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梁羽生作品中的爱情

 


  “言情”是新派武侠小说内容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

  在新派武侠小说中,至刚至猛的豪侠世界已被阴柔的女性温情缓缓渗透。侠骨与柔情,如同筋缠丝绕般地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二者以几乎并肩同等的地位,一起成为武侠小说情节结构、思想内容的灵魂,成为武侠小说吸引读者、提高读者阅读兴趣的有效手段。新派武侠小说,实可看作“武侠言情小说”,其言情之深、之曲、之奇、之真、之美、之悲壮、之感人、完全可与古今言情小说媲美。

  在武侠小说发展过程中,“情”、“侠”合流有一个艰难曲折的历程。

  中国古代的侠义小说一般排斥女性,不涉及“情事”。唐代以前自不必说,唐代的《无双传》《柳氏传》《昆仑奴》等篇,虽涉及“情”,但那是侠客身外的他人之情,侠客所做的无非是打抱不平、成全他人而已,其本身并无“情事”可言。《虬髯客传》是首次写到侠客有情的侠义小说。红拂女勇敢地爱上了李靖,毅然抛弃“尸具馀气”的杨素,投入李靖的怀抱;但小说中并没有更多的柔情描写,突出的是红拂慧眼识英雄,并由此写到“风尘三侠”结交、创业。拿它与同样写情、女主人公勇敢委身男子的小说《莺莺传》《霍小玉传》相比,其“言情”内容非但少得可怜,更缺乏缠绵悱恻之意和激动人心之笔。从唐代至明代侠义小说均没有“言情”一脉,只有一篇话本小说《杨温拦路虎传》,写杨温为救妻子,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捣毁强盗巢穴,夫妻团聚。似乎杨温有真情,然而杨温之所以如此,并非为夫妻情义所感、为男女真情所动,而是考虑到侠客的名誉、脸面,迫不得已而为之,名誉远重于爱情。清代的“英雄儿女”型小说正式开始“言情”,侠客算是正式闯入了“情”的禁区。民国年间,李定夷以“哀情武侠”显露文坛,顾明道《荒江女侠》则首开男女二侠合走江湖的“言情武侠”模式的先例,还珠楼主又第一次塑造出了武林人士的性爱变态形象,王度庐更以非凡之笔创作出缠绵哀婉、爱恨交织、生死两难的“侠情悲剧”小说。朱贞木的作品则一反王度庐小说“言情”上的纯精神恋爱而又悲观、沉闷的格调,着力写情写欲,情场人物大都是喜剧性的欢喜冤家,语言逗趣,活泼轻松;尤其是朱氏作品中的众多女侠情场争逐的侠情模式,更在后世武侠小说中掀起了情海波澜。

  到今天,英雄至性加儿女情长已成为当代武侠小说发展的趋势,缺一不可。只知一味乱打而不知“情”是何物的武夫莽汉,无论其武功多高,也难以在当今武林中站稳脚根;而故作“情”态,故弄“风月”,却又未曾获得“言情秘籍”的门外汉,也难以演化出真正的“言情功夫”来。

  一代宗师梁羽生,也是“言情功夫”的高手,他的“言情功夫”,招式朴实,快慢相间,沉实老到,劲力充足,四平八稳,中规中矩,变化虽不繁复,却也起伏跌宕,十分引人注目。

  纵观梁羽生系列小说的“言情功夫”套路,纯真温和,深沉蕴藉,优美动人,却又形成一种整个套路中缺乏变化莫测、桀骜不驯的魅力,以及那种在压抑下的自我复归和对非我势力的超越的返朴归真的美的倾向。

  下面从四个方面来欣赏梁羽生武侠小说的“言情功夫”。

  1.国事为重,私情为轻

  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在写到武林侠士驰骋江湖的同时,又写了他们缠绵悱恻、哀婉感人的爱情生活,在善恶、正邪、是非之间的交战中,表现出他们对爱情执著的态度、坚贞的品格和理性的思维。

