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壳大吃一惊,忽听得有人叫道:“留心暗算!”张廷玉身旁的韩重山与天叶散人不约而同,飞身掠起,俨如两头巨鹰,向阶下的卫卒丛中急抓!
张廷玉喝道:“速闭大门,快捉奸细!”随即听得阶下武士纷纷叫道:“哎呀,是江南大侠甘凤池!”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阵阵暗器嘶风之声,堂上阶下,烛光全灭!只有筵席上的那支巨烛,因有鱼壳用掌力震飞暗器得以保存。
席上烛光摇曳,阶下人影凌乱,鱼壳定睛看去,果然见是甘凤池和韩重山打在一起,另外还有一个少年,被天叶散人迫得连连后退,看那背影,似乎是曾一度到过田横岛的唐晓澜。
张廷玉笑道:“听说甘凤池与令婿都不愿鱼老称王。”鱼壳眉头一皱,太湖寨主孟武功道:“我们助韩重山师兄一臂之力吧。”鱼壳摇了摇头,将张廷玉给他换的金酒杯搁过一边,斜着眼睛,看阶下混战。
筵席上有烛光,看下台阶,还可以约略看出面形人影,阶下一团漆黑,卫士们那敢插手。韩重山与天叶散人,仗着武功超卓,听风辨影,紧缠着甘凤池与唐晓澜。
甘凤池力敌韩重山数掌,蓦然打了一个暗号,与唐晓澜往人堆中一钻,天叶探身抓拿,忽地里不知从什么地方掷来一条板凳,几乎砸伤他的脚踝。
韩重山双臂一振,推开众人,唐晓澜反手一把飞芒,韩重山是暗器的大名家,衣袖一拂,把飞芒荡得四处纷飞,卫士们纷纷走避。甘凤池与唐晓澜趁着这一阵哄闹,溜过角门,早有帮会中的兄弟接引,悄悄躲藏起来。韩重山与天叶散人追出来时,连他们的影子也不见了。韩重山心中大怒,情知抚衙之内必有奸细,可是却无可奈何。
片刻之后,堂上阶下灯火重明。张廷玉道:“给甘凤池这厮败了雅兴,真真可恨!咱们再喝酒。”鱼壳按杯不动,道:“小王路上染了一点风寒,酒是不能喝了!”张廷玉道:“既然如此,不便勉强。”自己斟酒,连喝三杯,笑道:“甘凤池这厮欲施离间之计,幸大王不放在心上。大王远道而来,不免疲劳,早安歇吧。”
鱼壳一颗心七上八落,他利令智昏,对甘凤池的出言示警,竟然判断不定是好意还是坏意。但他乃是久历江湖之人,经此一来,自己是小心防备。
及至见张廷玉自斟自饮,又宽了心,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多虑。
张廷玉亲自带鱼壳入内安歇,鱼壳忽道:“与我同来的人都是我的手足,你不必为我单独布置住所,我们都住在一起吧。”要知鱼壳也不是好相与的人,他何尝不提防到有意外之事。所以带来的十余人如太湖寨主孟武功、凌云岛主卫扬威等,个个都是武功高强的人物,要聚在一处,用意自然是防备暗算,张廷玉岂有不知?但见他眼珠一转,口里频频道好。
与他的随从十余人,都被安置在张廷玉新建的飞翠楼中,飞翠楼在抚衙后园的当中,四周都有假山回廊,前面还有一所水谢,池上飘着玻璃镂空的荷花灯,树上挂有红纱宫灯,景色甚美。楼高三层,每层都有三个精致的小房间和一个大客厅,安置十多个人,绰绰有余。鱼壳和孟武功卫扬威三人要了三楼,开窗眺望,披襟迎风,商谈大事。
卫扬威道:“大王,你看甘凤池来意如何?”鱼壳道:“泰官不愿我做藩王,甘凤池大约是想施离间之计。”这其实乃是张廷玉的说法。孟武功沉吟道:“甘凤池有江南大侠之名,以他身份,未必肯用谎言离间。”鱼壳抬头望天,久久不语。卫扬威道:“据我所知,了因其实是给年羹尧迫走,以致命丧邙山的。年羹尧之敢迫走了因,必得允帧默许。想允祯与年羹尧对付了因尚且如此,他们岂肯甘心裂土分封,将山东送给我们。”鱼壳道:“不然,我们与了因不同。了因虽然是绝世武功,究竟孤掌难鸣,我们在海外与太湖洞庭等处,都有部众,允祯不践诺言,他不怕我们扰他沿海一带吗?”
