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梁羽生作品中的人物

 


  人物形象是文学艺术的对象主体。人物形象性格的生动与否,鲜明与否,直接关系着艺术作品的成败,有责任心有见识的作家都把塑造人物形象作为文学创作的首要任务。

  梁羽生创作武侠小说的态度极其认真,他非常注重在武侠小说中反映时代精神和创造典型人物。梁羽生认为,武侠小说虽然有武有侠,侠武并重,但“武”只是一种手段,“侠”才是真正目的,“侠”实际上应该高于“武”。他给“侠”下了定义,指出“侠”是正义的行为,是对大多数人有利的行为。据此,梁羽生认为,创作武侠小说也要反映时代精神和典型性,而具体做法是“集中社会下层人物的优良品质于一个具体的个性,使侠士成为正义、智慧、力量的化身,同时揭露反动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的腐败和暴虐,就是所谓的时代精神和典型性。”

  梁羽生是深受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熏陶的作家,他在武侠小说中塑造人物形象有着自己的审美标准。在价值取向上,梁羽生武侠小说的人物塑造有着强烈的道德色彩,务求人物形象的完美,重视人物形象的道德品质描述,人物非正即邪,正邪严格区分,而在作品的立意行文中抨击反面人物,歌颂英雄侠士为国家、为民族、为正义而勇于牺牲、前赴后继的献身精神。

  小说中,正面人物成了正义、智慧和力量的化身,具有健全、理想的人格,是中华民族之魂,而反面人物则凶恶狰狞,残忍自私;形成了鲜明对立的正反二极人物。

  按照英国著名小说理论家爱德华·摩根·福斯特的观点,梁羽生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基本上可归入“扁平人物”之列,即“按照一个简单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创造出来”,用一两句话便可将这种类型人物概括出来。

  “扁平人物”又可称之为类型人物,这在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演义》中表现得最为出色,如诸葛亮是“智”的化身,关羽是“义”的化身,刘备是“仁”的化身,张飞是“勇”的化身,曹操是“奸”的化身,等等。梁羽生武侠小说中的大多数人物形象亦是如此,要么为国为民,行侠江湖,要么祸国殃民,作恶多端。从整体上看,梁羽生武侠小说的人物形象不乏鲜明、生动,但性格单一、不复杂。其正面人物形象的确称得上高大、光辉,却不够真实、感人;其反面人物形象则无往而不恶,性格凝固,很少变化和流动,亦缺乏深层挖掘。

  梁羽生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虽然大体上分为正、反两极,属于既鲜明又单一的人物,但其中有些人物形象却包含了深广的社会内涵,性格中亦呈现出复杂、流动的一面。《江湖三女侠》中的反面人物年羹尧,小说既写出了他的英锐霸气、超人天赋,又写出了他为了功名利禄而鲜廉寡耻、忘恩负义,同时又写出了他作为一名政客的心狠手辣、残忍歹毒。小说通过他与少林圣僧、钟万堂、冯琳等人的关系变化,描绘出他的卑劣歹毒心理;通过他与雍正的关系变化,揭示出封建社会的君臣关系与政治黑暗;通过他与属下的关系变化,写出了世道人心的趋炎附势、落井下石。

  小说既写出了年羹尧的最终下场是“自作孽,不可活”,又告诉读者,他是封建制度的牺牲品。

  人物形象是梁羽生武侠小说整体艺术形象的核心,是支撑梁羽生武侠小说整体艺术结构框架的支柱,是一个美的艺术世界。为了全面清楚地认识这一艺术世界,我们不妨将梁羽生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划分为三组类型:风流俊雅的少侠,千姿百态的女侠,作恶多端的魔头。

  1.风流俊雅的少侠

  英俊、潇洒、风流、文雅的少侠形象,是梁羽生武侠小说人物形象的一大类型。几乎在他的每一部武侠小说中都有这一类型的人物,或者作为小说中的主人公,或者成为小说中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我们不用思索,就可开列出一长串名单:《还剑奇情录》中的陈玄机、上官天野,《萍踪侠影录》中的张丹枫、云重,《江湖三女侠》中的唐晓澜,《冰川天女传》和《云海玉弓缘》中的唐经天、金世遗,《狂侠·天骄·魔女》中的檀羽冲、华谷涵、耿照,《白发魔女传》中的卓一航,《牧野流星》中的孟华,《塞外奇侠传》中的杨云骢,《冰魄寒光剑》中的桂华生,《侠骨丹心》中的金逐流,《弹指惊雷》中的杨炎、齐世杰,《剑网尘丝》与《幻剑灵旗》中的卫天元、楚天舒,《女帝奇英传》中的李逸,《龙凤宝钗缘》中的段克邪,《鸣镝风云录》中的谷啸风、公孙璞,《瀚海雄风》中的李思南..

