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有情妖女的胜利——议《云海玉弓缘》

 


  《云海玉弓缘》是《冰川天女传》的姊妹编,全书共分五十二回,约七十万言,是梁羽生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书叙武林邪派高手孟神通为抢夺乔北溟生前的武功秘籍,纠合使毒高手西门牧野血洗了厉家庄。厉家数十口人中,只有厉胜男母女得以幸免。

  厉胜男为报血海深仇,夜探孟家庄,巧遇金世遗,心萌爱意。金世遗偶遇谷之华,得知谷是吕四娘的传人,十分敬慕。不料谷之华却是孟神通的女儿,在邙山派师祖独臂神尼五十周年忌辰之日,邙山派掌门曹锦儿揭露了谷之华的身世,将其逐出门墙。金世遗为谷之华愤愤不平,二人互生爱意。

  金世遗为报答厉胜男的救命之恩,答应助她报仇。二人相约出海,寻求乔北溟的武功秘籍。在海外,二人历经险阻,终于寻到了这部秘籍。此时,孟神通突然出现,抢走了半部秘籍。三年后,孟神通自恃武功,向天下武林公然挑战;西门牧野则勾结清廷,欲诛尽天下豪杰。正当西门牧野开庆功会之际,金世遗、厉胜男以及孟神通先后杀到,厉胜男乘乱杀死了西门牧野。天下第一高手唐晓澜与孟神通相约比武,惊动了整个武林。比武到紧急关头,厉胜男突然出手将重伤的孟神通杀死,报了大仇。金世遗思念谷之华,厉胜男怨恨而去。厉胜男在谷之华接任邙山派掌门的大典上,借庆贺之名毒昏谷之华,之后,又向天山派挑战。唐晓澜与厉胜男较技,危急关头,金世遗及时赶到,避免了一场惨祸。厉胜男乘金世遗为谷之华乞求解药之机,提出与金成婚。金世遗考虑再三,终于答应。新婚之夜,厉胜男终因在较技中使用了“天魔解体大法”而死在金世遗怀中。厉胜男死后,金世遗面对厉辛酸的痴情,从内心深处发出了对她的呼唤和爱慕。他用厉胜男的解药救愈了谷之华,回转天山,怀着永难弥合的心灵创伤立下了“爱妻厉胜男之墓”的石碑。

  《云海玉弓缘》是一部重“虚”不重“实”的小说,那茫茫的大海,奇异的火山,海外的蛇岛,怪诞的野人,神秘的武功秘籍,等等,与梁羽生整体作品的“追求历史的真实性,讲现实主义”的写实风格大异其趣。

  《云海玉弓缘》是一部“邪”书:邪派人物作书中的主人公,邪派武功战胜正派武功,邪派人物比正派人物形象、生动、可爱。

  《云海玉弓缘》又是一部爱情大悲剧。为了爱情,机关算尽,三角恋爱,三颗痴心。生前得到人,却是得不到心;死后心心相印,对方已香消玉殒,只剩得一份真情,怅恨终生!

  正邪交锋

  正邪不两立,邪不胜正,正必压邪——这是梁羽生武侠小说的一贯倾向和创作导向。梁氏认为,武侠小说要有武有侠,武是手段,侠是目的,侠是重要的,武是次要的。这一认识,也就成为梁羽武侠小说创作的基调。

  我们前面说过,《云海玉弓缘》属于作者“变格”的作品,此书对于“邪不胜正”这一创作范畴有所突破。

  在《云海玉弓缘》这部小说中,正邪之间大的交锋共有四次:

  第一次,在邙山之上,邙山派师祖独臂神尼忌辰五十周年之际,在吕四娘坟地边,以邙山派掌门曹锦儿为首的正派侠义道与邪派人物金世遗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第二次,还是在邙山之上,还是在邙山派师祖独臂神尼忌辰之日,以少林寺方丈痛禅上人和峨眉派掌门金光大师为代表的正派侠义道与以孟神通为首的邪派黑道人物展开又一次交锋。

  第三次,比武的地点是中土的佛门宝刹及武林圣地少林寺旁边不远之处的一块平地——千嶂坪,交战的正邪两派代表分别是天山派的掌门人唐晓澜和邪派第一高手孟神通。

  第四次的正邪交锋,是在风景秀丽、武林中人人敬仰的领袖天下武林的圣地天山之巅,行事邪僻的“妖女”厉胜男公然向有天下第一高手之称的天山派大掌门唐晓澜提出挑战。

  这四次交锋的结果呢?