卫扬威道:“话虽如此,不可不防。”鱼壳笑道:“这个自然。想我们十多个兄弟,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汉。张廷玉便是想施毒手,我们也不伯他。”
说话之间,忽见园中人影走动。过了一阵,有人上楼报道:“韩重山求见大王。”鱼壳道:“这样深夜,他还来做什么?”道声:“请。”韩重山格登格登的大踏步走上楼来,见了鱼壳,双拳一拱,状甚倨傲。
鱼壳一怔,只听得韩重山道:“年大将军无暇来见你们了。”鱼壳道:
“听张巡抚说,皇上不是要派他来和我谈交割山东之事吗?”韩重山道:“他在青岛督师,怎有空见你?”鱼壳吃了一惊,道:“什么?他督什么师?”
韩重山道:“黄海水师,现在也归他指挥。他要我向你传达将令!”鱼壳面色大变。韩重山冷冷一笑,大声说道:“年大将军不忍多杀无辜,叫你速写降表,命令你的部属投降。我们必定好好安置。这是一。”
鱼壳愤极,怒道:“还有什么?”韩重山道:“听说你半年劫掠搜刮,藏宝甚多。这些不义之财,理宜解归国库。你将藏宝之处细细绘出图来,派一个人送给年大将军,免得他要费神搜索!两件事情,你做了之后,皇上会好好待你,接你到北京去,仍然封你为王。”
鱼壳愤极狂笑:“哈哈!大清君主竟是无信无义的小人!这不是谋财害命的下三流小贼所为吗?”韩重山斥道:“闭嘴,你敢诽谤皇上!不怕碎剐凌迟吗?你到底听不听年大将军的将令?”鱼壳“哼”了一声,叫道:“年羹尧是什么东西?敢向我下令!好,咱们闯出去先把这抚衙烧了!”把手一挥,卫扬威孟武功双双扑上,韩重山振臂一格,退后三步,冷笑说道:“你们还想闯出去吗?可别做梦啦!飞翠楼下面埋有千万斤炸药,你们之中,只要有一人敢跨出去半步,你们便要立刻被炸成粉碎!”
鱼壳又惊又怒,作声不得,韩重山道:“我让你们好好商量,愿依从的话,便把白旗挂出来。要不然性命难保!哼,哼,你对皇上有什么功劳?让你在海外称王,已经是天恩浩荡,你还贪心不足,想要山东!”冷笑一阵,呼的一掌打开窗门,飞出去了。
鱼壳面色发育,良久,良久,始叹气道:“韩重山虽然可恨可杀,他也还骂得真对。想我们在海外称王,何等自由自在,何必受允帧的笼络,真真是与虎谋皮,自投罗网。”卫扬威道:“过去之事,不要说他了,今日之事,如何应付?”
鱼壳道:“我一生闯荡江湖,从未向人低头认输,他就是把我剐了,我也不能向他递降表!”卫扬威与孟武功凭窗外眺,只见一排火箭手张弓搭箭,对准飞翠楼,只要一声令下,火箭飞来,飞翠楼便要炸成粉碎。焦急愤怒惊恐张惶等等情绪,都在两人面上表露出来。鱼壳瞧在眼内,叹了口气,说道:
“我年已花甲,死不足惜。只是累你们粉骨碎身,却是于心不忍!”
孟武功道:“听韩重山口气,他们一是想不战而胜,二是想大王藏宝,看来不会立施辣手。咱们给他一个‘拖’字。”鱼壳道:“拖,能拖到几时?”