  小说中的众多的少侠形象,虽然所处的时代不同,但是,他们都是生活在动荡的、充满民族矛盾的历史环境中,经受着血与火的考验;他们侠气纵横,肝胆相照,为国为民,勇于献身;他们文武双全,书剑并重,威武中有着典雅文静的儒将风采,豪放中更有着文采飞扬的名士气质;他们能歌能哭,亦狂亦侠,既嫉恶如仇,又是多情种子,爱心始终如一,虽九死而不悔。他们虽然生活在武林社会和江湖社会之中,可是,他们的言语行动、文化心态,无一不打上中国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烙印。他们在江湖中所演出的一幕幕悲剧、喜剧,他们的爱情与恩怨,他们所追求和理想与反抗的现实,无一不富于时代色彩,无一不表现出中华民族的艰难历程。

  梁羽生武侠小说中众多的少侠形象,其共同特征在于:他们既是为国为民的大侠,又是文武双全的儒侠,同时又是狂放不羁、爱情专一的情侠。

  在众多的少侠形象中,《萍踪侠影录》中的张丹枫是作者塑造的一个十分成功的艺术形象。从人物表层来看,张丹枫是一个名士风流型的侠客,他既有着武士的粗豪气质,又有着文人的风采品性,侠气冲天,柔情似水。从人物深层去分析,张丹枫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理想人物。他有着中国古代哲人的深沉的忧患意识,并具体外化为一种对祖国和民族的兴灭继绝的感情。他虽是大明王朝的世仇后裔,却从心里骄傲地认定自己是中国人。他不计世仇,以国家社稷为重,以民生民瘼为怀,甘愿抛弃荣华富贵,奔波于塞北、中原之间,为中华民族竭尽全副精力。家世的惨痛使他以佯狂玩世来发泄内心的郁忿,情场的周折也曾令他忘性迷情,举止失措,然而在社会职责面前,他终能敛性自省,面对现实,面对人生,很有分寸地把握大局,处理一切。当时局稳定、新贵专权时,他又能审时度势,寄意山水,“独善其身”去了。从传统文化角度来评价,张丹枫无疑具备了完美的道德和健全的人格。

  《女帝奇英传》中的李逸,也是一个描写得十分出色的人物形象。李逸是唐皇室的后人,幼读经典,封建正统观念十分顽固,把天下看成李家的私有财产,对女人怀有偏见;然而,他又是一个本性正直、善良的侠士,是一个敢于面对现实的人。虽然怀有国仇家恨,可是,当他看到了国泰民安,他又十分佩服武则天,佩服之余又十分伤心泄气,伤心过后又有几分欣慰。面对国仇家恨和国富民强,他的心情十分复杂、矛盾。与此同时,他在感情上也多遭磨难。少年时的知己上官婉儿做了武则天的记室,使他十分悲伤、失望,武玄霜与他感情最深,恩情最重,可是她是武则天的侄女,国仇家恨迫使他忍痛挥剑斩断情丝。在他感情上最痛苦的时候,长孙璧救了他,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和长孙璧成了亲。婚后,他仍然忘不了武玄霜和上官婉儿,时时忍受着感情上的折磨。小说就是这样把偏见与明智、仇恨与情爱集于李逸一身,塑造出了多层次多侧面的少侠形象,而又以正直、善良、理智作为这一人物性格的基调。李逸这一人物形象的成功,在于其性格的复杂、矛盾和立体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不是类型化的“扁平人物”了,而是性格较为复杂的“圆形人物”,其性格不再凝固,而有了某些变化和流动。

  《冰川天女传》中的唐经天和金世遗也是塑造得较为成功的艺术形象。

  唐经天是天山剑派的少掌门,文才武功都是上上之选。他自幼生长在剑侠之家,从小就深受中国传统的侠义精神的熏染,长大后奉父命下天山行走江湖,所作所为皆出自一个“侠“字。金世遗则不然。他从小在苦水中泡大,染上麻风绝症,受到世人遗弃,被邪派高手毒龙尊者收养,在荒无人烟的蛇岛上长大,因此他痛恨世上所有的人,自己取名“金世遗”(即今世遗的谐音)。他走出蛇岛之后,一心与天下武林高手作对,行事全凭心意,不计后果,不问是非,公然宣称:“我本来就不是侠义道人士,”

  “我是专门领教侠义道本领的人。”

