:“小辈无能,惭愧已极,我们这支渔民子弟军给官军打败了,两千军马,才逃出了十七骑。”石文纨气愤愤地道:“若是在水上作战,咱们一命当十,偏偏给毕擎天调到山地去,弟兄们连马也不会骑,光凭着一股锐气打不了仗!”

  成海山道:“兄弟们倒是尽了力了,凭着一股锐气,在山地苦战,也支撑了几个月,可是伤亡甚重,一无援军,二无粮草,幸免全军覆没,已算是好的了。只是我将两千多渔民子弟带了出来,只剩十七骑回去,叫我有何面目见故乡父老。”

  潮音和尚道:“哼,又是这个毕擎天干的好事!”铁镜心道:“幸亏你遇见我们,你们不回去也罢了!毕擎天已把叶宗留迫走,他把你们当作是叶宗留的人,你们再去见他,这就是自投罗网了。”

  成海山呆了半晌,作声不得。石文纨道:“呀,可惜我爹爹不在这儿。

  师兄,你去了哪里,这么久不见你,你可知道我爹爹的消息吗?”铁镜心面上一红,道:“我上大理拜访了张大侠一趟,也是前几天才回来的,未曾见过师父。”

  铁镜心眼光一瞥,见成海山腰悬宝剑,诧道:“怎么师父这把宝剑在你这儿?”石文纨道:“是于姑娘给我的,我不见了爹爹,就把它交给成师哥用,那晚到底闹的是什么事情?我爹爹忽然不见,这把宝剑又到了于姑娘手里,这疑团一直未解。于姑娘,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于承珠道:“这把剑是乌蒙夫从御林军统领娄桐苏手中夺来的,乌伯伯叫我将这把剑还给你的爹爹,可惜他已经走了。呀,只怕就是送还给他,他也不肯要这把宝剑了。”

  石文纨更是疑心,道:“怎么会落到娄桐荪手中,为什么我爹爹又不肯要这把宝剑?”于承珠道:“你问你们的大师兄。”

  这把宝剑实是铁镜心在台州那一晚,被娄桐荪以父亲的性命作威胁,从师父手中讨来,送了给娄桐荪的。为了此事,石惊涛伤心之极,从此不认铁镜心为徒。这一年多来,铁镜心每一念及,悔愧无己。而今被于承珠当着师弟师妹的面提起,不觉面红过耳,对于承珠也是大为不谅,心中想道:“我为你刻骨相思,几番舍命,你对我那般冷淡也还罢了,而今又当着师弟师妹,令我难堪。”要不是他盼望于承珠回心转意,几乎就要发作。

  石文纨人甚机伶,见师兄的神色不对,知道定有隐情,他们一向敬畏师兄,不敢多问。铁镜心思潮起伏,转了无数念头,忽道:“成师弟,你把这把宝剑给我,我见了师父再交给他。”于承珠正欲出言拦阻,成海山已道:

  “我年轻德薄,武功低微,佩这把剑日夜担心,交给师兄保管,那是最好不过。”于承珠道:“这是石家之物,文纨,你们在军旅之中,留着一把宝剑防身也好。”铁镜心愤然于色,石文纨踌躇半晌,仍是说道:“谢谢姐姐关心,我爹爹早已说过,铁师兄虽是外姓,聪明才智远非我所可及,将来这把主剑要传给师兄,叫我不可多心。这话,爹爹也许未曾对铁师兄说过,我却早已知道。这把剑交给师兄,正是我爹爹的本意。铁师兄,你接了吧!”

  铁镜心料不到师弟师妹竟是对他如此敬爱,想起师父的恩义,内愧于心,眼泪几乎要滴了出来,反而不好意思去接那把宝剑。石文纨倒持剑柄,直递到了铁镜心手中,于承珠冷冷笑道:“石老英雄仗着这把宝剑曾干了多少侠义之事,铁公子,你可不要幸负了这把宝剑呵!”铁镜心面上一红,但随即想道:“不错,英雄宝剑相得益彰,我有了这把宝剑,武林中人更要对我刮目相看了。若能仗着这把宝剑,做出一番大事,将来见了师父,也好说话。”

  如此一想,便坦然地将这把宝剑接了过来。

  于承珠道:“文纨、海山,你们打算如何?”石文纨道:“这里变出意外,我也不知该当如何了?”铁镜心道:“我要进京一趟,路过杭州老家。

  这里不久必将大乱,毕擎天也定然覆败无疑,我看你们大可不必再沾这趟浑水了,不如到我家中暂避一时,待清平之后,再去访寻师父吧。”成海山剑眉一扬,大有不以为然之意,铁镜心正想发话,于承珠抢着说道:“毕擎天确是难于相处,但叶成林还在屯溪,独抗十万官军,不如你们上屯溪也好。”