孟武功道:“能拖到几时便拖到几时。”鱼壳心想:闯出去既不可能,扯白旗心又不愿。除了拖延之外,已无别法。只好点头不语。
甘凤池与唐晓澜靠抚衙中帮会兄弟的掩护,逃过了韩重山的搜查。当晚便知道了鱼壳被困在飞翠楼之事,甘凤池道,“想不到以鱼壳这样的人,也会利令智昏,中人毒计。”问抚衙中那个帮会的小头目道:“火箭手中有否咱们的人?”那小头目道:“只有一两个,济不了什么事。火箭手是韩重山与天叶散人轮班指挥,只要有一枝火箭触发炸药,飞翠楼便要粉碎。”甘凤池虽然有勇有谋,也无法可想。
鱼壳一拖便拖了七天,对韩重山的威吓置之不理。甘凤池得知消息,对鱼壳之硬也颇佩服。可是拖延究非良法,只要年羹尧的水师把鱼壳巢穴荡平,韩重山必施杀手。只好寄望鱼娘与白泰官能平安到达海岛,抵抗官兵。
这一日抚衙中喜气洋洋,到处打扫,并在园中搭起戏台。甘凤池向那小头目打听,始知过几天便是张廷王替儿子完婚的佳期。甘凤池随口问道:“新媳妇是哪一家的?”那头目道:“听说是浙江巡抚李卫的千金。”甘凤池吃了一惊,心想:李卫只有一个女儿,那么张廷玉的媳妇一定是李明珠了。李明珠与三哥路民瞻矢志相爱,如何肯嫁到山东?那小头目见甘风池面色有异,问道:“甘大侠有何心事?”甘凤他道:“没什么,你的消息是真的吗?”
那小头目道:“怎么不真?听说还是皇帝做的媒人呢!李卫派人把女儿送来,至迟在大后天,便一定可以到了。”
甘凤池低首思量,唐晓澜问那小头目道:“听说张廷玉的儿子曾被一个小姑娘打了一顿,有这回事吗?”那小头目道:“有,那已经是十多天以前的事了。抚衙的教头‘陪太子读书’,也捱了一顿好打。”唐晓澜问道:“他们为什么捱打?”那小头目笑道:“我们这位宝贝少爷最是好色,平日见姿首平整的民家女子,也要偷偷摸摸弄到手。听说那日他在酒楼碰到了一个十分美貌的小姑娘,他跑去调戏人家,还未说上三句话,就给人家摔下楼去。
抚衙的教头上去,也给打断了胫骨。大少爷悄悄跑回来养伤,幸好所伤不重,要不然他还要捱一顿打。”唐晓澜道:“为什么?”那头目笑道:“张廷玉自号理学名家,平日道貌岸然,对儿子的管束倒是很严的。”唐晓澜想起张廷玉当年让允祯抢劫美女及他暗算鱼壳等事,心道:“这样的理学名家,若然孔孟有灵,程朱复生,也要打他耳光。他管儿子,不过是做给人家看的罢。”
当晚唐晓澜和甘凤池商量,想去探寻那小姑娘的踪迹。甘凤他忽道:“我要出去一趟,你的事暂搁一搁罢。”唐晓澜虽然挂心冯瑛姐妹,也只好答允。
打伤张廷王儿子的正是冯瑛。她最初动手之时,只道是普通富家的轻薄子弟,下手不重。打了之后,知道是山东巡抚的儿子,想道:“早知如此,我该把他的两只腿都打折。”当晚便离开济南。
过了几天,她在路上听途人谈讲,知道鱼壳到济南晤见张廷玉要接收山东。冯瑛心想:素闻鱼壳藏主甚多,也许他会有能解唐叔叔毒伤之药。冯瑛初闯江湖,想法天真,胆子又大,竟然再折回济南。
这一日她在官道上走,忽见前面尘头大起,一大队官兵护送许多车辆,远远走来。官道倚山面河,冯瑛避上山上,跳上一株大树,眺望下来,忽见中间一辆大车,挂着一对灯笼,车上结着彩绸,车的前面,还有一对虎头牌,看不清上面的字迹。那辆车分成两节,前面这节敞开,端坐着一个青衣妇人,手中提着一柄长剑。冯瑛认出这正是在杨仲英家中,和自己交过手的妇人,后来听杨仲英说她便是什么灵山名宿韩重山的妻子,名叫叶横波的。冯瑛不禁大奇,想道:“咦,她怎么又干起保镖来了?看她这个样子,可真神气。”
冯瑛不知,叶横波乃是李明珠的师傅,她这回却是护送徒弟来成亲的。
过了许久,那队官兵方才过尽。冯瑛又等了一会,看那队官兵已走过前面山拗,看不见了,这才下来。正想走下山去,忽然又闻得脚步之声。冯瑛再跃上树梢,只见一个中年书生,在林中唉声叹气,引领外望,面色沉郁。
冯瑛一见,心道:“怎么今日尽碰着熟人,这又是一个和我交过手的。
待我想想他叫做什么名字?是了,他叫做路民瞻。唐叔叔说,他是江南七侠之一。咦,他在这里叹气做什么?”