  唐经天丰神俊朗,一表人才,又喜穿白色衣服,犹如武林世界的“白马王子”。金世遗本来也是眉清目秀的少年,却偏偏运用内功使面上布满红云,手臂上长出疙瘩,如同一个形容丑怪、人见人怕的大麻风患者。

  唐经天练的是正宗功夫,奥妙无穷,百益无害;金世遗练的却是毒龙尊者的邪派武功,凶狠霸道,练到一定境界要走火入魔。两人功力虽然相差无几,但各自所练的武功却不可同日而语,以致最后金世遗没有天山派正宗内功相助,便会走火入魔而死。

  在小说中,唐经天和金世遗可以说是一对矛盾体,他们时而互相援手,时而又互相厮杀,并且又同时爱上了冰川天女,由此而产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爱情三角,引发了许多动人心魄的情节。

  在这一对矛盾体中,唐经天身佩长剑,出口成章,行为潇洒,其气质有着中国传统文人中名士派的洒脱;金世遗则举止怪僻,不合时宜,怪僻中又有着发自真情的坦率和对世俗偏见的反抗,犹如传统社会中的“狂人”。唐经天从其一出场,性格便基本凝固;金世遗的性格在书中是呈流动和变化的,这流动变化的指归是:邪→正,恶→善。金世遗在《冰川天女传》续集《云海玉弓缘》中,性格又有了新的发展。

  下面我们不妨引几个段落,来欣赏一下唐经天的名士风度和金世遗的狂人性格:

  《冰川天女传》第二回:

  忽听得一声轻轻的冷笑,一个峻峭的声音说道:“好!好威风!”陈天宇突觉微风飒然,一条人影从身旁窜过,陡然间忽觉身上一松,穴道忽然自解,只见昨日路上所遇的那少年书生(唐经天),笑吟吟的站在场中。

  崔云子瞪了那少年书生一眼,道:“阁下瞧不顺眼吗?”那少年书生道:“岂敢!江湖道上寻仇报复之事本极寻常,但这老儿却与我有点关系。”

  崔云子冷笑道:“江湖道上,为朋友两肋插刀,事情也属寻常。好吧,咱们少说闲话,你亮出兵器来,俺崔云子就空手接你几招。”那少年书生仰天打一个哈哈,道:“我尚未满师,师父有命,不许和人动手。”崔云子冷笑道:“那么就凭你这还未出道的雏儿的一句话,我就要给你卖交情,饶了这老儿吗?你是谁?师父是哪一位?”那少年书生一笑道:“谁要你放这老儿?这老儿也是我的仇人。”此言一出,崔云子不觉一怔,道:“原来俺会错意了,你也是他的仇人?”少年书生道:“是呀,我也是他的仇人。”崔云子又冷笑道:“那么算是你的造化,凭着你的武功,萧老儿一指就可以将你弹下冰谷。看在同仇的面上,待我先剁他四刀,然后再让你也剁一刀消消气。”那少年书生道:“不,我与他仇深似海,待我先报仇。”

  崔云子心中生气,想道:“这少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若非我将萧青峰捉获,你焉能报仇?居然还敢与我争先论后!”好奇心起,忍着气又问道:

  “你与他有什么仇?说我听听。”那少年道:“我昨日在路上遇着他们师徒,我问他徒弟讨口水喝,这老儿面上居然现出吝惜之色。好在他的徒弟给我。呜呼!口渴能致人于死,见死不救,此深仇之一也。今天晚间,这小哥本要请我与他同住帐篷,这老儿却不应允。我的帐篷破烂,给寒风刮了进来,几乎冻死。呜呼,致人于饥寒交迫之中,此深仇之二也!”

  崔云子勃然大怒,喝道:“胡说八道!你这厮居然敢拿老子消遣!”

  手起一刀,不斫萧青峰,却向那少年书生斫去。

  那少年书生“哎哟”一声,身形一歪,崔云子竟然没有斫中。只听得那少年书生又叫道:“你不向这老儿报仇,却来斫我,呜呼!有仇不报,反伤同仇之人,世间宁有是理哉?”崔云子气极,刷刷刷又是三刀。那少年书生道:“你既不报,那就让我先动手吧。我未满师,师父不准我拿刀弄剑,用暗器大约还可以。”身躯乱颤,避开崔云子的连环刀斩,陡然把手一扬,几道细若游丝的金色光芒,忽地向萧青峰飞去。萧青峰给点了穴道,不能转动,避无可避,少年书生所发的金针暗器,全都射入萧青峰的皮肉。

  却说萧青峰给那少年一把金针穿衣入骨,刹那间也惊骇之极,不意骤然之间,体内忽感一阵清凉,气血流动,不但穴道已解,而且扭曲的经脉似乎也已恢复正常,麻痹的关节,亦己能够活动,不觉又惊又喜。

  《冰川天女传》第十九回:

  .. 金世遗忽道:“这里有我一位朋友,咱们去访一访他。”..