  第一次,金世遗嘲弄了固执己见的曹锦儿,却又在邙山派遭逆徒灭法和尚捣乱之际,出手相救。

  第二次,由于西门牧野的半路杀出,正邪两派均损失惨重,但在双方交战的整个过程中,孟神通自始至终占尽了上风。

  第三次交锋时,由于大内总管寇方皋试图消灭武林中的一切异己,安置炸药,比武双方在决生死、定存亡的关键时刻停止比赛,阵脚大乱。但就正邪两派代表唐晓澜和孟神通来说,则是势均力敌,胜负未分。

  第四次正邪交战,厉胜男在天下群雄面前,用师祖乔北溟生前创立的武功,使正派第一高手唐晓澜输得心服口服,为乔北溟一雪三百年前败给张丹枫的耻辱!

  四次正邪交锋,正派是三负一和,邪派是三胜一和!梁羽生“邪不胜正,正必压邪”创作导向在这部书中没有起作用。

  正邪不两立。正与邪就如同“水火不能相容,冰炭不能同器”一般;然而,在《云海玉弓缘》这部书中,梁氏的这种创作指导思想却没有得到完全的体现。

  梁羽生在小说中是认为正邪有区别的,他说:

  ..原来正邪的分别,固然是由于行为的判断,但在内功的修习上,两派所走的路子也极不相同。正派的内功,讲究的是纯正和平,内功越深,对自己的益处越大。邪派的内功讲究的是凶残猛厉,所谓“残”乃是一动便能令人伤残;所谓“厉”乃是伤人于无声无息之间,有如鬼魅附身,无法解脱;所以邪派的内功常比正派的内功易于速成,但内功越练得高深,对自己便越有害,所谓“走火入魔”,便是其中之一。

  但是,小说中作者又借藏灵上人和金世遗之间的对话,表达了正邪并非势不两立的看法:

  藏灵上人道:“尊师武功虽然厉害,但他最多能够消除邪派内功留给己身的祸患,他能够将正邪两派融会贯通,练成一种非耶非正,而又超出正邪两派之上的内功么?”

  金世遗冷笑道:“若练到这种境界,那已经是超凡入圣,压倒古往今来任何一位武学大师了!”

  “非邪非正”,“正邪两派融会贯通”便能“超凡入圣”,“压倒古往今来任何一位武学大师”,这种看法是梁羽生的“新”观念,也是《云海玉弓缘》一书的创作基调。沿着这种创作思路所完成的《云海玉弓缘》,自然表现出独特的风格和魅力。

  三大魔头

  正、邪、恶三者之间的相互对立和相互交融,构成了《云海玉弓缘》一书的整体色调。所谓“正”,即是指中国传统的侠义精神,包括讲信义、守诺言、扶危济困、反抗强暴等,并进而升华为忧国忧民。所谓“邪”是指行事怪僻,不合常理,不可理解,往往与武林规范和社会道德相违背。

  至于“恶”,则是指凶狠残忍、危害社会、祸乱江湖的行径。

  《云海玉弓缘》一书的主角可以说是三个人,即小说中所说的三大魔头——金世遗、厉胜男、孟神通。三大魔头中,每个人的性格和行为都有正、邪、恶的成分,只是各自所占的比重不同,因而就产生了清浊之分,高下之别、好坏之异。

  金世遗是小说中的一个怪人物,取名金世遗,即意为“今世遗”,是对世间势利和压迫的激愤与反抗。金世遗幼年是个麻风病患者,遭到世人的嫌弃。后来,毒龙尊者将他带到海外养大,并传给他一身武功。身世的坎坷和高超的武艺,使他既自暴自弃,又孤芳自赏,造成了他我行我素、独往独来、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基本性格。他闯入江湖之后,专找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的麻烦,一味与正派高手过不去,行为极不近人情,被人称作“毒手疯丐”。这一人物虽然“邪乎”得厉害,但在小说中,他却又是一块可以琢磨成器的璞玉。他表面上毫不关心世事,至阴至冷,内心深处却是至诚至热,侠义心肠。为了沿海生灵,他飘洋过海去蛇岛阻止火山爆发;为了救出李沁梅,他舍生忘死夜探孟家庄;谷之华被无端逐出邙山派,他愤愤不平,为之伸张正义;孟神通公然扰乱江湖,他暗中出手,处处维护侠义道。金世遗的行事和性格,正如他自己所说:“做人但求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理得旁人说些什么!我被人称为毒手疯丐,把我当作无恶不作的魔头,但我自问并没有杀过好人,也没有做过大奸大恶之事,我便仍然我行我素,根本就不理会别人是看轻我还是看重我。”