冯瑛以前上邙山探访吕四娘,路民瞻与李源把她当成冯琳,因而交手。
路李二人被她杀得大败,后来和唐晓澜说起,冯瑛才知又是一场误会,心中甚是不安。这时,见路民瞻唉声叹气,想道:“不知他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
只听得路民瞻叹道:“‘明珠啊明珠,我在为江南七侠中人,却毫无办法救你。”冯瑛想跳下来道:“我帮你救人。”可是却又不好意思。路民瞻又叹道:“路民瞻啊路民瞻,你胆子也太小了,为什么不去和官军拼呢?咳,有那青衣妖妇看守,我去也是白白送命。送命也好,总胜于现在连见她一面也不能够。”冯瑛听了一怔,心道:“哦,原来他是想念情人,这,我可帮不了忙了。不,不,帮得了忙。他说什么青衣妖妇,莫非就是指那叶横波吗?
他的意中人是被叶横波看守着么?叶横波的本领我见识过,我不怕她。”
路民瞻听得消息,从浙西赶来,但因官军警备森严,他千里追随,只能远远的跟在官军尾后,一直不敢下手。这时离济南已近,焦急无计,是以唉声叹气。
冯瑛在树梢上向下望,目光及远,忽见一个和尚,头戴羊角帽,身披黑袈裟,提着一把长剑,悄悄的掩入林来,这和尚旨光凶恶,看看就走到路民瞻背后,路民瞻仍是丝毫不觉。冯瑛折下一枝树枝,双指一弹,其疾如矢,骤的从路民瞻头顶射过,路民瞻吃了一惊,回头一看,骂道:“呸,不要脸的秃驴,敢施暗算!”那和尚一愕,随即笑道:“哼,路民瞻,佛爷要取你的小命,易如反掌,何须暗算?”
路民瞻拔出腰刀,叫道:“报上名来!”那和尚又哈哈笑:“人说江南七侠见多识广,你连海云大师的名字也未听说过吗?你一路跟随小姐的香车,似耗子似的不敢露头,你当我们不知道吗?我们只因为是办喜事,所以不愿大开杀戒:你却不知进退,跟到这里。佛爷纵有慈悲之念,也要替你超度了。”
原来海云和尚因几次失利,不为雍正所重,将他调到浙江,听李卫差遣。
李卫这次嫁女,他也是护送人员之一。
路民瞻勃然大怒,手中刀一提一翻,一招“樵夫问路”,当胸便扎,海云和尚一个转身,喝声:“小辈看剑!”呼的一股劲风,横扫过来!路民瞻不敢硬接,唰的将刀掣回,刀锋一转,又取中盘。路民瞻武功虽然比不上甘凤池等同门,所得的八卦紫金刀法,也颇精妙。只见他遮拦击刺,一口刀夭矫飞舞,居然挡了三五十招。
可是海云和尚的剑法曾独霸南天,更有精到之处。三五十招一过,但见海云和尚一剑紧似一剑,势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来,路民瞻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刀之力。
斗到分际,海云和尚喝道:“着!”剑把一翻,向外一挥,一招“金雕展翅”,疾如电掣,路民瞻拼力一架,腰刀竟给震飞,看看右臂就要给他硬生生切断!