  两人随着金世遗走,走到了一家朱漆大门的人家。金世遗唤了几声,没人答应,也不知他用什么手法,那门一下子就给他弄开,里面走出了一个少年。

  这少年身穿对襟描金马褂,领上围着一条狐皮披肩,举止安详,的确是大家子弟风度。冰川天女暗暗诧异:金世遗竟有这般朋友。这少年看了他们一眼,对着这些突如其来的客人虽感诧异,却也并不现诸声色。只见他迎着金世遗双拳一拱,微笑道:“素不相识,不知兄台何事过访?”冰川天女吃了一惊,想不到金世遗此来又是胡闹。

  金世遗道:“我来拜访唐二先生,谁要见你?”冰川天女心头一动:

  唐二先生,此名好熟。正在思索,只听得那少年又说:“先祖已去世多年,等不及阁下了。”金世遗说:“什么,唐二先生己去世了?真可惜呀真可惜呀!嗯,那你还有什么长辈?”那少年道:“我祖父伯叔均已弃世,无人招待你了。”金世遗道:“岂有此理!你长一辈的男男女女都死绝了吗?”

  那少年虽有教养,至此亦不禁愠怒,说道:“我长一辈只有姑姑还在,她年老多病,己有好几年不出户了。”金世遗道:“好,那就请你姑姑出来!”

  那少年想不到金世遗如此不通情理,冷冷说道:“前年冒川生老伯来探望姑姑,姑姑也没有出迎。她实是年老多病,并非有意慢客。阁下尊姓大名,请予赐示,待在下转禀姑姑,说你来过便是。小弟不远送了。”双拳一拱,摆出了送客的姿态。

  只见金世遗面色一变,道:“你是要逐客了?”那少年道:“不敢,不敢,请谅,请谅!”双手张开,仍然摆出送客的姿态。金世遗磔磔一笑,突然伸手在面上一抹。那少年骤见金世遗的面上突然变得浮肿,现出红云,手臂上又长出疙瘩,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你,你!”金世遗“呸”

  的一口唾涎,唾在那少年的华服上,双手一送,把那少年重重的摔了一个筋斗,哈哈大笑道:“你要送客,我偏不走,唐老太婆,看你出不出来!”

  2.千姿百态的女侠

  少女,在文坛上历来是引人注目的角色,在江湖世界里,女侠形象更备受读者的青睐和关注。梁羽生武侠小说中的女侠形象亦是千姿百态,各逞风流。

  在整体上来看,梁羽生武侠小说中的女侠形象,有理想,有热血,有柔情,有刚肠,有武艺,有性格,她们或举止文雅,表现出彬彬有礼的大家闺秀的风度;或嫉恶如仇,表现出忧国忧民的高尚的理想情操;或我行我素,表现出不畏人言、不拘礼仪的反抗世俗偏见的英雄本色;或生死相依,表现出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炽热情感。

  这些青年女侠尽管在出身、经历乃至性格方面有种种的不同,但她们却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即相貌美丽、武艺高强、柔婉痴情。这是她们的共性,也是这些女侠在小说中牵动人心的地方。我们可以把梁羽生武侠小说中的女侠分成几组类型来阐述,即:淑女型、魔女型、痴女型。

  淑女型淑女型女侠,在梁羽生武侠小说中是指知书达理、举止适度、有教养、有身分的女侠,如《冰川天女传》中的桂冰娥,《女帝奇英传》中的武玄霜,《萍踪侠影录》中的云蕾,《江湖三女侠》中的吕四娘、冯瑛,《七剑下天山》中的冒浣莲、易兰珠,《弹指惊雷》中的冷冰儿,《幻剑灵旗》中的姜雪君,《龙凤宝钗缘》中的红线,《鸣镝风云录》中的韩佩瑛等。这些女侠,或是皇亲国戚,为金枝玉叶;或出身贵族显宦、书香门第,是大家闺秀;或生长于盖世名侠之家,为名门千金。她们温文尔雅,沉静寡言,举止有礼有节,办事循规蹈矩。在处理重大问题时,她们往往顾大体,识大局,言行有着理性的节制,很少任性而为。面对凶恶的敌人时,她们又能一反常态,犹如雄狮一般,决不手软。她们既是闺阁千金,又是江湖女侠,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文雅中焕发英姿,柔弱中透出刚强。