  这就是小说中的金世遗,亦正亦邪、亦幻亦真的金世遗。正的一面,使人感到其性格中有一种独特的坦率和真诚,有一种古道热肠、舍身取义的侠士品格。邪的一面,令人觉得他行为古怪,至阴至冷,但在至阴至冷的表层下,又能体会到他对自己坎坷身世的反思、对世俗的激愤和性格中的旷达不羁。幻的一面,让人怀疑这一人物性格是否存在,是否有正邪两极差距如此之大而又能容纳一体的人物品性,是否有如此危步于道德的钢丝绳上而又能岌岌乎不失其坠的人物形象。真的一面,更让人充分地体验到人的内心世界的矛盾和复杂。

  厉胜男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也是另一位不容于正派的所谓的魔头。

  厉胜男是厉家庄惨案中的幸存者,在她的肩上承担着与生俱来的两大使命——寻找乔北溟的武功秘籍和向孟神通、西门牧野复仇。小说中的厉胜男虽然行事极为邪僻,诡谲多诈,机心百出,令人防不胜防,而且从表面看来,她与金世遗的遭遇之奇、身世之苦、行为之僻、用情之专都极为相似,只是在程度上更深一层而已,但是,就这一人物实质而言,她的所作所为都是竭尽全力地尽自己应尽的伦理义务——寻找先辈的武功秘籍和为家人复仇,其性格的深层处浸透着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

  厉胜男性格坚毅而又顽强,做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了做成某一件事,她可以不论曲直,不择手段,不顾后果,不计生死,必欲得到而甘心。

  这种行为的怪诞和性格的极端,表明梁羽生在塑造这一人物形象时,已将其性格内质和精神品质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放大和夸张,其放大和夸张的幅度明显地超越了现实生活所允许的范围,从而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尽快地对人物性格有明确的把握,以期获得较为鲜明的印象。

  小说中真正的大魔头是孟神通。在这一人物的性格因素中,恶的成分无疑占据了极大的比重,以至使他成为江湖中血债累累的恶魔。孟神通视人命为儿戏,杀人如草芥,他一生中杀了多少人,连他自己也算不清!当丐帮第十九代帮主翼仲牟欲为师兄丐帮第十七代帮主周骥报仇,向他质问时,孟神通竟淡淡地回答:“丧生在老夫手下的英雄好汉不计其数,你提的是哪一桩?”随即哈哈笑道:“不错不错,是有这桩事情。是我做的,绝不抵赖,翼帮主,你待如何?”言语之中竟将人命关天的大事丝毫不放在心上。但是,邪恶的孟神通也有善良的一面,那就是强烈的父爱。女儿谷之华要他向侠义道赔罪、退出武林、交出武功秘籍,他伤心到了极点,愤怒,狂笑,可是当谷之华说出只要他答应了,自己可以和他永不分开的话,此时——

  孟神通刚才正像一只疯狂的野兽,但谷之华的这番话,却像是最高明的驯兽师手中的鞭子,登时令得孟神通平静下来,也像他女儿一样,眼眶中满是泪水!

  面前站着的是他唯一的骨肉之亲,他想起了去世的爱妻,想起了过去多年别人所不知道的他内心的寂寞。女儿愿意侍奉他终生,与他一同逍遥世外,这不正是自己的愿望?难道还不值得为此而牺牲武林霸主的尊荣?

  这时他一片惘然,思如潮涌..