就在此性命呼吸、生死俄顷之际,路民瞻忽觉眼睛一亮,人影一晃,随即听得“当”的一声,所受的压力忽松,但见一个白衣少女,手挥短剑,把海云和尚的长剑封出外门,再一看时,不觉呆了。冯瑛道:“路大侠,不必害怕,待我将这秃驴打跑之后,再向你赔罪。”
冯瑛突然从树下跃上,海云和尚也不觉愕然。当日海云在嵩山吃了李治大亏,几乎丧命,至今犹自胆寒。他把冯瑛当成是当日和李治同在一起的冯琳,心头一震,被冯瑛一连几剑,杀得手忙脚乱。
到看清楚只是冯瑛一人,海云惊魂方定,可是冯瑛的追风剑法何等迅捷,一得上风,连绵不断。海云又是一惊:怎么连这小丫头的剑法也精进如斯?
路民瞻拾起腰刀,在旁看两人斗剑,心中怀疑之极,不知冯瑛何以会突如其来,帮自己这个大忙?
海云和尚究是成名的剑师,功力火候,非同凡响,一招一式,全蕴藏着惊人的内劲。可是冯瑛的天山剑法精妙之极,稍沾即走,不与海云和尚硬碰,剑尖所指,全是穴道要害,数十招过后,渐渐主客势易,杀得海云和尚只有招架之功。可是路民瞻却看不出来。
他见冯瑛剑法虽然精妙,所采的却是乘虚捣隙、缠身游斗的战术,只道冯瑛功力不如敌人,久战必然落败。心道:“这小丫头不知是何等样人?但她今日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岂能让她毁在凶僧之手?”当下不假思索,提刀便上,一披一斩,从侧翼进攻。
海云和尚正感不敌,见路民瞻杀到,心生一计,长剑一点,喝声:“看拳!”一记“愚公移山”,骤向冯瑛香肩打去,这一招只是移开冯瑛的剑势,并非实招,他右手剑一点一压,就在这刹那间将路民瞻迫到冯瑛的下首,令两人身体接近,招数施展不开,冯瑛经验尚浅,冷不防着了海云和尚的道儿,正拟反手刺出,海云和尚乘机窜到她的背后,猛喝声:“着!”长剑一颤,剑锋刺到冯瑛身上!
路民瞻一声惊呼,就在这刹那间,猛见冯瑛反手一剑,其疾如风,海云和尚惨叫一声,肩头鲜血喷出,落荒便走。冯瑛抛剑坐在地上,闭目不语。
原来冯瑛身上穿有金丝软甲,刀剑不入,海云和尚的剑尖给反弹开来,因而措手不及,反给冯瑛刺伤。可是海云这一剑劲道十足,虽然伤不了冯瑛,也令她受了震荡。冯瑛怕受内伤,是以盘膝静坐,闭目调神。
路民瞻甚为惊恐,过了一阵,冯瑛一跃而起,路民瞻道:“怎么?”冯瑛笑道:“这秃驴怎伤得我?”路民瞻明明见她中了一剑,如今却是若无其事,只道她的武功已练到深不可测之境,不禁大骇,心里十分佩服!
冯瑛道:“路大侠,那日在邙山冒犯你了。”路民瞻惊疑不定,问道:
“你和了因不是一路的么?”冯瑛道:“什么了因?我不知道。”路民瞻诧道:“那么用飞刀伤我的李源六哥的难道不是你么?”冯瑛哈哈笑道:“我从来不用飞刀。你看错了。那是另一个和我极为相似的人所干的事。晓澜叔叔早就对我说了。”路民瞻愕在当场,想道:天下那有如此相似的人?