  她们对爱情既坚贞不移,又不失理性分寸。如《冰川天女传》中的桂冰娥,她初入江湖社会,便爱上了天山派少掌门唐经天。当她目睹唐经天和别的少女在一起时,她误以为唐经天背叛了爱情。她此时虽然肝肠寸断,悲愤欲绝,但只是自怨自艾,一走了之,而没有挺身指责唐经天,或施展手段与别人抢夺所爱,因为身分和教养决不会允许她如此。《女帝奇英传》中的武玄霜,深爱李逸,但她看见上官婉儿、长孙璧对李逸的痴情之后,毅然强压住心中的情感,甘愿牺牲自己的爱情,成全别人,表现出一种道德理性。《萍踪侠影录》中的云蕾,与张丹枫心心相印,可是父亲要她与张丹枫断绝来往时,她心中虽是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唯父命是听,忍痛割爱,而丝毫没有想到反抗。此外,冷冰儿、姜雪君、红线、韩佩瑛等人在爱情上都遇到挫折,却又都能用理性道德去处理,方寸虽乱,举止不乱。

  在小说中,淑女型女侠的身段、相貌总是被作者反复渲染,不厌其烦地加以描绘。作者采用各种叙述角度,或通过书中人物的眼睛,或通过书中人物的嘴巴,或与其他女侠比较,或作者干脆在书中现身说法加以描述。如《女帝奇英传》第四回中武玄霜的出场亮相:..就在此时,但听得一片银铃似的笑声从桃花林里飘出来。众人眼睛蓦地一亮,只见桃花林中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湖水碧色的绉纱衣裳,白绫束腰,凤簪镇发,秋水为神,伊人似玉,长眉入鬓,体态轻盈,手执桃枝,宛如仙子凌波,踏在满是落花的地上,缓缓而出。毒观音素来以美艳自负,见了这个少女,亦不禁自惭形秽。而且那少女不但美到极点,眉宇之间还隐隐有一股令人震慑的英气。这霎那间,两大魔头都怔着,毒观音笑不出口,恶行者骂不出声。美貌与正气不仅能震住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而且能惊呆千军万马,请看《冰川天女传》第十一回:....忽听得一阵琴声,随着天风悠扬飘下,山高入云,杳不见人,琴声却是清脆可听。三千军士,过百英豪,个个惊愕,心中想道:莫非这是仙女显灵,独立峰巅,鼓琴作战?....

  只见白雪皑皑的峰巅,倏的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一身湖水色的衣裳,系着大幅丝巾,青山眉黛,素裹红装,颜色鲜明,雪映仙姿,更显得风华绝代。..这霎那间,个个抬头,凝视静坐,峡谷之中虽有千军万马,却几乎连一根针跌到地下都听得见响。

  冰川天女来得之快,简直无法形容,在下面看上去,但只见裙带飘飘,恍若青女素娥御风而降,眨眼之间已到了山腰。

  清军个个吃惊,人人错愕,只见冰川天女笑靥生春,已是迫近阵前,想不到这样一位美若天仙的小娇娘,手底却是如此狠辣,而且冰川天女自然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尊贵神情。面对着这样一位貌美如花而武功又深不可测的女子,弓箭手竟然不敢放箭,钩镰手也举不起钩镰枪。

  美目流盼,明艳照人,娉婷仙姿,弱不经风,而武功却又深不可测,出入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使无数江湖豪客相形见绌,柔弱胜刚强,脂粉胜须眉。梁羽生在各部小说中,对此情境不断渲染,反复描绘,足见作者对淑女型女侠的偏爱。

  魔女型魔女型女侠,在梁羽生武侠小说中是指那些任性而为、不顾礼俗、行事不计后果、不问曲直、我行我素的巾帼丈夫。这类女侠或为怪侠弟子,举止迥异常人;或为魔头之女,另有自己的处世原则和是非观;或为山寨大王,是小一统天下的主宰。她们容貌美艳,武功高超,极富心机,性格又极端偏激,往往做出一些不被世人理解以及不合世俗规范的举动。