  父女之情虽然最终敌不过他称霸武林的野心,但一席话竟让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热泪盈眶,思绪如潮,足以证明女儿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以及他对谷之华爱的程度。

  就人物性格比较而言,三个魔头中,孟神通的性格较为凝固、单一,金世遗和厉胜男则呈现出一定的流动性和变化。金世遗的性格内质偏于“正”,孟神通的性格内质偏于“恶”,厉胜男的性格内质则更偏于“邪”,而且比金、孟二人的性格更加复杂、深刻。

  梁羽生在塑造三大魔头的人物形象时,对其性格因素都作了相应的放大和夸张,以突出其怪诞、邪僻和不合常理。这种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法犹如中国“画意不画形”的写意画的创作。宋代欧阳修在谈到这种画法技巧时言道:“善言画者,多云鬼神易为工,以谓画以形似为难。鬼神,人不见也,然至其阴戚惨淡、变化超腾而穷奇极怪,使人见辄惊绝,及徐而定视,则千状万态,笔简而足,是亦不为难哉!”(《欧阳文忠公集》)在文学史上,重神似不重形似,历来就是文学创作的一种美学思想。运用这一美学思想进行创作并塑造出不朽的文学形象,这在中外文学名著中并不少见,如安东尼奥、夏洛克、高老头、唐·吉诃德、卡西莫多、基度山伯爵、曹操、诸葛亮、关羽、刘备、武松、李逵等。由此可见,对人物性格或性格中的某一方面进行夸张的描写,这是一种不同于写实主义的浪漫笔法,运用得好,有时也会收到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爱恨情仇

  《云海玉弓缘》的爱情画廊中有三个青年人:旷达不羁的金世遗,智巧机变的厉胜男,清丽绝俗的谷之华。这三个人组成一个爱情三角。与这个爱情三角产生联系的有江湖上的仇杀争斗,还有一个天真纯情的小姑娘李沁梅。这三四个人物使整部作品复杂多变,动人心魄。

  金世遗表面上对世间一切心灰意冷,狂荡不羁内心里却是至情至性。

  小说中有一段这样的描写:

  唐经天有个冰川天女,陈天宇有个幽萍,连江南也有了个邹绛霞。他自己呢?他至今还是独往独来,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求知己!这一瞬间,李沁梅的影子也曾在他心头闪过,他也知道李沁梅在寻觅他。他把李沁梅比做天上的浮云,而将自己比作波涛汹涌的大海。他是在海岛长大的,大海一望无际,海的尽头与天衔接,只有在海天相接之处,白云才捉着了绿波,像锦缎那样,铺平了奔腾的海浪。海与云是两种不同的性格,云似动而实静,海呢,海在表面静止的时候,它的心脏也是在无休无止的激荡中。云单纯而海复杂,云虽然时常耐心倾听海的呼啸,但她懂得海的秘密么?懂得海的心情么?

  这一段抒情的文字,表明金世遗内心世界的波动、孤独和知己难觅的痛苦,也说明金世遗和李沁梅的感情只是友情,是兄妹之情,而绝不是爱情。

  金世遗与谷之华之间则不同。谷之华是吕四娘的传人,从小在吕四娘身边长大,她不但继承了吕四娘的武功,也继承了吕四娘的爱心和宽容,而吕四娘又是金世遗最敬重的前辈。更何况谷之华有着和金世遗相似的遭遇,因为她是孟神通的女儿,便被正派的侠义道抛弃,曹锦儿当着众英雄的面将她逐出邙山派的门墙。遭遇的相似以及对吕四娘的敬慕,使他对这位吕四娘的弟子产生了同情和好感。他为谷之华伸张正义,为谷之华分担忧愁,耐心开导,相濡以沫。谷之华举止不俗,清丽绝尘,加上感情丰富,善解人意,两人自然而然地便成为知心朋友,相互爱恋。

  金世遗和厉胜男则又是一番景象。两人的身世、遭遇、行为、性格最为接近,但论身世之惨痛、心理负担之沉重,厉胜男是远过于金世遗的,由此,也使厉胜男的性格更为刁蛮,行为更加邪僻。金世遗因为这一点而不喜欢她,企图摆脱她,但她自相识金世遗之日始,便如影随形般地缠着他。始则救了金世遗的性命,继而要金世遗助己复仇。为了得到金世遗,她竟然捉弄李沁梅,离间谷之华,甚至不惜自残身躯。厉胜男的任性、怪异以及她和金世遗的气质相近、对金世遗的执著的爱,使金世遗既怕她、躲她、厌她,又时时刻刻地回忆她、思念她。她和金世遗的爱情就是在这样不知不觉、若即若离之中潜生暗萌的,以致最终当厉胜男瞑目于他怀中之时,金世遗终于产生了深深的悔恨并发出对厉胜男的深情呼唤。