忽听得林外一声大笑,甘凤池走了进来。路民瞻跳将起来道:“七哥,你也来了?”甘凤池道:“我跟了你半天,你不知道么?”路民瞻暗暗叫声:
“惭愧”,问道:“那么我们刚才和秃驴厮拼,你也看到了?”甘凤池笑道:
“连你们所说的话,我也听到了。瑛姑娘,你的剑法真好啊!”甘凤池早从唐晓澜口中知道冯瑛来历,听她说话,立刻知道她的身份,顿然得了一个主意。
冯瑛愕然问道:“这位是——”甘凤池笑道:“你的唐叔叔没有对你说过么?我是甘——”冯瑛没待他说完,大喜叫道:“你是江南大侠甘凤池。”
甘凤池笑道:“不敢。那是江湖上的朋友替我捧场胡乱叫的。”冯瑛想起一事,忽道:“刚才你为什么不出来打那秃驴?”甘凤池道:“我还要留他一条狗命替我干一桩事哩。”冯瑛道:“他能替你干什么事情?”甘凤池道,“我叫他替我送个口信。我刚才守在林外,你把他打跑之后,我又把他打了一拳。”冯瑛笑道:“你打了他他还会替你送信?”甘凤池忽道:“喂,你也替我干一桩事情好不好?”冯瑛道:“只要我干得了,但凭吩咐。”甘凤池道:“干得了,你一定干得了。这是一桩非常的趣的事情,你附耳过来。”
冯瑛好奇心起,果然附耳过去,一面听一面格格的笑。
叶横波和李明珠同一辆车,海云和尚去找路民瞻,她也是事后才知。知道之后,颇为不悦。黄昏时分,送亲的车队在离济南五十里外的小镇驻扎。
海云和尚气急败坏,一拐一拐的跑回来见叶横波。叶横波怒道:“送亲的事,由我主持,你怎么不听号令,私自离开?好呀,你现在吃了亏,才来找我!”
海云和尚与叶横波本来是同辈的人,忍着一肚气回道:“路民瞻这不知死活的小子老跟在车队后面,你难道不知道么?”叶横波冷笑道:“我还用你提醒?路民瞻这小子武艺平平,干不了什么大事,何必理他?千里送亲,侥幸平安渡过,你却要分心去对付一个傻小子,万一给人乘机捣乱,有所疏失,那时我问你有何面目再见皇上?你被贬到浙江,还不好好争气,前程坏了不打紧,你不怕江湖上笑话吗?哈,看你这个样子,你是不是给路民瞻这小子打伤了,要老娘替你出气?”海云和尚怒道:“打伤我的人也正在找你晦气呢,我看你也未必对付得了!”叶横波怒道:“谁?”海云和尚道:“甘凤池!他今晚便要来拜访你,他问你敢不敢和他单打独斗?”其实海云和尚是先给冯瑛刺伤然后才给甘凤池打了一拳的。他怕说出是给一个小姑娘打伤更伤体面,所以完全推到甘凤池身上。
叶横波冷笑道:“甘凤他又怎么样,老娘还能怕他?不过咱们现在送亲要紧,甘凤池诡计多端,可不要着了他的道儿。你去叫各营统带小心防卫。
待我把小姐送到山东抚衙之后,那时甘凤他若还未送命,我再和他单打独斗让你开开眼界。”海云和尚限她骄傲,不发一言,便行退出。
是夜,叶横波督饬官军,小心防卫,过了三更,尚无动静。叶横波暗笑道:“甘凤池又不是三头六臂,他单身怎敢探营,想来只是扰乱军心之计罢了。”
浙江巡抚李卫为护送女儿,派出精兵一千,车辆三十多乘,安营之时,车辆围在四周,纵有大股盗匪也难进攻。叶横波甚觉安心,不料过了三更,突报粮车起火。叶横波一惊,心中狐疑:难道是有了奸细?急忙传令下去,叫海云和尚抽调出一小队官兵扑灭火头,其他各营不准乱动。偏偏那夜刮西北风,粮草易燃,火势竟然越来越大。
叶横波大为恼怒,正想亲自查看,忽见一个官军统带如飞跑来,叶横波喝道:“你不守在汛地,乱跑做什么?”话犹未了,那名统带忽然哈哈笑道:
“贼婆娘,你看我是准?”呼的一掌,横胸劈到。
叶横波喝道:““甘凤池,你好大胆!”身形一闪,掌风掠面而过,辣辣作痛。但她也在这一闪之间,抽出剑来,一招“神龙掉尾”,反手疾刺。
甘凤池暗道:这婆娘果然身手矫捷,名不虚传,怪不得李卫将女儿付托给她。
跨上一步,手指一拂,向她右腋击去,叶横波侧身一剑,仍然没有刺着。甘凤池身形一矮,左掌一穿,施展擒拿手的恶招,硬来抢她的宝剑,右手一个印掌,掌风飒然,飘动胸衣。叶横波大怒,侧身斜退,喝道:“甘凤他,你好无礼,胆敢戏侮老娘。”刷刷两剑,连环反击,甘凤池哈哈大笑,纵身一跳,跃上一辆大车,横时一撞,将车顶了望的一名清兵撞下车去,大笑道:
“贼婆娘,你敢和我见个高下么?”