  《白发魔女传》中号称“玉罗刹”的练霓裳与武当派弟子卓一航相爱,遭到武当派众弟子的一致反对,认为玉罗刹出身不洁,身分不配,二人不能结合。然而,玉罗刹却置种种反对于不顾,单人只剑独上武当山,一人面对整个武当派,公然向整个武当剑派宣战,并刺伤了许多武当派弟子,自己也负伤下山。她误认为卓一航背叛了爱情,一夜之间,伤心所致,满头青丝尽为白霜,成为“白发魔女”;悲愤之下,远走边荒,发誓再也不见卓一航。结果,无论卓一航如何忏悔、寻找,她始终不与他会面,性格偏激,一至于此。《云海玉弓缘》中的厉胜男,是江湖魔头厉抗天的后人,她从心底爱上了毒龙尊者的徒弟金世遗。为了得到金世遗的爱,她竟用毒药迷昏了金世遗的心上人谷之华,迫使金世遗接受与自己成亲的条件来换取救谷之华的解药,并不惜用“天魔解体大法”损伤身心来增强功力以击败天山派掌门唐晓澜,从而取得“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头。厉胜男为此付出了代价,她死了,却是心满意足地死了,因为她在死前既成了天下第一高手,又得到了金世遗的爱。厉姑娘的性格是偏激的,然而又是洒脱的,她奉行的人生观是:我不后悔,因为我曾拥有过。《剑网尘丝》与《幻剑灵旗》中的上官飞凤,为了获得卫天元的爱情,施展各种手段。她一面与卫天元的心上人姜雪君达成协议,使姜雪君得报杀父之仇,迫使姜雪君感恩,伪装自杀身亡,使卫天元对姜绝望,自己则乘虚而入,移花接木地换取了卫天元的爱心;另一方面,她又设计让痴爱卫天元的齐淑玉和楚天舒在一起疗伤,使二人日久生情,从而有效地转移了情敌的感情。上官飞凤为了得到心上人的爱,绞尽脑汁,甚至忍心伤害姜雪君的感情,其言行举止违背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传统戒条,与中国传统的道德规范全不相同。

  魔女型女侠还有一个特点,即手段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令人闻风胆寒,所以方配称一“魔”字。《白发魔女传》中玉罗刹要从俘虏口中问出真情,她满面春风地向俘虏施展辣手,令对方痛苦万状,求生不得,求生不能,乖乖供出一切。《云海玉弓缘》有一段厉胜男向孟神通复仇的描写:

  孟神通仰天大笑,忽觉真气涣散,腹痛如绞。就在此时,突然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孟老贼,现在轮到我和你算帐了!四十三条人命,廿余年的血海深仇,这笔帐该如何算法?你自己说吧!”声音充满怨毒,饶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听了这个讨命的怨毒之声,也自不禁心头颤栗。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厉胜男。

  孟神通回过头来,说道:“厉姑娘,你苦心孤诣,蓄意报仇,老夫好生佩服!我杀了你的一家,只有一条性命抵偿,你要拿就拿去吧!”忽地身形一晃,自行迎上前去!

  厉胜男早有准备,把手中所持的喷筒对准孟神通一按,一团烟雾疾喷出来。孟神通大叫一声,跃起三丈来高。说时迟,那时快,厉胜男又飞出一条五色斑斓的彩带,要缠他的双足。

  孟神通头下脚上,倒冲下来,执着彩带一撕。哪料这条带上满插毒针,登时在孟神通的掌心上刺穿了无数小孔,彩带本身又是十几种毒蛇的蛇皮所制成的,在毒蛇液中浸泡,毒性可以见血封喉。孟神通犹如受了伤的野兽一般,狂嗥怒吼,全身三十六道大穴,尽都麻痒非常!

  原来厉胜男从西门牧野那儿取回了《百毒真经》之后,己配制了“真经”中两种最厉害的毒药,一样是喷筒所喷发的“五毒散”,另一样就是这条“蛇牙索”。这两件秘密武器使将出来,即使孟神通未曾受伤,也自难当,何况他现在真气涣散,事先又未曾留意防备!

  孟神通双眼圆睁,叫道:“好呀!你这小妞儿的报仇手段,此老夫还狠!”猛地嚼碎舌头,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这般令人瞠目结舌的狠毒手段,如此血淋淋的复仇场面,真如一幅“魔女复仇图”,采用这种行为方式来达到复仇目的的只能是魔女型女侠。这种行为方式中,既含有魔女的心机,又有着魔女的狠辣。

  在梁羽生系列武侠小说中,赫然以“魔女”二字冠以书名的有两部:

  一部是《白发魔女传》,一部是《狂侠·天骄·魔女》。前者魔女是指玉罗刹,后者魔女是指柳清瑶。玉罗刹性格偏激,心狠手辣,敢做敢为,号称“魔女”,名副其实;柳清瑶在小说中刚出场也被描写为“嫉恶如仇,心狠手辣,江湖上称为魔女”。但在以后的情节中,她对麻大哈、完颜长之、沙衍流、宇文化及等魔头屡示宽容,尤其对师兄公孙奇更是姑息养奸,顾前虑后,缺乏果断和决心,全不像“魔女”所为。按其身分、教养和性情,柳清瑶不应归属魔女型,而应划入淑女型。

