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诗体众多,诗人辈出,在文学发展史上,诗与小说更是结下了不解之缘。宋代学者洪迈在《容斋随笔》里写道:
大率唐人多工诗,虽小说戏剧、鬼物假托,莫不宛转有思致,不必颛门名家而后可称也。南宋人赵彦卫也在《云麓漫钞》中说:
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
上面引述的两段话,说明从唐代开始,我国的小说创作就将叙事、赋诗、议论融为一体,自唐传奇始,“文备众体”就已成为我国小说体裁的一个重要特征。
中国传统小说的这一特征,决定了一个小说家要创作出成功的中国传统小说,必须具备多方面的知识和修养,做到才识统一,至少,他要读过诗,懂得诗,能写诗。
在中国传统小说中,诗词的运用,或是作者进行感慨咏叹,或是对环境气氛加以渲染铺张,以此来增强效果,或是表现作品中人物的思想、感情和性格,或是用来预示小说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命运。总之,运用诗词确实成为中国传统小说创作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艺术手段。
在中国古今小说家中,曹雪芹对诗词的运用最为出色。《红楼梦》一书,的确可称“文备众体”,“除小说的主体文字本身也兼收了‘众体’之所长处,其他如诗、词、曲、歌、谣、谚、赞、诔、偈语、辞赋、联额、书启、灯谜、酒令、骈文、拟古文..等等,应有尽有。以诗而论,有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排律、歌行、骚体,有咏怀诗、咏物诗、怀古诗、即事诗、即景诗、谜语诗、打油诗,有限题的、限韵的、限诗体的、同题分咏的、分题和咏的,有应制体、联句体、拟古体,有拟唐《春江花月夜》之格的,有仿中晚唐《长恨歌》《击瓯歌》之体的,有师楚人《离骚》《招魂》等作而大胆创新的..五花八门,丰富多彩。”(蔡义江《论《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文载《红学三十年论文选编》一书)曹雪芹将诗词的人物、故事紧紧地揉合在一起,把诗词熔铸在整部《红楼梦》之中,使它们成为小说不可分割的有机体。
梁羽生是深爱中国传统文化熏染的作家。他能文会诗,工曲善对,博学多识,多才多艺。在他的系列武侠小说中,确也称得上是“文备众体”,虽没有《红楼梦》广杂多收,不露痕迹,却也是诗、词、曲、赋、歌谣、谚语、对联尽含其中,而且总体上运用得贴切自然,尤其是小说中的那些“代人捉刀”替书中人物所写的诗、填的词、联的对,更能随着小说情节的变化,描写人物性格的发展,展现人物内心的复杂情感,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使小说中的艺术形象更加突出、深化、感人,从而使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在中国江湖文坛上构成了特有的艺术格调和巨大的艺术魅力。
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中的诗词运用,所占篇幅极大,举凡谈论历史遗迹、点染环境气氛、衬托人物心情等,作者都要铺陈几段诗词。运用既多,也就难免有不成功之处,如有些地方故弄词章,显得做作卖弄,与小说结构、情节浑不相干,不伦不类,使人觉得有“蛇足”之感。
细细品赏梁羽生武侠小说中诗词描写的艺术特色,大致表现为三个方面:塑造人物、抒发情感、美化武功。
1.塑造人物