两人这一动手,大呼小叫,官军全都惊起,叶横波喝道:“乱箭射他!”
官军原是各依车辆,结成三十多个小队,阵形布置十分严密,这一来顿时大乱,矢箭纷飞,甘凤池脱下号衣,随手一挥,矢箭四处飞射,却无一箭伤得了他。叶横波大怒,想道:若然叫他这样安然逃出,我颜面何存?提剑追去,甘凤池一跳,又跳上西首一辆大车,好像故意和她捉迷藏似的。叶横波怒火攻心,一面挥手发箭,一面扑去追赶。
李明珠本来不愿嫁张廷玉的儿子,她爹娘哄她是调职山东,骗她上车,叫她先行。上了车后,她看出势头不对,可是叶横波看得甚严,莫说逃跑,连寻死也不可能。李明珠也是个精灵的姑娘,寻思,我到了山东抚衙,再想法逃脱也不迟。但她虽然如此打算,心中到底惶恐不安。
是夜,李明珠正在凝恩默想,忽闻得外面厮杀之声,心中一动,想道:
“如果我能趁混乱之中逃出,岂不甚妙?”揭开帐幕一角,但见各队官兵,依车集结,阵势不乱。叶横波呼喝追逐,似乎正在与人拼斗。李明珠想道:
“刁斗森严,阵形未乱,我如何逃得出去?”黯然叹息,对镜一照,镜中少女宝气珠光,容光艳发,又不禁哑然失笑:如此衣着,如此打扮,只要一窜出去,立刻便要受人注视,军中定会哗然惊呼。这时,叶横波正被甘凤池激得燃起怒火,指挥士兵放箭。李明珠听外面声响,官军阵脚已动,心中跃跃欲试,可是几次思量,仍然不敢逃走。
忽地一股风来,帐帘一卷,外面突然走进一个少年兵士,李明珠吃了一惊,正想喝问,那少年兵士把号衣一脱,再扯下军帽,李明珠叫道:“咦,你不是琳姑娘吗?”冯琳以前在浙江抚衙住过,常和李明珠荡舟西湖,所以李明珠错将冯瑛当作冯琳。
冯瑛微微一笑,这等误会之事,如今她已司空见惯,也不以为怪了。李明珠道:“琳妹妹你怎么来的?是我的师傅叫你来的么?”冯瑛道:“你休多问,快换上我的衣服,趁外面混乱,私逃出去。”将那身号衣向她面前一掷。李明珠心道:“咦,她怎么知道我的心事?”时机紧迫,无暇细问,急急换衣,珠宝首饰,抛弃满地。冯瑛一一拾起,穿戴起来,李明珠改了服装,她也改了服装。李明珠道:“你做什么?”冯瑛笑道:“我替你出嫁呀!你舍不得这身华服和珠宝吗?”