  魔女型女侠与女魔头(如《女帝奇英传》中的毒观音、《龙凤宝钗缘》中的史朝英、《幻剑灵旗》中的穆欣欣、穆好好等)有着本质的不同。魔女型女侠在书中虽然经常被正派侠义道称为“妖女”、“魔女”,行为不为人们所理解,但她们一不会为了名利出卖良心,二不会欺凌弱小,残害无辜。她们尽管性格怪僻,不受礼仪约束,但骨子里还是侠肝义胆、凛然正气。女魔头则不然,她们往往成为江湖公害,为了自己的利益,丧尽天良,无所不用其极。魔女型女侠的出格行为只是对世俗偏见的反抗,其采用的方法略有“犯规”,可以理解,值得同情;而女魔头则是对人间正义和人性良知进行践踏,罪不可赦。

  痴女型 在梁羽生系列武侠小说中,痴女型女侠的性格较为单一(仅就“痴情”而言),人数也较少。痴女型女侠是以“爱”为性格基调,整个生命都是以“爱”维持的,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因此,痴女型女侠又可称之为“情侠”。

  淑女型女侠也十分痴情,但在她们的身体里,爱情的火焰是有一定“度”数的,绝不会毫无节制地蔓延,即使她们爱得死去活来,也不会失去理性约束,她们的言行举止仍是合规中矩的。

  魔女型女侠同样也是美丽多情的女郎,她们为了得到爱往往不择手段,用尽智谋,不惜挺身反抗整个社会的世俗偏见,不惜伤害别人的感情,但她们绝不以死殉情。

  痴女型女侠则不然,她们重爱情远重于自己的生命和世间的一切,对她们来说,与其得不到心上人的爱,不如让她们去死。《还剑奇情录》中,云素素爱上了同父异母的哥哥陈玄机,当她得知真情后,深感爱情无望,痛不欲生,竟坠崖身亡。《女帝奇英传》中长孙璧爱上了少侠李逸,她惟恐失去李逸的爱情,她愿意与李逸同生共死,愿意用生命来保卫这爱情,而绝不能失去这爱情,绝不能容忍别人从她手中夺走李逸。她的爱情犹如一团熊熊点燃的烈火,她为此而冲动、迷狂。爱情之火一旦熄灭,她的生命也将不复存在。

  《还剑奇情录》中陈玄机说过一段话,可以作为痴女型女侠的性格写照。陈玄机说:“情是何物?那就是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更不要说计较什么成败荣辱了!那是以心换心,在形骸上是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任教地裂山崩,风云变色,这挚爱真情总不能为外物所移!”(第九章)

  3.祸国殃民的魔头

  在梁羽生系列武侠小说中,还有一部分朝廷鹰犬和武林败类的形象。

  这些人有《七剑下天山》中的楚昭南,《江湖三女侠》中的了因和尚、年羹尧,《女帝奇英传》中的天恶道人、毒观音,《云海玉弓缘》中的孟神通,《狂侠·天骄·魔女》中的公孙奇、柳元甲、神驼乙休,《鸣镝风云录》中的西门牧野、厉擒龙、车卫、任天吾,《风·云·雷·电》中的完颜长之,《还剑奇情录》中的云舞阳,《联剑风云录》中的乔北溟,《侠骨丹心》中的史白都、文道庄、欧阳坚,《风雷震九洲》中的叶凌风,《牧野流星》中的洞冥子,《弹指惊雷》中的杨牧、段剑青,《剑网尘丝》中的徐中岳、穆志遥,《幻剑灵旗》中的白驼山主、穆欣欣、穆好好,《瀚海雄风》中的龙象法王、阳天雷,《冰川天女传》中的血神子、董太清,等等。

  这些人大多性格残暴,心狠手辣,为非作歹,祸害江湖,是一群反面人物形象。

  这些人中有许多人武艺高强,在江湖上很有势力和影响,称得上是武林中的一派宗师。

  这些人大多练的是邪派武功,出手极为凶狠霸道,完全违背了中华武术的重武尚德的精神。

  这些人心机百出,诡计多端,见利忘义,滥杀无辜,其言行举止既不合乎中国传统道德规范,也违犯了江湖规矩。

  这些人大多贪图名利,丧失气节,丧失人格,他们或为了争夺武林秘籍,不惜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或为了名誉地位,投靠皇家官府为奴,残杀武林同道;或追求个人利益,勾结外族入侵,出卖祖国和同胞。

  这些人物形象一般为“扁平人物”,或称之为类型化人物,其性格较为单一,“邪恶”二字几乎涵盖了这些人物的整个性格,他们在小说中的全部内心世界、全部外表言行,几乎都可看作“邪恶”的真实记录。

  这些恶人的下场都很惨,他们一生都在作恶,恶贯满盈,终究有报!