  成海山道:“我与叶大哥虽然相交不深,却也知道他是忠肝义胆的汉子,既然他正要人相助,我自该到屯溪助他一臂之力。纨妹,你呢?”石文纨毫不踌躇地道,“你去哪儿,我自然随着你去。”铁镜心虽然暗怪于承珠多事,见他们去意坚决,却也不便阻拦。

  当下成、石两人与师兄别过,带了那十七骑人马,拨转马头,投向屯溪路上去了。潮音和尚道:“承珠,你呢?”于承珠想了一想,道:“我师父师母,已上京都,我想去见见他们。”铁镜心大喜,道:“那么咱们正好同路了。”心中还认为是于承珠听了他的劝告,故此远离此地。哪知于承珠是另有一番心事,与铁镜心所想的完全两样。潮音和尚道:“我也想见见丹枫,那么咱们就同路吧。”于承珠本来想劝潮音和尚也上屯溪,转念一想,叶成林已有凌云凤、成海山、石文纨等得力的人手相助,潮音和尚只是匹夫之勇,去不去没有大关系,有他同路,不怕铁镜心纠缠,而且师父进京,难保没有危险,潮音和尚进京,自有他的用处,也便欣然道好了。

  三人一路同行,铁镜心每每借故与于承珠谈说,但见于承珠的神态总是淡淡漠漠的,端庄之中带着矜持,每当话头说到她的身上便扯了开去,又有潮音和尚在旁,更是不便深谈,饶是铁镜心自负聪明,对着于承珠这样的态度,也有无可奈何之感,心中端的是又爱又恼,于承珠却只当不知,一直把他当作兄长一般看待,尊敬之中,保持距离。感情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铁镜心曾对于承珠刻骨相思,在离开她的时候念念不忘,而今朝夕相处,却反而渐渐地冷下来了。

  在铁镜心心里,总以为他一切都为了于承珠,纵然于承珠不表示感激,也总该对他亲近一点才是,岂知于承珠竟是对他如此冷淡,比起在大理之时,又好似生疏了许多。尤其令得他烦恼的是,他每每于有意无意之间,试出于承珠对叶成林的心意。于承珠好像极力避免提起叶成林,一当别人提起他时,她脸上就不自禁地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眼睛也平添了光彩,却又似带着淡淡的哀愁、不安和惶惑。铁镜心在这方面最为敏感,他在于承珠的眼睛里看出了于承珠对叶成林的心意,再联想起自己这次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赶来会她,她却是一见面就劝自己上屯溪去助叶成林,看来她竟是极为看重叶成林的事业。于承珠不爱铁镜心,也许铁镜心还能忍受,但当他感觉到于承珠将叶成林看得在他之上的时候,就大大地伤及了他的自尊!

  因此,在有些时候,他会忽然想起沐燕来,想起沐燕的善解人意,想起沐燕谈吐风雅,想起沐燕俏丽的颜容,想起沐燕对他的蜜意柔情,而尤其令他感到骄做的是沐燕以那样尊贵的身份,对他却是如此倾心!当然,若是将于承珠和沐燕比较的话,于承珠是中帼之中罕见的奇女子,沐燕总似少却那么一层光彩,没有于承珠那种令人心灵震撼的魅力!然而,作为一个少女的话,沐燕却又似更为惹人喜爱。而且比起除了于承珠之外,所有的他所曾见过的少女来,那么沐燕就更似鹤立鸡群了。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和于承珠在一起的时候,不知怎的,会令他感到自卑,往往也就因此不安和烦躁,和沐燕在一起的时候,却令他感到自己的高贵和内心的满足,因而也就感到喜悦和心境的和平。

  铁镜心和于承珠的感情,随着旅程的缩减,距离反而越来越增大了,各人的内心里,也越来越感觉到这一点了,只有潮音和尚还是一点也看不出来,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

  这一日踏进了浙江的边境,这已经是官军和义军势力的交界之处,一路上人烟稀少,走了许久,才发现路边的一座茶亭,茶亭的主人是个老婆婆,她的儿子被官军拉去当马伕,她年纪老了,无法逃难,而且在她一生之中逃难的次数太多了,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已老,能活到几时便算几时,也就不想再逃难了,因此仍像往日一样地在路旁卖茶。

  他们赶了半天的路,正自感到口渴,便进茶亭喝茶歇息,和那老婆婆闲聊了一会,有两个人从路上走过来,其中一人,叫道:“好马,好马!”说的是颇为生硬的北方话,于承珠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蒙古装束,相貌粗野的魁梧汉子和一个身材矮小、类似公差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有分教:

  蓦地旅途逢怪客,疑云阵阵更难消。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