  梁羽生武侠小说中的青年男女侠士的情操是极为高尚的。他们经常把“爱情的位置”提到国家利益、民族大业的高度,自觉地将自己的儿女私情服从国家、民族的利益,毅然地作出“国事为重,私情为轻”的爱情抉择。

  《女帝奇英传》中,李逸是唐皇室的后裔,武则天称帝,废除李姓皇朝,他义愤填膺,发誓再兴唐室,恢复李姓江山。他的少年知己上官婉儿,做了武则天的记室,他十分悲伤、失望;侠女武玄霜与他情深义重,情投意合,却又偏偏是武则天的侄女。在爱情与事业的选择中,他毅然以“国事为重,私情为轻”的理性判断,挥剑斩断情丝,心甘情愿地忍受着情感上的折磨。上官婉儿深深地爱恋着李逸,她在面临婚嫁这桩终身大事之际,为了辅佐朝政,振兴国家,断然而又忍痛抛弃一己私情,放弃了本来可以终身相伴的心上人李逸,嫁给了自己并不相爱的太子。

  《联剑风云录》中,霍天都与凌云凤郎才女貌,武功相反相成,又真心相爱,正该白头偕老,可是两人对待人生的态度不相一致。霍天都一心只为自己,不关心社会,不关心别人,只想有一个可以安心学剑的环境,日后成为剑术一代宗师,因而不愿涉足社会,不闻不问世间是非,追求自己的宁静和平;凌云凤却向往火热的斗争生活,关心国计民生,希望能为社会多做一点有益的事,要做云中展翅高飞的凤凰,不愿做关在笼中之鸟。抱负不同,人生态度不同,对国家和民族的感情不同,于是,一对江湖中人人称羡的璧人,终于分道扬镳;而书中叶成林和于承珠,张玉虎和龙剑虹,则因为彼此的事业相同,故能相互扶持,鼓励,心心相印,两情相依,同宿同飞。

  《风雷震九州》中,钟秀受了蒙骗,爱上了冒充江海天掌门弟子叶凌风的叶延宗,此人原来是四川总督叶屠户之子。当她一旦醒悟过来,弄清真相之后,立刻和这个自己曾热恋过的心上人一刀两断,毫不留情。

  非但如此,这部小说在描写叶慕华与耿秀凤热恋时,也强调了政治内容。如第五十五回写道:

  叶慕华正色说道:“你的爹爹和叶凌风的爹爹都是朝廷的大官,手上或多或少沾过义军的鲜血。叶屠户心狠手辣,罪恶滔天,比你的爹爹大得多。但你的爹爹也是犯有罪恶的,这个不用为你的爹爹忌讳。可是,你和叶凌风却是完全两样。叶凌风与他的爹爹同恶相济,你如今却是义军的女首领,和你的爹爹走的是两条路。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自己作主的,但长大之后,立身处世,却是完全可以由自己作主了。你和叶凌风既然是完全两样,别人又怎会用同一眼光来看你呢?即使暂时有点误会,终究也会明白的。..”一番至理名言,很有点“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意味,不可谓不“深刻”,只是在谈情说爱之时谈论这些,未免有点煞风景。

  梁羽生笔下的江湖豪杰,可以为了国家利益、民族大业抛弃一己私情,也可以为了“国事”去滥用“感情”。

  《龙凤宝钗缘》中武功高强、胸有城府的牟世杰,为了将扶桑岛武功在中原发扬光大,更为了问鼎中原,一开始追求聂隐娘,继而“移情”于史朝英。第四十六回盖天仙对她哥哥盖天豪道:

  “牟世杰起初对聂隐娘曲意逢迎,巴不得娶她为妻,为的什么?就为了她是聂锋的女儿,她父亲掌有兵权,可以利用。后来他碰上史朝英,马上就移情别恋,为的什么?就为了史朝英是史朝义的妹子,更可以利用。

  你说是私情,我看只是利害!”