  小说对金、厉二人的感情历程有象征性的叙述:当金、厉二人初次相识,金世遗即预感自己这一生将无法摆脱厉胜男,因为厉胜男就像他的影子一般。在厉胜男的身上,金世遗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一个人可以摆脱任何东西,却总不能摆脱自己的影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交往的频繁,两人的感情也日益加深。当两人一起被抛在海外荒岛上时,小说这样描写:

  厉胜男默默无言地跟着他(金世遗)走,斜阳在海滩上画出两道长长的人影,时而分开,时而合一。金世遗望着自己的影子,望着厉胜男的影子,心中一片茫然。

  两人的影子“时而分开”,“时而合一”,象征着两人虽然在感情上还有抵触,却已开始交融。这种异性的交融,对厉胜男来说是痴迷的、执著的,对金世遗而言,则是茫然的和不自觉的。

  结婚典礼上,当厉胜笑容收敛,如盛开的玫瑰顷刻之间枯萎时,金世遗方才感觉到自己对她的深深爱意。小说结尾写道:

  他(金世遗)烧了秘籍,独立墓前,宛如一尊石像,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忽然变成了厉胜男的影子,他是生生死死也摆脱不开这个影子了。

  厉胜男的影子与金世遗的影子合为一体,彼此不分,金世遗“生生死死也摆脱不开”,足见两人相思的刻骨铭心以及金世遗心灵创伤的难以愈合!

  谷之华对金世遗的爱是理智的,有分寸的,尽管爱得极深,爱得专注,却始终爱得高雅,爱得雍容大度;厉胜男对金世遗的爱是热烈的,迷狂的,她爱得真诚,爱得自私,爱得失去理智,爱得机关算尽,爱得舍生忘死。

  《云海玉弓缘》中,爱情描写得最精采、最感人、最凄惨的场面是小说中的最后一幕。厉胜男在天山之巅当着天下群豪的面,战胜了天下第一高手,何等意气扬扬!偏偏这个时候,自己频抛红线却始终未能如愿以偿的心上人金世遗来到天山,还当着天下群豪的面为自己的情敌谷之华求取解药,厉胜男如何不心伤!伤心之余,便是愤怒!她要惩罚金世遗。她让金世遗在天下英雄面前跪倒求她,金世遗屈服了;她要金世遗认她做妻子,金世遗答应了;她要与金世遗立刻举行婚礼,要金世遗邀请宾客,金世遗照办了。厉胜男胜利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自小就不信命运,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我想办的事情一定要办到,即算是命中注定,我也一定要尽力挽回?”她做到了,她做了金世遗的妻子,然则她真的胜利了吗?金世遗做的这一切可都是为了谷之华呵!

  厉胜男当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她明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虽然她知道没有获取金世遗的心,但是,她对金世遗的爱超过了一切。你听她在洞房中临死前对金世遗诉说的肺腑之言:

  “我知道你喜欢谷姐姐,我也愿意你们两人有个好结果。只望你将来在鸳鸯枕畔、月下花前,能偶然的想我一下,想起曾经有过一个非常爱你的人,那,我就,我就会感激你不尽了!”

  “世遗,答应我一件事情,我要你好好保重自己,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泰然处之,你答应我吗?”

  “世遗,我还盼望你在武学上更下苦功,你将来会成为一位超越前人的武学大师的。我曾经做过你的妻子,到你成功之日,不论我在什么地方,我也会同你一样高兴。”

  短短的几句话,已经把金世遗的一切——情、身体、事业都考虑到了。

  读到这里,站在我们面前的厉胜男变了,她不再是以前那个任性、刁蛮、邪僻的厉胜男了,而是另一个厉胜男——温柔贤惠的厉胜男,通情达理的厉胜男,有金子般心灵的厉胜男。

  厉胜男去了,就在她告别人世的刹那间,金世遗的感情发生了巨变。

  此时,他方才明白,他欠了厉胜男一份情债,而他对厉胜男也确实有着一份真情。他在内心深处深情地呼唤她,要把她的名字永远刻在心里。

  厉胜男胜利了,完完全全地胜利了,她不但得到了金世遗的人,也获得了他的心!她是用自己的爱、用一种不顾一切的感情把金世遗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谷之华呢?她伤透了心。厉胜男失去了生命,却获得爱情;谷之华生命复苏,爱情却离她而去了。

  《云海玉弓缘》爱情描写的最后一幕,笔力万钧,惊世骇俗,展示出人性的复杂,感情的升华,爱情心理的变化,人格力量的伟大!