  小说通过他们的言行和结局告诉人们:正义必定战胜邪恶!自作孽,不可活,恶有恶报。

  这些魔头中大多数人一直到死都未曾悔改,但也有一些人在临死前终于天良发现,忏悔罪行。如《幻剑灵旗》中的天璇道人,《狂侠·天骄·魔女》中的公孙奇等。还有一些人在行恶过程中被侠义道征服或感化,晚年退出江湖,潜心习武,成为武林一代宗师,如《冰川天女传》中提到的毒龙尊者,《云海玉弓缘》中提到的乔北溟等。

  这些魔头中,虽然大多数人性格单一,但也有个别例外,性格较为复杂。本章前文提到的年羹尧便是一例。另外,《云海玉弓缘》中的孟神通也值得一谈。就性格基调而言,孟神通无疑是一大恶人,是江湖上的公害。

  他为了得到乔北溟的武功秘籍,竟然杀害了厉胜男一家四十三条人命,并在江湖上屡屡掀起风波,残害无辜,勾结大内卫士,剿灭武林义士,实属罪大恶极;但另一方面,孟神通又是一条汉子,他从不向任何敌对势力低头,永远傲视一切,即使天下人都与他作对,他都毫无惧色。他勾结清廷,但决不肯成为清廷的奴才,供他们驱使,而是有相当的独立性,连大内总管也不放在眼中。他一生酷爱武术,一心想成为武林至尊,公然向天下第一高手唐晓澜挑战,虽自以为凶多吉少,亦毅然前往赴约。他在女儿谷之华面前表现出一种强烈的父爱,为了保护女儿,他竟然对朝廷命官、宫廷侍卫大打出手。他依照“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原则处世,当看见大内总管寇方皋企图连他一起除去时,十分愤怒,大叫:“好呀,我姓孟的做了一世恶事,今天杀了你,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使出九重修罗阴煞功杀了寇方皋。孟神通杀人如麻,自己也很有胆气,决不怕死,在书中他是这样结束生命的:

  孟神通在血泊之中挣扎,忽地坐了起来,拔出宝剑,一声狞笑,叫道:

  “这条性命偿还给你,但却不能由你动手!”宝剑一横,一颗头颅登时飞了出去!

  死得罪有应得,死得又是这般惨烈,这般豪气惊人!难怪连无日不以复仇为念的厉胜男见了,“也自不禁目瞪口呆,为之心悸!”孟神通是一代恶人,又是一代枭雄。难怪他的弟子姬晓风在他死后竟然不信,仍忠心于他,到处寻找他。

  《还剑奇情录》中的云舞阳也是一个较为复杂的魔君。书中既写出他工于心机,贪图虚名,为了成为天下第一剑客而不择手段,居心阴毒;又写出他疼爱女儿,愧对前妻,时时表现出忏悔、负罪之感。尤其是朱元璋要他卖友求荣时,他更能分清是非,不为利用,表现出一定的豪侠之风。

  更可贵的是,在女儿面前能直言不讳地诉说自己的过错;在陈玄机遇险时,他又能不惜身负重伤出手相救。云舞阳是一个正邪交融的多面体人物。

  《鸣镝风云录》中的厉擒龙和车卫也是正邪混合于一身的人物。厉、车二人之所以被江湖上称为“魔头”,是因为他们练的是邪派功夫,凶狠霸道。此外,他们出手狠辣,毫不留情,喜怒无常,率性行事,江湖上黑白两道人物均不敢得罪他们。但是,厉擒龙和车卫又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言出如山,极重信诺,在大是大非面前绝不糊涂,尤其是在和强敌争斗之时,更是临危不惧,大义凛然,完全是一派武林宗师的风度。厉擒龙和车卫这两个魔头也不是“扁平人物”,而是“圆形人物”,是由正反两极组合而成的双重性格的人物。在他们身上,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有正的一面,也有邪的一面,有美的一面,也有丑的一面。正如刘再复先生所说:“每个人的性格,就是一个构造独特的世界,都自成一个有机的系统,形成这个系统的各种元素都有自己的排列方式和组合方式。但是,任何一个人,不管性格多么复杂,都是相反两极所构成的。”(《性格组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