  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就情操的纯洁、高尚而言,牟世杰根本无法与李逸、上官婉儿、凌云凤等人相比,但就他们对爱情的态度这一点来说,却都是一样的,即“私情”服从于“利害”。

  2.情场君子,你谦我让

  梁羽生对男女情事的描写,一是主张重理想,顾大局,以民族大业为重,以一己私情为轻;二是主张重社会道德,重理性自制,不让爱情之火四处蔓延,毫无节制。

  为了抓住读者的注意力和表现侠士们对爱情的执著和坚贞,梁羽生在描写侠士们驰骋江湖的同时,又着意铺排一个个不大不小而又颇为引人注目的爱情三角场面。在这些爱情场面中,往往是众男同时爱上了一女,或众女同时爱上了一男,其中被众异性所爱恋的男侠或者女侠,一开始总是态度不够十分明朗,虽有大致的爱的倾斜,却又有意或无意地维持爱情多方位的交叉平行。在这“列强争逐”的情场上,真心相爱的双方,因为种种原因(或是其中一方的态度暖昧),总是要产生一点误会、纠纷,结果一定是高姿态者退出情场,误会解除,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爱情三角场面,在梁羽生许多作品中反复出现,如《冰川天女传》《云海玉弓缘》《女帝奇英传》《狂侠·天骄·魔女》《鸣镝风云录》《侠骨丹心》《剑网尘丝》《幻剑灵旗》《瀚海雄风》《绝塞传烽录》等小说中,都有类似的描写,场面出现之多,已成为梁羽生“言情功夫”的一个套路。

  在此类套路中,当青年男女侠士在遇到和好友同时爱上一个异性时,他(她)便你避我让,退出情场,成全对方。这种形成模式的“言情功夫”

  套路的产生,自然是出自“梁派武功”的重社会道德和过分的理性自制的“言情秘籍”。依据此秘籍演练出来的“言情功夫”,观赏起来必定使人感觉到哀艳有余,激情不足。读者从此类套路中,看到的是善良的心灵、有分寸的情感、彬彬有礼的君子风度,而感受不到那种令人心醉神迷、激动不已的火一般的炽热感情。

  3.为情而生,为爱而死

  梁羽生武侠小说中所打出的“言情功夫”套路,一般都有一定的模式和章法可寻,但有时也会不按“拳谱”,别出心裁地发出一些“刁拳怪腿”,虽偶一为之,却也让人感到在梁羽生的作品的“言情世界”里,还有如此奇妙无此、深刻无比的艺术世界和人生世界!

  梁羽生在《还剑奇情录》中,就以出人意表的构想设置了一个几代人都深深陷入的感情漩涡。陈玄机,上官天野、云素素、萧韵兰等人,无一不身陷感情的漩涡中难以自拔。同父异母的兄妹偏偏相爱极深,苦苦相恋的心上人偏偏另有所爱,将身心全部予以寄托的情人却是处心积虑地别有所图,这是一个多么奇妙、多么难以解释清楚、又多么丰富深刻的感情世界!而如此复杂的感情葛藤偏偏又是攀附在极具戏剧性场面的情节构架上,“情”能不悲乎?

  梁羽生于此类侠情悲剧中写出了高尚的人性,其爱情也达到了一种生离死别的境界,正如书中陈玄机所言:“情是何物?那就是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更不要说计较什么成败荣辱了!那是以心换心,在形骸上是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任教地裂山崩,风云变色,这挚爱真情总不能为外物所移!”(第九章)这炽热的感情,深情的眷恋,凄绝的誓言,是何等回肠荡气!