运用古人诗词来塑造人物形象,这是中国小说创作的一种特殊的表现手法。在《瀚海雄风》第五回里,冒充李思南的父亲的江湖败类、汉奸余一中,为了讨好蒙古人,写了一首王昌龄的《从军行》送给蒙古明慧公主。
诗曰: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余一中用此诗把唐代大军征西域之事,比作蒙古军队伐金吞宋,企图讨好成吉思汗,暴露了此人的奴颜媚骨。
李思南看了此诗后,心中气愤,提笔换一首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
李思南借这首歌颂西汉名将防御外患的诗,将蒙古大军比作“胡马”,并暗示父亲(此时,李思南尚不知其父乃余一中假冒)目前是身在万里之外的异域的蒙古大军中,是“人未还”的处境,对其讨好蒙古大汗的变节行为进行讽喻,表现了李思南爱国卫家的决心。
以上两首七绝,是作者借用古代著名诗句来表现不同人物的不同的思想、感情和性格,虽用得较为妥帖,也只是一种巧妙的“套用”而已。相比之下,作者设身处地“代人捉刀”,替作品中的人物写诗,并能根据人物性格、地理环境等特征进行艺术构思,集中、细腻而深沉地刻画出人物的心理状态,抒发人物的内心感情,这种创作手法尤能表现作者不凡的艺术才能。请看《冰川天女传》第六回中的有关段落:
冰川天女面泛娇红,佯嗔说道:“乱嚼舌头,谁要你多管闲事?”却于不知不觉之间,跟着他走了几步。白衣少年正步上横跨荷塘的长桥,桥上有亭翼然,荷塘上除了荷花之外,还有几种不知名的水中生长的异花,微风吹来,一水皆香。亭子两边,刻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月色花香齐入梦
仙宫飞阁共招凉
白衣少年笑道:“联语虽佳,但却并不应景。”却不知这副对联正是冰川天女所作,她的祖母冒浣莲是有名的才女,她幼承家学,琴棋诗赋,无一不精,冰宫中各处佳景的题咏,都是出于她的手笔。她闻言甚是不服,不觉又跟他走了两步,说道:“怎么不应景呢?你说说看。”白衣少年道:
“月色花香,处处皆有,仙宫飞阁,也不过是泛泛的形容之词,移到别的地方,也自可用,不足以说明此处的特殊风景,何况只写景而不写人,也是美中不足。”
冰川天女虽甚矜持,但到底是个纯真的少女,听他说话,也似甚有道理,又不觉微微笑道:“你既如此说,那么你就替我另拟一联吧。”白衣少年微一吟哦,正欲张口,冰川天女身旁的侍女忽然插口说道:“你知不知道这副对联正是因人而作,难做得很呢!”
白衣少年道:“要怎么对,你说说看。”冰川天女横了那侍女一眼,道:“不要多嘴。”对白衣少年道,“你先说说你拟的联语,待我看看怎么样的应景法。”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道:“那我就献拙了。”道:
冰川映月嫦娥下
天女飞花骚客来
又笑道:“联虽不佳,但联中的人物都是佳绝!总可以对得过去了吧。”
冰川天女心头一荡,杏脸飞红,这副对联正嵌着“冰川天女”四字,首联又嵌有她的名字“冰娥”,那自然是为她而作的了;而且联语隐隐藏有赞美与爱慕之意,冰川映月,月在水中,好像是嫦娥已经下凡;天女散花,引来骚客,这又分明是说他慕名而来。但这联又确是应景之作,不能说他轻薄。冰川天女也不禁暗暗佩服他的才思敏捷。
白衣少年对侍女道:“好啦,我交卷了,你刚才说原来这联是因人而作,究竟是因谁而作,可以见告吗?”侍女抿嘴一笑。冰川天女道:“就告诉你吧。这副联语就是因她而作的。这个园中有十二处景致,每一处的题联嵌的都是我侍女的名字。”白衣少年再诵原来的联语道:“月色花香齐入梦,仙宫飞阁共招凉。呵,原来你的名字叫做月仙。”侍女道:“正是。”白衣少年道:“好,那我就再次献丑,为你再拟一联。”略一吟哦,笑道:“有古人的诗句,正好借来作对。”吟道:
月色无痕,缘窗朱户年年绕;
仙姝有恨,碧海青天夜夜心!