这正是甘凤池定下的计策,他先借海云和尚之口,声明今晚独探军营,令叶横彼全神贯注,对他防备,这样就放松了对李明珠的看管。送亲的官军中,有浙江“海阳帮”的弟兄,甘凤池与他们相熟,悄悄混入营中,和冯瑛都换了官军的服饰。
冯瑛见李明珠换好衣裳,一面和她开玩笑,一面催她快走。李明珠向她一揖,道:“我有一个心腹婢女,叫做杏花,明日你只要她服待便是,多谢你了。”揭开帐幕便走。冯瑛笑道:“步子跨大一点,对了,这才像个男儿。”
冯瑛扮过男子,对这些微细之处,比李明珠精明得多。
叶横波追逐甘凤池,甘凤池在大车上跳来跳去,挥衣扑箭,偷空还放暗器,过了一阵,官军中不知是谁吹了几声口哨,甘凤池哈哈笑道:“你倚多为胜,我懒得和你缠了。”身形一落,随手抓起两名统带,旋风急舞,直冲出去,叶横波紧迫不舍,官军们却投鼠忌器,不敢阻拦,霎时冲出营地。叶横波用透骨钉打甘凤池脚踝,连发三枚都没打着。甘凤他喝道:“臭婆娘,你中了我调虎离山之计,今晚来的,你以为只是我一人么?”叶横波一惊,心道:“对呀,可不要中了他的暗算。”甘凤池趁她一怔,暮然大喝一声,将两名人质向她抛去。叶横波闪身一让,腿弯突然一阵剧痛。
叶横波咬牙一拔,却是一柄五寸多长的匕首,幸好所伤之处,并非要害,叶横波的丈夫是暗器名家,治暗器的金创药她也随身携有,眼看甘凤他身影已渺,恨恨说道:“老娘终日打雁,今日叫雁叮了眼睛。”那两名统带被甘凤池掷得头破血流,刚刚爬起,又被叶横波各扫一记耳光,骂道:“都是你这两个脓包,不是为了怕误伤你们,老娘也不至于中了那厮暗器。”把金创药敷裹伤口,一拐一拐的回到营内,这时粮车之火已被扑灭,也未再发现敌踪,叶横波拐回李明珠的帐幕,揭帘一看,见“李明珠”侧身向里,睡得正酣。心道:“这小妮子倒不管外面翻天覆地哩。”甘凤他的匕首虽然无毒,但因劲力甚大,匕首几乎透过腿弯的筋骨,疼痛不止。叶横波心道:“莫不要被它弄碎筋骨,变成残废,就麻烦了。”急忙叫人弄来两只生公鸡,准备用公鸡血接合骨头的碎裂部分,自回帐幕治疗,也无心再把“李明珠”叫醒了。
唐晓澜在山东抚衙内躲藏,等了两天,仍然不见甘凤池回来。鱼壳也还是被困在飞翠楼和他们相持。唐晓澜甚为心急。第三日忽报浙抚李卫己派人将女儿送到,抚衙内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张廷玉给儿子安排婚期之时,未料到有鱼壳之事,今日李家将女儿送到,欢喜之中也有几分戒惧。中午时分,香车到门。张廷玉命令打开中堂,叫儿子亲自迎接。
礼堂内外,人头簇拥,雍正派来致贺的钦使也已到达,真是热闹非常。
韩重山听得妻子到来,将指挥火箭手之责,交给了天叶散人,也出来迎接。
叶横波道:“昨晚我中了甘凤他的暗算,你替我用暗器报仇。”韩重山诧道:
“甘凤池这厮曾在这里大闹,我正寻他,不想他又去和你捣乱。吕四娘有没有出现?”叶横波道:“只他一人。”韩重山道:“只他一人还易对付。”
说话之间,只听得三声礼炮,张廷玉的儿子已打开车门,将新娘接出。
冯瑛的身裁和李明珠相著,又披着头纱,大家都看不出来。唐晓澜用了易容丹变换面貌,也挤在人丛之中观礼,忽觉这新娘子背影好熟,看了一阵,心道:“这一定是她,她怎么这样淘气啊?”
除了天叶散人之外,京城派来的好手和山东巡抚的教头,都齐集警卫,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对新人缓缓的走上堂来。叶横波和丈夫说了几句,便走进去,准备以师傅的资格,受新人磕头。
一对新人缓缓走入礼堂,叶横彼忽地一惊:李明珠的走路姿态和平日甚不相似。在大堂广众之中不敢作声。外面又是三声礼炮。赞礼唱道:“新人上堂,五世其昌。新人叩拜祖先,叩——”还未唱完,新娘子把头纱一扯,嗖的一声拔出短剑,冷笑道:“谁是你们的新娘!”张廷玉的儿子本来扶着她的手,给她用力一捏,顿时杀猪般的大叫起来。正是:喜筵腾杀气,玉女闹华堂。欲知后事,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