  西北剧盗女罗刹练霓裳与贵家公子、武当派掌门弟子卓一航“不打不相识”,以致彼此倾心,竟产生出一场“情孽”。由于门第观念、个人身分、社会舆论、师门戒律等重重阻难,两人几度悲欢,数番离合,终于在武当山上决裂。练霓裳悲痛至极,愤走回疆,心念全灰,竟然一夜之间满头青丝尽白。白发后,她伤心不已,索性到天山隐居,不见任何人。卓一航自练霓裳走后,伤心欲绝,几乎发疯,终于辞去掌门之位去追寻心上人。

  当他得知心上人已为自己头发全白之后,发誓要走遍天涯海角,为心上人寻觅恢复青春的灵丹妙药。七十年后,他的心愿终于由“天山七剑”之一张华昭完成了。一个爱情诺言,相隔七十年仍要实现,而年满百岁的白发魔女,在拿到卓一航送来的“优昙花”和诗笺后,“静坐冰室之中,凝望天山外面的云海,久久久久,不发一言。”这表明真诚的爱情是生死不渝、百折不挠的,正如卓一航写给白发魔女的诗句所说:

  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

  冬风尽折花千树,尚有幽香放上林。

  《云海玉弓缘》中,厉胜男与天山派掌门唐晓澜比武,为了取得胜利,不惜使用了能使人耗神伤身的邪派功夫“天魔解体大法”。临死前,厉胜男仍不忘要与所爱之人金世遗成婚,她费尽心机,终于嫁给了金世遗,并在新婚之夜的洞房里,含笑死在心上人的怀抱中。厉胜男虽然死了,但她的痴情挚爱却深深打动了金世遗,他终于被厉胜男那种不顾一切的强烈感情征服了,发誓:“我这一生,除了她之外,是再也不能有第二个人了!”

  在这里,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它超越了生死和理智!

  《萍踪侠影录》中,张丹枫与云蕾真心相爱,然而由于上一辈的恩怨和民族纠纷,两人咫尺天涯,爱情受阻。张丹枫与云蕾分手后,痛不欲生,神思恍惚,他信马纵辔,来到了唐古拉山。在山上石室中,他遇见了师祖玄机逸士的情敌上官天野。一少一老。两个情种,“不忘恩怨不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亦歌亦哭,亦笑亦骂,互诉衷肠,闹个不休,竟像遇见了多年未见面的知己。一个“情”字,超越了年龄的界限,弥合了仇恨的裂痕,因为他们本是同病相怜。

  作者在书中还借张丹枫之口,指出上官天野“只顾自己是情痴,却不管你的门徒死活”,硬生生要拆散乌天蒙和林仙韵一对师兄妹,不准他们结婚。原来,上官天野的绝技“一指禅”本要童身修炼,动了情欲便不能练到登峰造极。但是,张丹枫却从《玄功要诀》中找到了解决办法,破除了上官天野的成见。这里,小说旨在说明一切压抑人性的规范、教条,都是不公正、不合理的,完全应该破除。为此,作者还创出了一套“双剑合璧”的剑法,男女双剑同时攻敌,威力无比,以此剑法和须童身修炼的“一指禅”功比高低。

  生小说的“言情世界”里,有些地方的描写,表现出一种爱情的盲目和崇高,呈现出一种悲剧美。《幻剑灵旗》中,邪派人物穆欣欣和“金狐”穆好好,两人本是姑姑和侄女,却又都爱上了白驼山主。她们对白驼山主爱得十分痴心,虽然明知此人心术不正,根本不可靠,却仍然死心塌地去爱他,并不惜做他的帮凶。当白驼山主想杀掉她们、自己逃跑时,她们所想的只是与之同归于尽:

  金狐却突然发狂地笑了起来,说道:“我本来想和这无情无义的人同归于尽的,今日得遂所愿,那也很好呵!”

  穆欣欣则凄然笑道:“是呵,他对我和你都说过同样的话,希望从今之后,永远也不和我们分开的。我们三个,都是罪孽深重的人,所以我也觉得应该完成他的心愿。这样的结局,的确是再好也不过了!”

  她保持那凄凉而又带着快意的笑容,看着白驼山主和金狐相继倒下去,最后她也倒下去了。

  ....

  善、恶、爱、憎、情、孽、恩、怨,都已同归于尽!

  风月无情人有情。但是,人的至爱真情一旦丧失了理性,便会生出仇怨与悲哀,既害己又害人。穆欣欣、穆好好和白驼山主的下场,便是一切失去理性的至情、至真、至仇、至哀者的悲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