下联“碧海青天夜夜心”借用的是李义山的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贴切之极,暗中又是讽喻冰川天女像嫦娥一样,寂寞独守冰宫,嵌的也正是她侍女的名字。
上述段落,通过白衣少年的联对,不仅表现出他的才思敏捷、丰神俊朗,以及他对冰川天女的赞美和爱慕之意,而且也从侧面表现出冰川天女自感寂寞怅惘、渴望寻求知己的心情。
值得提出的是,这段描写是作者继刀光剑影般紧张欲裂的杀伐后,别有天地地写出的一段青年男女谈诗联对的柔美风光。读者阅读至此,心中一扫前面章节渲染的激烈争杀的紧张气氛,转而进入一个诗情画意的境界。其间转换,作者举重若轻,笔端丝毫也不凝滞,增加了小说行进中的情节结构的韵律节奏之美。
2.抒发情感
在小说中铺陈诗词曲赋,以抒发作者本人或书中人物的感情,这是中国传统小说常见手法之一。梁羽生在创作武侠小说时,承袭了这种创作手法,从其处女作品《龙虎斗京华》始,几乎每一部小说的卷首均铺置一阕词以寄感慨,也有以曲谱或歌谣开篇的。这些诗词曲谣,作者或套借古人名作,或自按词谱填写,给小说增加了浓厚的书卷气和古色古香,使书与剑交融一体。比如《剑网尘丝》开篇借用的是词人史达祖的《一斛珠》,《萍踪侠影录》卷首是作者自己填写的《浣溪沙》,《云海玉弓缘》是用作者曲谱《滴滴金》拉开序幕,而《冰川天女传》则是用一首草原情歌揭开了整部小说的第一页。这些借用的,或是作者自己创作的诗词曲谣,置于小说卷首,或是揭示整部小说的题旨,或是寄托作者的人生感慨,或是增强整部小说的抒情氛围,或是追求一种诗情画意的艺术效果。
古人曰:“诗贵乎情。”诗歌本是抒情性艺术,没有真情实感,写不出打动人心的诗。梁羽生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融抒情诗歌于叙事小说之中,正是力图将诚挚的感情与具体生动的叙事结合起来,以求在小说中形成一股强有力的感情热流,将小说里的情节和人物“诗意化”,使读者在阅读中时而怦然心动,时而惆怅不已,时而会心微笑,对而掩卷叹息..
《冰川天女传》第七回,作者借两首古诗抒发了一对青年男女初恋时的心境、遐思和情怀:
(冰川天女)弹的是《诗经·周南》的一章,歌词道: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若译成现代白话诗则是:
有棵高树南方生,高高树下少凉阴。汉江女郎水上游,要想追求枉费心。好比汉水宽又宽,要游难似上青天。好比江水长又长,要想绕过是枉然。
这诗写的是一个高傲的少女,任何男子追求她都追不到手,诗中所用的都是比喻和暗示。陈天宇听了,不觉心中一动,想道:“冰川天女为什么弹这首歌词?难道她是自比汉江女郎么?冰川比汉江那可是更要难渡得多!”
..冰川天女和白衣少年约会的时刻已经到了,忽闻一阵箫声远远传来,吹的也是《诗经》中的一章,歌词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若译成现代白话诗则是:
芦花一片白苍苍,清早露水变成霜。心上的人儿哪,正在水的那一方。
我逆着水流去找她,绕来绕去道儿长。我顺着水流去找她,像是四边不着的水中央。
这诗是男子寻觅意中人的情歌,伊人可望而不可即,诗中充满爱慕与惆怅的情怀。箫声一停,只见园中已多了一人,正是那白衣少年,手持玉箫,腰系长剑,更显得丰神俊秀。
冰川天女桂冰娥貌若天仙,文才武功都是上上之选,然父母早逝,独守珠宫贝阙。作为一个青春少女,她自然会常常感到没有可以倾心交谈的知己而孤独和怅惘。当她领略了白衣少年唐经天的赞美和爱意之后,不由得怦然心动。只是她本是公主身分,又是武林名家之女,一向颇为自负,当然不会草率应允,于是,她弹奏了《汉广》这首诗,歌词曲中抒发了她既激动又高傲的习性。
唐经天是天山大侠唐晓澜之子,文武双全,风流倜傥。他遇见了冰川天女之后,魂牵梦绕,爱根深埋,不断借诗词对联表达自己心中的爱慕之意。他用箫吹奏的这首《蒹葭》,便是一首对意中人憧憬、追求的情歌,表达了他热烈执著的追求和企慕思见的心态。
3.美化武功
中国武术讲究技道并重、内外兼修,这就要求练武者必须是德高艺精、文武双全,而只“武”不“文”的莽夫是成不了武学宗师的。
武侠小说在中华武术“文”“武”并重的文化精神影响下,在其发展过程中,逐渐注重“书”“剑”并举、文武相济,既能迎合市井细民的文化心理,亦可兼顾文人雅士的欣赏口味,使武侠小说既杀气弥漫,又温文尔雅,而小说中的武功描写亦在杀气腾腾的刀光剑影之中,散发出一股诱人的书卷气息。
将武功打斗场面艺术化,使武功招式具有文学意味和审美价值,这并非“新派武侠小说”的独创,在民国年间的旧派武侠小说中,这种描写手法即已被人采用。三十年代武侠文坛的高手白羽,在小说中衍创了许多富于奇想的武功招式,并以成语、典故加以命名,使武打场面的文学气氛大大加强,且成为武侠小说创作的一大特色。
梁羽生承袭了这一门派的“武功招式”,并运用自己的丰富的文学知识,发挥天才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演化出一套独特的“诗意神功”。
《龙凤宝钗缘》第七回,写铁磨勒与牟世杰斗剑,有这样两段描写:
只见铁磨勒迅猛若怒狮,凝重如山岳,剑法大开大阖,每一招都是正宗剑术,绝不采用寻瑕抵隙的奇诡剑招,但每一招都有雷霆不测之威,今人生畏。牟世杰则展开了以柔克刚的剑术,身法剑法俨如流水行云,飘逸轻灵,毫无粘滞。这两人一个勇猛,一个潇洒,倘若用诗句来形容,则一个是“骏马西风冀北”,一个是“杏花春雨江南”,同样达到了剑术中完美的境界。..
忽听铁磨勒大喝一声,一剑刺出,其直如矢,隐隐带着风雷之声。这一招名为“大漠孤烟直”,本是一招普通的剑法,但经铁磨勒使将出来,却是大不寻常,站得稍近的人,都感到冷气森森,寒风扑面。牟世杰身形一转,宝剑挥动,划了一道圆圈,恰恰将铁磨勒的长剑圈住。双剑相触,铿锵有声,倏的又再分开。铁磨勒剑上多了一个缺口,年世杰则接连退了几步。牟世杰这一招名为“长河落日圆”,与“大漠孤烟直”同是昆仑剑法中相连的两招。他们一攻一守,就似是同门兄弟互相拆解一样,但姿势的美妙,剑术中一刚一柔、相生相克的精髓,都已在这两招中表露无遗!
上述第一段是用诗句来形容剑术的不同特征及所达到的境界,第二段进了一层,直接用诗句来命名剑招,且细细描摹出使剑的身形、动作,并与诗意相通,将武功打斗诗意化。
《鸣镝风云录》中,武林天骄檀羽冲有一套绝世神功叫“紫府神箫”。
对敌时,“每一招数都用一句唐诗为名,出招之时,也都暗合节拍”,并且要“先行培养自己的感情,待到兴会淋漓之际再行出招,方能收到上乘武功中‘心物合一,意兴神会’之妙。”请看三十三回他以“紫府神箫”
与西门牧野的一场较量:
(武林天骄吹起王之涣七绝《出塞》,)清冷激越的箫声,端的是有如“黄河之水天上来”,令人恍似被卷入激流急湍之中,饶是西门牧野那样精纯的内功,也是不禁心神为之一乱!..武林天骄刚刚吹到这首诗的第二句——一片孤城万仞山,..玉箫一挥,登时幻出了千重箫影,西门牧野发出的那股腥风给他吹散,碧森森的箫影反而把西门牧野的身形罩住。..箫声再起,从容地吹了一句曲调,这是诗中的第三句“羌笛何须怨杨柳”,音韵悠扬之中使出了纯妙的轻功,当真是有如柳絮轻飘、惊鸿掠水,箫声身法配合得妙到毫巅,西门牧野的大擒拿手法,连他的衣角都未沾着。
武林天骄缓缓地吹出了最后一句“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才把玉箫横胸一挡,这是一招绝妙的防御招数,内中暗藏着几个反击的后着。这一段武打场面描写、将武功、诗意、韵律融汇一体,神奇的武功与优美的唐诗、动听的音乐相铺相成,吟诵吹奏之间,轻挥曼步,杀招频起,于变幻莫测、杀机四伏的武功打斗中散发着迷人的书香气,读起来极具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